她說,就喊她董姐吧。正好那時候有首歌很熱鬧,叫做《董小姐》,我心里歡快的想,您就是年輕時的董小姐噢。一個人在這個城市的生活,必須獨自面對各種問題,比如某天突然,半夜被冷醒,于是第二天問董姐,這里的冬天會不會很冷,董姐說,那就買一塊厚的被子,或者電熱毯。比如偶爾煮飯,弄成滿家霧氣騰騰,把自己都嗆出屋子,董姐會笑著提醒我慢慢打開窗戶。現在想起,都是些簡單普通的問題,就像一座簡單搭建的茅草屋,可身處其中的我,在當時確實誠惶誠恐,手足無措,甚至心煩意懶。
哦,忘了介紹這里的環境,就像介紹一個人,說了她的眼睛,鼻子,身材,卻忘了說她的名字,畢竟,所有的故事,都停靠在她的身上。這里是一座大的四合院,房子的主人為了增加每個月固定的租金收入,用他最大的想象力和耐心以及精明的眼光建造起了很多擁擠在一起的房子,最后,他突然發現已經成為了四合院的結構,其實他的本意也許并不是如此,當他站在院子中央仰頭準備歇息的時候,突然覺得可以再拼一把,建個二層出來,還好他的一層屋頂還足夠硬朗,于是,這個擁擠的二層結構屋群建成了,像新娘一樣等待著她接下來的命運。
董姐是幫食堂做飯的,所以每天都在凌晨四五點就要動身出發,董姐的丈夫是在一家押運公司當司機,所以也必須很早起床,而我的房間則緊鄰著水池,所以每天他們洗漱的聲音就灌入我的夢里,我當時總在想,要不我也起床,早早起來看會書,去晨跑吧,卻總是懶懶的睡到八點多,才匆忙起床上班,年輕的時候,說實話,誰不貪睡,同時也煩躁別人打擾甜美的睡意,可在當時,他們的洗漱的聲音卻一點都不讓我煩亂,反而成了一種期待,無論在當時做著什么樣的夢,都會在這個時間點停住,等待他們的聲音進來,一起合唱。
我總是夸耀自己可以承受巨大的孤獨,可天下哪有不喜歡熱鬧的,親近,溫馨的,每天下班回來,董姐也早已回來,忙碌著做飯,或是和別人聊天,董姐總是熱情好客,所以每天都會有附近的住戶來找她,而聊天的同時,又會自然的幫董姐收拾一下晚餐。我每天總會路過董姐的房子,因為我們是斜對門,聽到她們的聊天,雖然自己沒有參與,卻心里也著實欣喜快樂,我回到自己的屋子,一個人躺在厚厚的鋼絲海綿墊子上,也不著急做飯?,也不著急休息,百無聊賴,偶爾會重重的甩動身體,在鋼絲的彈力下,晃來晃去。這時候她們的聊天又會傳入耳朵,家長里短瑣瑣碎碎,卻不知為何吸引到我,往往兩個男人之間的談話,如果久了,熟了,而且環境窄小,就會談一些促狹,放蕩的話題,可是兩個女人之間,卻舒朗開心,這其中又有區分,比如兩個年輕的女子聊天,則顯得隱秘羞澀略微增加一點得意,有時甚至夾雜不那么明顯的競爭,可是如果兩個中年的女子聊天,則顯得那么大方妥帖,而這些細微的區別在男子身上,卻不那么明顯。我每次回家,總會把門關緊,就像在做著偷竊的事,直怕別人闖進來,而董姐卻經常是打開門,掛了細密的門簾,因為她總會走進走出到水池旁盛水,或是等待來家里串門的客人,于是洗菜,洗碗,談話,鍋碗瓢盆的磕磕碰碰,甚至包括折餃子皮窸窸的聲音都穿過門簾,窄小的走廊,再勇敢費力的爬過我的門的阻擋,落在我的耳朵,我經常想象著她們的忙碌,聊天,笑容,當我想象的時候總是在閉著眼睛,聞著聲音在想,也許,中年的女人,更是多了女人的趣味,她們不再俏麗,挺拔,嬌氣,卻依舊可愛,調皮,優雅,她們逐漸寬厚的身體,開始擁擠的面龐,穩重的性格,簡單的生活,爽朗的笑聲,都是生活在她們生兒育女卸下人類生存繁衍重擔之后的回報與饋贈,而相比之下沒有經歷過此的男子一生總是在冒進,不安。有時,董姐的屋子沒有客人,我就會冒失的進入,剛開始甚至都忘記了坐在凳子上,就這樣尷尬的冒失的杵在門口,問一些瑣事,找一些話題,但無論我的話如何的不連貫,無邏輯,董姐都會舒服的接著我的話茬,把它們平鋪下來,捋順了,接好了,有時候就覺得像是母親摸著我淘氣的頭。
再到后來的記憶,就是我有一次扭傷了胳膊,第一個就找尋董姐,雖然已經這么大的小伙,卻略帶哭腔,問,董姐怎么辦,董姐拿來了涂抹的藥。而很多次聊天的內容早已忘掉,唯一印象深刻的是,和董姐一起討論房東的瑣事,我們這兩個房客站在統一戰線上數落我們的房東,低聲的偷偷地笑著,像兩個小孩一樣。
后來冬天,實在太冷,我離開了這里,搬家那天,我記得還借了董姐的掃帚,一大堆的東西,和灰塵涂臉的我,滑稽卻故作堅強的和董姐說著再見,董姐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就被串門的客人又拉回房內。
今年開春,我又一次來到這里,來之前,給董姐打電話,問,她是否還住在這里,她說,你是誰呢,我現在正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反復說著我就是那個小伙子,最后我掛掉電話,回到這里,董姐的房子上了鎖,據說被當做了庫房,我的屋子也早已租給了別人。
我想起董姐和我說,以前年輕時,人們喊她小董,后來,很多人喊她董姐,她說,她倒是不希望人們再喊她老董了,那就是老古董了,就一直喊她董姐吧,無論今后她變得多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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