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朦朦的天空,下了一天的小雨,沒有停的意思。
朦朧的國道若隱若現。我習慣性地加大油門,汽車便飛在云霧中。
“你?怎么會在我車上?”我瞪著坐在副駕位置上的老人。
老人沒吱聲,他死死地瞪著我。我哆嗦了一下,不自覺地踩了一下油門。
老人忽然啼哭起來,似猿啼幽谷。我的雙耳猶如針扎。
“快停止——別哭,快停下來——”我捂住耳朵大喊。
“嗚嗚……嗚嗚……”我喊聲越大,老人的哭聲欲大,我不由得渾身冒冷汗,聲音發顫:“求你,別哭了!停下來——停下來吧——”
哭聲戛然而止,老人不見了。
我長舒一口氣,搖下車窗玻璃,想讓新鮮的空氣使自己腦袋清醒些。意外的是,一股逼人的寒氣直刺我臉頰。我不由得環顧四周,荒蕪凄涼,陰氣重重,我仿佛置身于一座巨大的孤墳之中……
我慌忙關上車窗,極度的恐懼使我將一雙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皮死撐住眼眶。我竭力屏息靜氣,我怕氣息會驚動魂靈,魂靈會出來……即便如此,老人(魂靈)還是又出現了!
老人盯著我,眼里有駭人的藍光:“你知道人帶著未了的心愿離開世間是什么感覺嗎……我兒子讀高一,成績好。但突然逃學。他說家里的頂梁柱倒了,他就是頂梁柱。他得掙錢,四面透風的窮家不能倒了……我老婆抱著兒子哭成淚人。說‘活人要活下去……安葬費得還、上學的錢去借……”。
“未了的心愿?你別嚇……嚇我!求求你……求你下車好嗎?”我心嘣嘣跳跳個不停,手腳抖抖摟摟不停,聲音發顫。
“你知道父母見不著兒女成家立業,是因被人猝不及防地扼殺,是什么感覺嗎……女兒的第一份工作是超市營業員,工資低。她不舍得花錢,她是從牙縫里摳出錢來還債……挺開朗的孩子,變得孤僻、敏感、沉悶……”老人臉上的肌肉,是因痛苦而扭曲的肌肉。
“后一秒就沒了?我……我知道我錯了,求你放過我,求你下車…….下車好嗎?”我感到呼吸急促,全身直冒冷汗。
“你知道夫妻磕碰20年,突然變得死靜是什么感覺嗎……我老婆婦女病、感冒咳嗽、頭痛……一身的病,家里養雞喂豬,家外躬身勞作,十幾畝地,苦了她啊!零晨三點就扛著鋤頭到地里干活,黑漆漆的一片,膽小的她倒不怕了。她邊鋤地邊和我說話,‘他爹,你苦了一輩子,臨走卻不能安息…….嗚嗚…….嗚嗚…….’她每鋤下地,淚水就把地坑添滿了。”老人雙手拼命撕扯自己胸前,時不是搓打著。
“死靜?我錯了,錯了!求求你!下車?”一陣窒息襲來,我感到胸口刺痛。
“你知道努力過活,卻沒日子的感覺嗎……我是種地能手,但一年辛苦下來,沒幾個活錢,我就尋思著找點閑活…….下半年,每天天蒙蒙亮,我帶上老婆為我準備的干糧——紅薯干或自家大米制的米糖。為啥帶干糧?在縣城吃個快餐費錢啊……我是去縣城挖地溝,地溝用來埋電纜的……嘻嘻,挖了大半年,好的一天能掙十幾元呢?每天晚上回到家,我把自行車往屋子里一撂,來不及喘口氣,就在昏暗的燈光下攤開我的帳本…….我心里樂啊,能過個像樣的年啦,兒子開學的學費差不多齊了!我老婆說,從沒見我這么開心……我一輩子老實巴交,一輩子流血流汗,一輩子遵守交通規則……我這次是去結挖地溝的帳,你看我記的帳!”老人語無倫次、情緒忽而高漲興奮、忽而低沉失落。我眼前忽然出現一本巨大晃眼的帳本:10月5日,挖地溝10米、10月6日,挖地溝15米……小年領錢。
“別說了,求你了!”我眼前一片黑暗。我揉揉眼睛,看不清前面的路。
“前面就是路,你看不見嗎?”老人指著前方喊。
我隨著老人的手向前看,果然有一條平坦的大路伸向前方。
“到前面我就下車。”
我心喜,終于可以擺脫了。“我猛地踩向油門,車向離弦的箭射向前方。
“呯——”
扒在方向盤上的我,頭上的黑洞咕咕向外冒著黑血。我看向副駕馭室,老人不見了。
我打開車門,走下車。
一個血肉模糊的人躺在地上,破碎的頭浸在紅白的腦漿里。飛出一米外的手里拿著那本賬本。
2002年小年的夜晚,在這里我撞死了一位老人之后逃逸,死都就是車上的那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