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向南不遠處的地方就是一條長長的堤壩,圍著溫厚、柔軟的沙河水。沿著河壩一直往東走,看著堤壩左側的風景,由密密麻麻的房子,逐而變為郁郁蔥蔥的綠色莊稼, 逐而變為舒朗的小院落,這時便到姥姥家了。我們把姥姥家的村莊叫做“東莊”。
?姥姥家有一個土墻圍起來的大院子,正屋是黑色的瓦房,分成方正的三間。院子的東側是姥爺的鐵匠鋪,西側是廚房和雜物間。屋子里是已經踩實的很光滑的泥地,家里的家具多是木質的。條幾,八仙桌,太師椅,箱子,床,都是已經泛白的黑色底漆,散發著濃郁的陳年氣息。那時,每到有了假期,我們都會到姥姥家去住幾天。
?姥姥家的四周種滿了樹,椿樹,楝樹,榆樹,槐樹,那院子便是綠影中的院子了。春天趕得巧時,會吃上一碗鮮嫩的蒸槐花,或者蒸榆錢。可惜這種鮮物只在樹梢稍稍露臉幾天,便如江湖中的俠客,行色匆匆,身形飄忽,很快便老朽起來,不易食用了。但這是無妨的,還有另外一個“愛物兒”是我們的大興趣,那便是喜歡在椿樹上趴著的呆頭呆腦的“椿蹦蹦”。
這是一種花枝招展的小昆蟲。淺灰、淺粉、淺藍的翅膀上灑著均勻的斑點,翅膀張開來還有斑斕的艷紅色,是黑色樹皮的絕美點綴。這時侯悄悄地接近它,把五指微微合攏,快速捂上去,那蠢蠢的小蟲便可捉于掌心了。據說這蟲兒也是可以燒來吃的,但看到它肥膩的肚子,無論如何也沒有吞下去的欲望,只是捏著它的翅膀把玩半晌,便放它走了。
?姥姥家的廚房是老式的。磚土的灶臺,助火的風箱,一口很大的鐵鍋用來炒菜,做飯。灶邊立著一口黑釉的大水缸,裝滿了水,晃晃悠悠地可以當鏡子。缸上覆著秸稈編的鍋簰子,一個斑駁的,卻有豐盈包漿的葫蘆瓢常年地歪在上面。那時候常常偷偷地揭開水缸蓋,用瓢舀點水喝。喝生水在自己家里是絕對不允許的,在這兒卻有規矩外的肆意撒歡,活潑且欣喜。那水存得有些時候了,彌漫著淡淡的溫度和甘甜。喝過以后,傳說中的拉肚子并沒有來,瞬間便覺得坦然和理直氣壯了。
?做飯的時候,也曾嘗試著去拉拉風箱,可惜孩童的胳膊沒有那開合的力道,我們更多地是守在灶火旁,等一鍋玉米面餅或者紅芋面饃的揭開。現出鍋的面食裹著熱氣,裹著醬豆,似乎比家里的白面饃香甜百倍。而秋天的時候,在未燃盡的灶灰里煨點紅芋和山藥蛋,無疑是微微寒意里的溫暖和踏實了。
?夏天的夜晚,我們會拉上一張草席,在院子里先乘會兒涼。這時姥姥常穿著月白的斜襟的薄薄大褂,姥爺則敞著懷披一件粗布的對襟衫子。他們倆一個坐在小板凳上搖著蒲扇,一個蹲在院子里抽著旱煙,有一搭沒一搭地絮著話,我則躺在席子上,看著那奇怪而高的夜空。
天并不是純黑的,有亮的星子在開著小白花,有蚌殼顏色的暗淡的云來來回回地游動;一旁高大的樹影在風里嘩嘩地搖晃,說著屬于夜的語言;遠處有蛙鳴,耳邊是悉悉索索的無名小蟲的爬行和呢喃。我與老人間的交流沒有古詩詞的韻味,沒有民間故事的幻想,一切皆如尋常巷陌般的平和,一切皆波瀾不驚,唯有慈愛和安詳像寧靜的夜風,溫柔地抹在臉上。
?半夜里露水下來了,姥姥便拉我們回屋了。等到兩頁木門用厚重的門栓卡住,等到淡黃色的燈暈悄然歸寂,等到姥爺把土陶的尿罐子擺在堂屋,不情愿的睡覺便開始了。姥姥家的床單和被里都是手工的粗布做的,人躺在里面,會感到些許的刺扎,但很快地,質感的暖意便包圍上來,和著睡意一擁而上,黑甜鄉倏忽而至。
夜的悠長每早必被黎明前執著的公雞打鳴喚醒,天還沒亮它就開始叫頭遍了。一只叫,兩只叫,連綿成遠遠近近的叫,直叫得木頭窗棱糊著的白紙開始泛黃,透亮,幽暗的房間逐漸明快起來。勤快的姥爺起床了,系起漆黑的牛皮圍裙,叮叮當當地打鐵了,姥姥也起床了,喂雞,喂鴨,喂鵝,我們呢,也只有爬起來了,到門口的菜地摘下帶著露珠的黃瓜、番茄、豆角,洗一洗,晾一晾,也算是幫忙做點家事了。
?而姥姥家最熱鬧的時候應該是過年的時候了。兩個姨家,三個舅家,大家約好時間,聚一天,玩一天。這時,姥姥臥室的大箱子上便多了很多好吃的東西。炸好的肉片,魚塊,馓子,丸子,麻葉子,還有各種果子。總之大人們忙著敘話,忙著中午的飯食,我們一窩年齡相仿的老表們,一邊吃,一邊想著點子玩。甩摔炮,點呲花,拿著干枯的麻秸棍子當劍,噼里啪啦地亂砍一通,或者干脆跑到河壩上,快速沖下斜坡,享受一番風中奔跑的速度。
冬日暖陽下,老老少少二三十口子人,在堂前屋后地穿梭往來,享受難得的熱鬧和放松。小孩子穿新衣,帶新帽,大人們也上下漿洗一新,笑意盈盈,人氣、熱氣、喜氣交織一起,那本來挺大的院子也仿佛狹小起來。而姥姥和姥爺則抿著牙齒掉光的嘴巴,臉上的皺紋笑成了一朵花。
?這樣的歡聚有時候會延續到簡單的晚飯后。等我們回家時,姥姥會拿出早已蒸好的“棗山”,讓每家都搬一個回去。“棗山”,顧名思義,通常卷成波浪紋的山形,上面還刻有孔雀尾巴狀的花紋,再放上十幾顆紅棗,透著十足的北方年味。我們吃也吃過癮了,玩也玩得意興闌珊了,一個個抱著“棗山”,或坐在自行車的前杠,或跨在后座上,由各家的父母推著一起走回去。而大人之間的家常話到了晚上還沒有說夠,在月光下,在夜風里下,他們踩著自己的影子和街燈的光亮,一路走著,卻也沒感到累,沒感到冷。因為他們也剛從自己家里回來,剛從父母的目光里走遠。因為還有父母,縱使已有了孩子,他們也還是孩子。
?如今,姥姥和姥爺已去世多年了,他們的院子早已不是原來的模樣了,而那時濃密的親情也漸次寥落了。我好久沒有回到他們的老屋,我與他們的見面更多的是河壩底下,墳塋前面的相遇了。一掛鞭炮,兩束草紙,一塊刀頭,一壺酒,一包煙,三個跪拜,僅此而已了。那時的安寧,那時的美好,那時的溫暖,已如前塵往事般被風吹得很遠很遠,遠得差點看不見了。但血液里的親情卻始終如一棵大樹,植根于我們的回憶里,不會因生命的逝去而斷裂,也不會因經年的齷齪而離棄。我想,遠在天堂里的姥姥,姥爺也會笑著看著我們,看著我們又有時間相聚在一起,一如從前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