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送別》——李叔同
車窗外陰陰地下起雨來,我坐在從西安開往陜南的大巴士里,在群山下的隧道里穿梭,頭頂上像開著一盞巨大的閃光燈,忽明忽暗,有時甚至熄滅,陷入一片黑暗。高速行駛的疲勞感迅速襲來,眼睛不由自主地瞇起來,此時耳機里的音樂也很合時宜地調換到了宋冬野的《安和橋》。
這是我半年來第一次回老家,回家總能讓我的腦子格外清醒,在城市里則十分混沌。家鄉的山是沉默的,連水流也跟著沉默,我總是回想起十幾年前的夏天,甚至二十年前的夏天。對,二十年前,這個看似很久遠的時間段,那時我也已經六歲,我還清晰地記得我即將上一年級的模樣,那個別人都說我屁股大的小胖子。
那時的夏天比現在任何一個都明媚,天空也高遠,路邊開滿了紫紅色的蒲公英,還有山蘿,成群的白蝴蝶是我和小伙伴們追逐的對象,每天都會玩的滿頭大汗,鞋子穿不到兩星期就開了裂,唯一值得驕傲的就是,我臉上沒有掛著鼻涕,你一定能從一幫鼻涕蟲中準確地找出那個臉龐還算干凈的靦腆的我。可能我的審美觀就這樣建立了,我有了我最早的偶像,一位剛從中專師范分配到我們學校的年輕老師,留著中分,白襯衣扎在褲子里,腰帶靠右邊別著鑰匙鏈,明晃晃的,他還有一臺錄音機,每天都會放周華健的歌。那時候我幼小的心靈被深深地震撼到,真帥,我央求媽媽也要給我買一條皮帶,但是媽媽總說小孩子哪有系皮帶的,其實那時小孩子連內褲都不穿。在小世界里渴望外面的世界,這就是我童年的縮影,在奔馳的歲月里,一去不復返了。
在后面的時間里,自己漸漸長大,身邊熟悉的人開始離開,陌生的人再進來,熟悉了再離開。總是在不停的告別中又遇見,遇見之后再次告別。先是小時候的玩伴解散,在六年級的時候我們爬上一座座高高的山頭說以后還會再相見。接下來是初三畢業,六月盛夏,從中考的考場走出來,偷偷送完給喜歡的姑娘的情書后,我們坐上大巴車一路唱著刀郎的《2012年的第一場雪》于是分別,之后很多人再也沒有相見。再后來高中畢業,填完志愿,在夾雜著痛哭與歡笑的最后一場班會結束時,彼此道珍重,各奔東西,從此多年不見。最后大學畢業,通宵的醉酒中,淚流滿面,該說的話沒有說盡,相見的話各自難言,道歉的話藏在心里,君應有語,日后再敘。
因為一直在外地上學的緣故,這些學生時代的事似乎與家鄉早已經沒有了半點關系,我也沒有關心家鄉的人,那些存留在我童年、少年時光里的人,在不經意中也早已經不辭而別。去年回家和家人的一次談話中,我才知道,那位13歲就成為童養媳的八十多歲的剛強老奶奶,那個單身一輩子的老實人,那個大叔范兒的老三屆,那個帥氣的鄰家小伙子……都再也見不到了,人們都在感嘆“生死由命,富貴在天”,也感嘆“不認識這個戴眼鏡斯文的讀書人”,好像這一切物是人非的變化都是超越自然的因果循環,緣聚緣散,或許真有道理,我逃不開生養的地方。
生活就是一輛疾行的列車,有人上車有人下車,聚散離別已成習慣,有的永不相見,有的人我連見的機緣都沒有,盡管他們還是我至親的人。我一出生就沒有見過我的外婆,也沒有見過我的奶奶,他們都是不滿四十就離開這個世界的人,連照片都沒有留下,關于她們我只能從爸媽回憶的片段里去想象。只知道她們都是男性化的女人,在那個還是過大集體生活的農村生產隊里,她們都在地里生過孩子,她們都是掙工分比男人還厲害的人……她們都是和我有血緣關系的人,卻也是我最模糊和無緣見到的人。我一直認為一個孩子的童年缺不缺愛有兩個人至關重要,一個是疼愛他的外婆還有一個就是疼愛他的奶奶,不同于母親的愛,外婆和奶奶的愛是慈祥厚重的,對于我或許真的有些不公平了。
在我成長的時光里,接二連三地外公去世,二爺去世,小爺去世……他們有的壽終正寢,有的疾病纏身,離開是告別也是解脫。小爺身材魁梧,心腸很好,臉上長著一個大酒窩,記得他很能喝酒,小時候我一直不理解有酒窩為什么就能喝酒,我就去問小爺,小爺說,你回家去看你家的酒壺是不是也有一個窩,有窩的酒壺能裝酒。我跑回家一看家里的銅酒壺上果真有一個窩。后來我爸告訴我,那是小爺喝醉酒碰的。小爺因病離開,他的一生平凡樸實,不因貧賤而頹廢,時刻樂觀,希望他在天堂有酒。
前年不滿五十的姑父也離開了我們,當時我正隨公司夜宿在青海湖邊,爸爸打來電話,我已經忍不住淚水。清晰地記得在我上小學的時候姑父給我送了兩樣玩具,一個是彈弓還有一個是彈球,那時叔叔結婚,他在現場忙前忙后,還指著我當大伙說,以后小孩兒們結婚了估計就輪不到我們忙了。這是預言嗎?他真的沒有等到我結婚的時候就走了。我面對著浩瀚無際的海水,寂靜的夜色,生命更顯得脆弱不堪,無法想象一個你熟悉敬愛的人突然就消失了,我想這才是人生中的訣別吧。
大巴士一路向南,車窗外是呼嘯而過的綠色,五月鮮活的生命在一路奔馳中,像一道厚厚的簾幕,它隔著所有扎向生活的尖刺。
我恍惚中又想起了去年的除夕之夜,安靜的醫院,白色的吊瓶,窗外煙花盛放,山城祥和。我在那一晚做了最長時間的思考,才發現我們所經受的孤獨、冷遇、挫折是多么渺小的存在,多少時候覺得身陷絕境,其實都沒有到絕境的地步,生活仁慈。
大巴士已經過了收費站,速度減慢,我也結束了這一路冗長的碎夢。這次回去我要探望一個人,他不是別人正是我的父親。他遭受了他進入五十歲門檻的一次創傷,感謝命運,現在一切安好,他正悠閑地坐在我家院子里的大樹下,等我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