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慚愧,《審判》我是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讀完的。有次起床就開始讀,居然有點頭暈。不知是不是文字的緣故。
卡夫卡是現象級的存在,盡管生前與梵高一樣籍籍無名,死后卻震撼了世界。梵高的成名要感謝弟弟提奧,卡夫卡要感謝好友勃洛德,因為好友沒有遵循他的遺囑把所有手稿付之一炬,而是整理出版,這才讓世人見識了只有41歲生命卻震撼了文學史影響了無數作家的卡夫卡式作品。
卡夫卡有點像中國古代的謎一樣的詩人李商隱,他的作品非常難以解讀,似乎從任何一個角度都可以解讀,不同的人在不同時間閱讀給出的答案也可能截然相反。這就是真正文學作品的魅力吧。像《紅樓夢》年少時只看到純真的愛情,女孩子是水做的,嫁人后似乎是墮落的開始。中年時候看到的是歷史人性,也許等老年看到的就是命運的不可逃避吧。
看到"審判"這個詞難免想到基督教所說的"末日審判",總覺得有一個反叛人物要出現,要反抗一切不合理。最后是皆大歡喜,或者英雄式的悲劇。但這絕對不是卡夫卡。
卡夫卡的書總有一點壓抑,沉悶,不緊不慢,似乎總是在放慢鏡頭,又帶著審慎的推理,像走迷宮,不到最后一刻不知道結局。又像是在循環往復的山路中不斷探尋推進,非常考驗人的耐心。吃慣了快餐的現代人讀他的書非常不合胃口。只有在冰冷的冬季,受了某種刺激的時候,或者現在疫情期間,需要非常專注安靜費腦的東西讓你安定下來的時候,他的書才是你最好的選擇。
卡夫卡生前發表作品不多,或許他是真正只為自己寫作的人,所以他的書才充滿真誠的隱喻。沒有娛樂至死,沒有一醉方休,有的是冷靜壓抑,清醒荒誕,引人沉思。
說到本書《審判》,看到書封上的文字"所有西方法律的論述,都不過是卡夫卡的注腳"。又看了文澤爾先生的《末法的溫床----卡夫卡<審判>譯后記》,結合導讀,更糾正了我的印象偏差, 這本書應該譯作《訴訟》更合適。
小說講一個叫k的人在自己三十歲生日時候被捕,不過他并沒有失去人身自由,照樣可以上班,只是要定期接受審查。但他具體犯了什么罪行無人告知。他自己尋求律師、畫家、神父而無果,在他31歲生日到來之前,一把尖刀刺進了他的心臟。他死了,恥辱長久人世間。因為每個人都可能是那無辜的k 。
他死了, 一個人受到無名的指控最后像一條狗一樣,一句話沒有,在黑夜消失了蹤影。
K的死亡也像是基督的殉難。 他的尋求審判的原因一無所獲,可以說稀里糊涂被安排了罪名消失了。在他尋求無數的幫助未果之后,高高的法院還是存在每一座閣樓之上。他無法觸及,他永遠無法走進那道門。不管是看門人騙了他也好,他糊弄了自己也好,在生命的最后他對整個的法律體系依然一無所知,他知道了很多零星的碎片,但是依然等于盲人摸象。
受審判的人不止他一人,但似乎只有他一定要弄清楚自己為什么會受到審判。很多人經歷多年訴訟已經身心疲憊,甘于像傀儡一般被擺弄了。比如那個谷物商,從意氣風發尋求律師幫助,積極解脫,到奴顏卑膝,完全忘記自己為什么會被這些人控制。
關于法院的描述也超出常人的理解,法院混雜在民居之中,空氣污濁,打開窗是煤煙污染的空氣。門窗緊鎖,長廊形狀詭異,人們好像無時不是處在不自覺地互相監督之中。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象征,象征人們的生活已經處處與法律息息相關,根本無法分辨彼此,人就是法律,法律也是人。比如那些法官與律師的關系,法終究是人的法律,是人的法終究有缺陷。"一個人的定罪,往往出乎意料地取決于隨便哪個人偶爾講過的一句話。"這句話放到現在似乎也沒有過時。
"對同一件事情的正確理解和錯誤理解并不是完全互相排斥的"。這句話震撼了我,就跟菲次杰拉爾德所說的一樣震撼,“同時持有全然相反的兩種觀念,還能正常行事,是第一流智慧的標志。”
讀完這本書我不知道是否應該繼續相信羅曼羅蘭那句箴言“真正的英雄主義,就是認清了生活的真相后還依然熱愛它”。或許能夠幫我們做到這一點的只有“第一流的智慧”。
卡夫卡說,一本書要像一把利斧,劈開我們冰封的內心。這說明文字要有一種銳利的鋒芒,思想的光輝。當馬爾克斯第一次讀到《變形記》時驚呼原來小說可以這樣寫。這種奇藝的寫法可以稱得上一次文學地震,真正符合一戰后人們迷茫悲觀孤獨的心態。
卡夫卡說他的理想生活是,帶著紙筆和一盞燈待在一個寬敞的、閉門杜戶的地窖最里面的一間里。飯由人送來、放在離我這間最遠的、地窖的第一道門后。穿著睡衣、穿過地窖所有的房間去取飯將是我唯一的散步。
鼴鼠式的生活,悲觀厭世,除了寫作,他找不到更好的安慰靈魂的方法。
卡夫卡出生在一個中產階級家庭,父親高大冷酷,是他一輩子要反抗的權威。他膽小懦弱,不能在正常社交范圍表達自己。紙筆是他唯一的武器。他患有肺結核,在那個時代這是不治之癥。就像普魯斯特在痛苦中感受愛情,體驗生活中幽微的情感。卡夫卡也在靈與肉的考驗中體會生存的荒誕與無奈。
也許他說得對,人類最害怕的就是空虛無聊,所以會設定各種目標,給付各種意義去填補生命巨大的空白。人類不敢面對真實存在的巨大空白。尤其現在的人類,經歷著科技的異化,已經舍不得(沒有能力)讓大腦徹底放松一分鐘。哪怕是等紅綠燈的幾十秒也要看一眼微信朋友圈刷刷抖音,甚至看一眼手機上的鐘點也沒有時間去欣賞街邊的樹木,天上的白云。蘇東坡說江山風月本無主,閑者便是主人。只有充分沉浸在當下體驗,深切覺知自己的眼耳鼻舌身意,才算是活過,而不僅僅是生存。
盡管世界讓人感到如此痛苦,可是卡夫卡還是拿起了紙筆為自己建了一座燈塔,至少寫作是他唯一的安慰。他說"我不是對文學感興趣,而是我本身就由文學構成。我不可能是別的什么"。可見,任何人都有屬于自己的救贖方式。它可能是寫字、畫畫、手工創作、針織、木匠、園藝、美食不一而足,無論它在世人眼里如何輕微、不值得,我們自己都不應該放棄。因為那是我們靈魂的安放地,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是每個人都應該擁有的。
卡夫卡的書大約除了《變形記》別的都晦澀難懂,這可能是翻譯的問題,因為卡夫卡雖然出生在捷克,但是說的是德語。德語和法語都是邏輯比較嚴密的語言,所以不是精通德語,同時中文內功深厚的人是很難翻譯好他的作品的,至少難以得其精髓。
盡管已經閱讀過《變形記》,可能因為已經被所有人講過了所以沒有那么強烈的震撼了,但有時也經常想如果人真的異化了會怎么樣呢?墻上的斑點原來是一只蒼蠅,如果身邊的人忽然變成自己討厭或者害怕的動物,你真的還會對他付出人類的情感嗎?是不是愛與外形種群有極大關系?愛沒有完全的無條件?如果是變成自己喜歡的動物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也許你會在它身上看到自己的前世今生。因為人類的情感是第一位的,沒有情感只有理智,人一個行為也無法執行。
卡夫卡被稱為西方現代主義文學、表現主義的開拓者。他最大的貢獻是描繪了人類在現代社會中的被異化和孤獨的情感。我想他的偉大就是因為他鉆進了每個人的靈魂深處,并且用文字的顯微鏡放大給我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