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散文集4》
《季羨林散文集4》
曾經(jīng)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孤零零一個人住在一個很深的大院子里。從外面走進去,越走越靜,自己的腳步聲越聽越清楚,仿佛從鬧市走向深山。等到腳步聲成為空谷足音的時候,我住的地方就到了。
這一朵小小的花拿在我手里,我仔細(xì)觀察了它一下:花瓣重疊,顏色鮮紅,襯上青枝綠葉,宛如美玉雕成。我陡然覺得它重了起來,它仿佛把成千上萬的德國少先隊員的隆情厚誼都集中起來,世界上沒有任何秤能衡量出它的重量。我鄭重地把它同一條藍(lán)領(lǐng)巾包在一起,帶上了飛機,飛越萬里,帶回國來。
花木自古以來就是四海為家的。天涯處處皆芳草,沒有什么地方?jīng)]有美麗的花朵。原生在中國的花木傳到了外國,外國的花木也傳到了中國。它們由洋名而變?yōu)橥撩?,由不?xí)慣于那個最初最陌生的地方而變得習(xí)慣。在它們心中也許還懷念著自己的故鄉(xiāng)吧;但是不論到了什么地方,只要一安頓下來,就毫不吝惜地散發(fā)出芳香,呈現(xiàn)出美麗,使大地更加可愛,使人們的生活更加豐富多彩。我現(xiàn)在卻要同幾內(nèi)亞的五色梅攀親論故,它們也許覺得可笑吧!
這當(dāng)然讓我感到很驚奇,我的興趣隨之大大地提高。每天早晨看絲瓜成了我的主要任務(wù)。爬小山反而成為次要的了。我往往注視著細(xì)細(xì)的瓜身和濃綠的瓜葉,陷入沉思,想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
我百思不得其解,徘徊在絲瓜下面,像達(dá)摩老祖一樣,面壁參禪。我仿佛覺得這棵絲瓜有了思想,它能考慮問題,而且還有行動,它能讓無法承擔(dān)重量的瓜停止生長;它能給處在有利地形的大瓜找到承擔(dān)重量的地方,給這樣的瓜特殊待遇,讓它們瘋狂地長;它能讓懸垂的瓜平身躺下。如果不是這樣的話,無論如何也無法解釋我上面談到的現(xiàn)象。但是,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又實在讓人難以置信。絲瓜用什么來思想呢?絲瓜靠什么來指導(dǎo)自己的行動呢?上下數(shù)千年,縱橫幾萬里,從來也沒有人說過,絲瓜會有思想。
昨天夜里,我想到今天要來看牡丹,想了半天,把我腦海里積累了幾十年的詞藻寶庫,翻箱倒柜,窮搜苦索,想今天面對洛陽牡丹大展文才,把牡丹好好地描繪一番。我真希望我的筆能夠生花,產(chǎn)生奇跡,寫出一篇名文,使天下震驚。然而,到了此時此地,面對著迎風(fēng)怒放的牡丹,卻一點詞兒也沒有了,我的“才”耗盡了,一點兒也擠不出來了。
在我心情最沉重的時候,有一些通達(dá)世事的好心人告訴我,貓們有一種特殊的本領(lǐng),能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壽終。到了此時此刻,它們決不呆在主人家里,讓主人看到死貓,感到心煩,或感到悲傷。
到了家中,我才知道,母親不是病了,而是走了。這消息對我真如五雷轟頂,我昏迷了半晌,躺在床上哭了一天,水米不曾沾牙?;诤尴翊蠖旧咧贝倘胛业男母C。在長達(dá)八年的時間內(nèi),難道你就不能在任何一個暑假內(nèi)抽出幾天時間回家看一看母親嗎?
我悲的是中國失去一個熱愛祖國、熱愛人民的正直的大作家,我自己失去一位從年齡上來看算是師輩的和藹可親的老友。目前,我自己已經(jīng)到了晚年,我的內(nèi)心再也承受不住這一份悲痛,我也不愿意把它帶著離開人間。我知道,原始人是頗為相信文字的神秘力量的,我從來沒有這樣相信過。但是,我現(xiàn)在寧愿做一個原始人,把我的悲痛和懷念轉(zhuǎn)變成文字,也許這悲痛就能突然消逝掉,還我心靈的寧靜,豈不是天大的好事嗎?
根據(jù)我的歸納,可以歸為三點:第一,感情必須充沛趨勢;第二,遣詞造句必須簡煉、優(yōu)美、生動;第三,整篇布局必須緊湊、渾成。三者缺一,就不是一篇好文章。文章的開頭與結(jié)尾,更是至關(guān)重要。
我生平還有一個弱點,我曾多次提到過,這就是,我不喜歡拜訪人。這兩個弱點加在一起,就產(chǎn)生了致命的后果:我同我平生感激最深、敬意最大的老師的關(guān)系,看上去有點若即若離了。.....等我們兩個隔世相遇的時候,我相信,我的兩個弱點經(jīng)過地獄的磨煉已經(jīng)克服得相當(dāng)徹底,我一定能向他表露我的感情,一定常去拜訪他,做一個程門立雪的好弟子。然而,這一切都是可能的嗎?
而且在那種兵荒馬亂、物價飛漲、人命微淺、朝不慮夕的情況下,我們想請先生散一散心,征詢先生的意見,他怡然應(yīng)允。我們真是大喜過望,在來今雨軒藤蘿深處,找到一個茶桌,待先生觀賞紫藤。先生顯然興致極高。我們談笑風(fēng)生,盡歡而散。我想,這也話是先生在那樣的年頭里最愉快的時刻。
在我同先生來往的幾年中,我們當(dāng)然會談到很多話題。談治學(xué)時最多,政治也并非不談但極少。寅恪先生決不是一個“閉門只讀圣賢書”的書呆子。他繼承了中國“士”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
我已經(jīng)到了望九之年,雖然看樣子離開為自己的生命畫句號的時候還會有一段距離,現(xiàn)在還不能就作總結(jié);但是,自己畢竟已經(jīng)到了日薄西山、人命危淺之際,不想到這一點也是不可能的。
但是,俗話說:“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比绻麤]有人幫助,一個人會是一事無成的。在這方面,我也遇到了極幸運的機遇。生平幫過我的人無慮數(shù)百。
在我走到了長滿了野百合花的地方之前,這三個同我有著說不出是怎樣來的緣分的小姑娘,將永遠(yuǎn)留在我的記憶中,保留一點甜美,保留一點幸福,給我孤寂的晚年涂上點有活力的色彩。
對我,從那時到現(xiàn)在,是一個從莫名其妙的朦朧里漸漸走到光明的一段。最初,我看到一切事情都像隔了一層薄紗。雖然到現(xiàn)在這層薄紗也沒能撤去,但漸漸地卻看到了一點光亮,于上有許多事情就不能再使我糊涂。就在這從朦朧到光亮的一段里,我們搬過兩次家。......我前面不是說,我漸漸從朦朧里走向光明里去么?現(xiàn)在我眼羊似乎更亮了。我看透了一些事情:我知道在每個人嘴角常掛著的微笑后面有著怎樣的冷酷;我看出大部分的人們都給同樣黑暗的命運支配著。王媽就在這冷酷和黑暗的命運下呻吟著活下來。我看透了這老人的眼淚里有著無量的凄涼。我也了解了她的寂寞。......我哭都沒哭,我的眼淚都堆在心里,永遠(yuǎn)地。現(xiàn)在我的眼前更亮,我認(rèn)識了怎樣叫人生,怎樣叫命運。
現(xiàn)在寫這些事情還有什么意義呢?這些芝麻綠豆般的小事是不折不扣的身邊瑣事,使我終生受用不盡。它有時候能激勵我前進,有時候能鼓舞我振作。我一直到今天對日常生活要求不高,對吃喝從不計較,難道同我小時候的這一些經(jīng)歷沒有關(guān)系嗎?......我在故鄉(xiāng)只呆了六年,我能回憶起來的事情還多得很,但是我不想再寫下去了。已經(jīng)到了同我那一個一片灰黃的故鄉(xiāng)告別的時候了。
可是我一有機會,就遁入我的研究室去,“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這地方是我的天下。我一進屋,就能進入角色 ,潛心默讀,坐擁書城,其樂實在是不足為外人道也。
這樣的日出,從來沒有聽人說觀賞過,連聽人談到過都沒有。它同以前處心積慮一意追求看到的不一樣,完完全全地不一樣。不管在泰山,還是在黃山,我都是靜止不動的。太陽雖然動,也只是在一個地方動,她安詳自在,慢條斯理,威嚴(yán)端重,不慌不忙。......悲總是多于歡,離總是多于合,幾乎每個人都是這樣。如果造物主---如果真有的話----不賦予人類以忘的本領(lǐng)----我寧愿稱之為本能----,那么,我們?nèi)祟愒谶@么多的悲和離的重壓下,能夠活下去嗎?
完了,完了,一切全完了。喜鵲的美夢消失了,我的美夢也消失了。我從此抑郁不樂,甚至不敢再抬頭看窗外的大榆樹。喜鵲媽媽和喜鵲爸爸的心情我不得而知。他們痛失愛了,至少也不會比我更好過。一連好幾天,我聽到窗外這一對喜鵲喳喳哀鳴,繞樹千匝,無枝可依。我不忍再抬頭看它們。
有人從湖北來,帶來了洪湖的幾顆蓮子,外殼呈黑色,極硬。所說,如果埋在淤泥中,能夠千年不爛。因此,我用鐵錘在蓮子上砸開了一條縫,讓蓮芽能夠破殼而出,不至永遠(yuǎn)埋在泥中。這都是一些主觀的愿望,蓮芽能不能夠出,都是極大的未知數(shù)。反正我總算是盡了人事,把五六顆敲破的蓮子投入池塘中,下面就是聽天命了。
在夢里向我走來的就是這面影。我只記得,當(dāng)這面影才出現(xiàn)的時候,四周灰蒙蒙的,母親仿佛從云堆里走下來。臉上的表情有點同平常不一樣,像笑,又像哭。但終于向我走來了。
在那時候,我們國家民族正處在危急存亡的緊急關(guān)頭,清華園也不可能成為世外桃源。但是園子內(nèi)的生活始終是生氣勃勃的,充滿了活力的。民主的氣氛,科學(xué)的傳統(tǒng),始終占著主導(dǎo)的地位。我同廣大的清華校友一樣,現(xiàn)在所以有這一點點知識,難道不就是在清華園中打下的基礎(chǔ)嗎?離開清華以后,我當(dāng)然也學(xué)習(xí)了不少的新知識,但是在每一個階段,只要我感覺到學(xué)習(xí)有所收獲,我立刻想到清華園,沒有在那里打下的基礎(chǔ),所有這一切都是不可能。
我走進大圖書館,又看到一群男女青年擠坐在里面,低頭做數(shù)學(xué)或物理化學(xué)的習(xí)題。也都是全神貫注,鴉雀無聲。我很自然地就把昨天夜里的情景同眼前的情景聯(lián)系了起來。年老的一代是那樣,年輕的一代又是這樣。還能有比這更動人的情景嗎?
然而,世事多變。正如世界上沒有一條完全平坦筆直的道路一樣,我腳下的道路也不可能是完全平坦筆直的。在魍魎現(xiàn)形、天日重明之后,新生的魑魅魍魎仍然可能出現(xiàn)。我在美麗的燕園中,同一些正直善良的人們在一起,又經(jīng)歷了一場群魔亂舞、黑云壓城的特大暴風(fēng)驟雨。
可今天她為什么也忙著采集牽牛花的種子呢?她老態(tài)龍鐘,羅鍋著腰,穿一身黑衣裳,瘦得像一只螳螂。雖然采集花種不是累活,她干起來也是夠嗆的。我問她,采集這個干什么?她的回答極簡單:“我的丈夫死了,但是他愛的牽?;ú荒芩溃 ?/p>
后來我發(fā)現(xiàn),德國學(xué)者寫好一本書或者一篇文章,在讀校樣的時候,都是用這種方法來一一仔細(xì)核對。一個研究室里的人,往往都參加看校樣的工作。每人一份校樣,也可以協(xié)議分工。他們是以集體的力量,來保證不出錯誤。這個法子看起來極笨,然而除此以外,還能有“聰明的”辦法嗎?
然而,事實卻正相反。我靜靜地坐在那里,聽到頭頂上的雨滴聲,此時有聲勝無聲,我心里感到無量的喜悅,仿佛飲了仙露,吸了醍醐,大有飄飄欲仙之慨了。這聲音時慢時急,時高時低,時響時沉,時斷時續(xù),有時如金聲玉振,有時如黃鐘大呂,有時如大珠小珠落玉盤......
你對我們的現(xiàn)在,也就是眼前這個現(xiàn)在,感覺到是尋常呢還是不尋常?這個現(xiàn)在,若干年后也會成為當(dāng)時的,到了那時候,我們會不會說當(dāng)時只道上尋常呢?現(xiàn)在無法預(yù)言。現(xiàn)在我住在醫(yī)院里,享受極高的待遇。應(yīng)該說,沒有什么不滿足的地方。但是,倘若捫心自問:“你認(rèn)為是尋常呢,還是不尋常?”
“你不想家嗎?”女孩子嫣然一笑,把辮子往背后一甩,從容不迫地說道:“哪里是祖國的地方,哪里就是我可愛的家鄉(xiāng)。”
把樹葉夾在筆記本里,回頭看到一直陪我們參觀的閏土的孫子在對著我們笑。我不了解他這笑是什么意思。也許是笑我那樣看重那一片小小的葉子;也許是笑我熱得滿臉出汗。不管怎樣,我也對他笑了一笑。
但是我心中的那一幅黃山圖,盡管隨著游覽的深廣而多少有所修正,但畢竟還是非常美的,非常迷人的。今天我就帶著我心中的那一幅黃山圖,到真正的黃山來了。
最使我吃驚的是一件小事:在這富麗堂皇的極樂世界中,在巍峨雄偉的樓臺殿閣里,卻忽然出現(xiàn)了一只小小的老鼠,鼓著眼睛,尖著尾巴,用警惕狡詐的目光向四下里搜尋窺視,好像見了人要逃竄的樣子。我很不理解,為什么藝術(shù)家偏偏在這個莊嚴(yán)神圣的凈土里畫上一只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