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渥太華又進入了寒冬,天也黑得很快,我坐在辦公室看著窗外,白皚皚的一片,寂靜得像一個垂死的老人,讓人感到一絲絲的不安??赡苁且驗槲矣憛挾彀?,也可能是因為我最近的精神壓力很大,排山倒海的工作,讓我找回了讀書時候的感覺:晝夜不分,要死不死。
不知道是不是經常熬夜留下的后遺癥,我后仰地靠著轉椅,累得閉上眼睛試圖睡一會兒,但卻又睡不著,這大概叫做神經衰弱:你困到了睡不著。它的最佳解決辦法就是去Shoppers買瓶褪黑素來吃,我記得以前趕paper趕due的時候,唯有靠褪黑素,才能讓自己在凌晨安心入睡,以至于不影響第二天的正常學習。
不過我已經好久沒吃褪黑素了,辦公室里面也沒有儲備的,我低頭看了看手表,夜晚6點,要不直接去買一瓶得了,買完就回家。不過,在那準備動身的幾秒鐘,我又猶豫了,因為我意識到還有很多事情沒做,廣告圖沒畫完,網站的UI也沒有修改好,唉,還是接著搞吧。我伸手把窗簾拉上,然后坐回到桌子旁邊,重新打開手提電腦和顯示屏,拿起鼠標又開始工作了。
“雨果,雨果,雨果?!?/p>
我怎么聽到有人喊了我三聲呢,大家應該都下班了呀。我便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打開房間門,走了出去。可能是因為我的房間比較偏僻,在公司的最角落,大家下班的時候都以為我早走了,他們把全公司的燈都關了。于是,從我的角度往前看,是漆黑的一條長廊。
因為無法判斷是誰叫我,所以我大聲地回答:“嗨!是Billy嗎?還是Kevin?”
過了好幾秒,我沒有聽到任何的回復,我想著一直往前走吧,走到公司前臺那里去開燈。不過,因為感覺到略微有點詭異,我的腳步是很快的。我穿過好幾個房間,邊走就邊看看里面有沒有人,突然,在我走到一半路的時候,我被絆倒了,隨之而來的是肘部劇烈的疼痛。
幸好下巴沒有磕到,因為磕到下巴的話,舌頭也有可能被咬斷了。我在地面上掙扎了一下,身體骨頭和地面的碰撞算是硬傷,痛覺只要緩過來就沒什么事了,我重新站了起來,然后轉過身看著地面,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絆倒了我。
依舊是漆黑的一片,我想用手機來照亮,但我在褲袋里面找了一下,沒有發現手機,草,手機放哪里了。
“雨果,雨果,雨果?!?/p>
就在這時,我又聽到了自己的名字,還是那短促的三聲,而且就在我后背方面,于是我立刻又轉過身子,然后承受著那正劇烈加速的心跳,繼續往前走著。不過這回,我是慢慢一步步地往前走。
為了壯膽,我大聲地又喊了一句:“嗨!是Todd嗎?”
還是沒有回應,我再喊:“那是Louis嗎?”
“是黃智杰?!?/p>
我頓時停住了腳步,聲音就在走廊前方拐角處傳來。黃智杰?這名字怎么這么熟悉,忽然之間,背部變得涼颼颼了。我好害怕,但我在害怕什么呢?黃智杰?黃智杰?黃智杰?黃智杰是誰?怎么會出現在這里的呢?
在那一刻,我唯一想到的就是趕緊跑回自己房間找手機。正當我拔腿想沖刺的時候,我發現自己除了頭部以外,別的地方都無法動彈了,我左右環顧了一下,整個視覺和整個場景突然變換成我躺在了床上。
原來,我在夢境里面,我意識到胸口特別悶慌,而心跳也在繼續加速,這種感覺很不舒服,我必須得醒過來。我開始嘗試挪身子,但無論嘗試身體哪個部分,就是無法有輕微的動作,就好像有東西重重地壓著自己。我越來越急了,最后我想到要張開口,其實有的時候張開口也喊不出聲音,但我是比較幸運的,我張口喊了很多聲,每一聲都很大,同時,我依舊試圖掙扎地挪動身體,我知道只要手指稍微一動,便會立刻醒過來了。
最后,我還是醒過來了,因為有人幫了我一把。
有人拍了一下我的后背,把我拍醒了,睜開眼睛的那瞬間,我立刻驚恐地蹦了起來,我回頭一看,是Billy站在了我面前,而我們也身處于我的辦公室房間。
“Billy?”我疑惑地看著Billy說道。
Billy看著我回答道:“是啊,是我啊,你沒事吧,這么大反應?!?/p>
“沒有沒有,我沒事?!蔽乙贿吷詈粑?,一邊試圖用目光尋找我的手機,然后發現它就在不遠處的地面上。
Billy繼續說道:“你剛剛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所以想著要叫醒你。其實,我本來早走了,但是落了手套,就回來取,整個辦公室都黑乎乎了,就發現你這房燈還亮著?!?/p>
因為還沒回過神來,我其實沒怎么用心在聽Billy的說話,我彎下身子,伸手去撿自己的手機,然后摁了一下待機鍵,屏幕立刻顯示了時間:6點05分。
才過了五分鐘?我怎么感覺過了好久似得。
我便重新站了起來,看了看自己的辦公桌,手提電腦是閉上的,而大的顯示屏也是關著的。我的思緒亂了,這是怎么了,我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何時睡著的了,我唯一記得很清楚的就是黃智杰這個人。
“那個,”我連忙重新看著Billy,然后問道,“黃智杰呢?在哪?”
Billy迷惑地回答道:“什么黃智杰?。坑旯銢]事吧,你是不是太累了?”
“你不認識黃智杰嗎?”我再和Billy確認了一遍。
“我不認識這個人,這是什么人啊,哎呀,雨果,你跟我車走吧,看你精神狀態不對啊?!?/p>
是的,Billy確實不認識黃智杰,但我認識,只是我沒想到他又出現在我的世界里。
“好啊,我跟你車吧,”然后我一邊搖頭,一邊低聲自語道,“我感覺我剛睡覺的時候鬼壓床了,動也動不了?!?/p>
Billy還是聽到了,他便立刻和我說:“草,你別那么迷信,你那是睡眠癱瘓證,英文學名叫‘sleep paralysis’,渥太華大學有一門叫生物醫療的研究生課就是說這個的,你平時睡眠質量太差了,好好休息就沒事了?!?/p>
我向Billy點了點頭,和他一起慢慢走過了漆黑的長廊,走到了前臺,走出了辦公室,最后來到了樓底戶外停車場的門口。
我最討厭的就是渥太華這零下二三十度的天氣,尤其當呼嘯大風吹過我的臉,我真的感覺鼻子和嘴巴都沒知覺了,幸好Billy一下子就把車開到這門口,我趕緊走過去,打開前座的車門坐了進去。
Billy一邊把車里的音響調到了89.9頻道,一邊問我:“你直接回家是吧?”
說實話,我還沒回過神來,我的思緒還是很亂,當然,沒等到我的回答,Billy還是把車開動了,我看著窗外的不斷退后的景色,想起了一件我原以為已經封塵的事情,三年前的那個冬天,大概是這樣的月份,大概也是這樣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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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個讀工科的人,在國內混了本科那幾年,到國外后就變得很吃力了,因為這里的教育比較嚴格,也比較不水,我每日忙碌于各種實驗、各種編程以及各種論文,基本上不到凌晨三四點都無法入睡。有一天晚上,當我正準備睡覺的時候,我收到了舅舅發來的扣扣信息,因為吃了褪黑素,得趕緊去睡覺,所以舅舅的信息我沒仔細看,但大概的內容就是,他長春的一位同事,那同事的兒子也在加拿大上學,但是最近一個月聯系不上了,也沒去學校上課,于是想讓我親自去找找看。扼要地說,就是要幫他們找兒子吧,我大概心中有數了,然后我就安心睡過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沒有課,所以我是打算起床吃個早飯就去找人,在我出門前,我和剛起床的室友說起了要去找人的這件事情,他問我知道“林俊案”嗎?就是那陣子特別駭人的兇殺案,我點了點頭,然后說沒那么嚴重吧,可能這個小孩天天呆在家里打LOL,然后自閉起來不和外人接觸吧,然后室友向我搖了搖頭,最后叮囑我要小心點。
其實,我個人感覺真的還好,一個月沒和家里聯系?我經常兩個月不和家里聯系,一個月沒去學校,我想很多學生的愿望就是一整個學期不去學校。我在坐電梯的時候,拿出手機重新看了看昨晚舅舅發來的扣扣信息,因為我得知道那人的家住哪嘛:
(雨果,舅舅要麻煩你一件事情,我有一個同事,長春的,他兒子也在渥太華讀書,但是這一個月嘛不接電話,我同事聯系了一下學校,也發現他已經曠課了一個月,所以他們作為父母,就非常擔心,如果可以的話,麻煩你走一趟,看看到底發生什么時候,那小孩叫黃智杰,19歲,住Baseline Road上的XX號House,電話是613-252-XXXX。)
Baseline Road?那就是亞崗昆學院那邊咯,我從AltaVista出發的話,就是得先去Hurdman,然后再換118路去baseline。我設置好了谷歌地圖的定位,以免我到時候走錯了。
那一天,應該是我來渥太華后第一次去Baseline的附近,我從公交車下來后,便一直盯著手機屏幕走,很快,我就來到了我的目的地,XX號House。
從外表上來看,這是一座比較老的House了,然后基本上也沒有翻新過,我走上House前的小臺階準備敲門,然后看到了門旁有一個小信箱,是鐵皮做的,看上去也有一定歷史了,里面塞滿了各家快餐店的優惠卷。
我輕輕地敲了敲門,沒有人應門,我稍微大力點敲門,還是沒有人應門,難道沒人在家嗎?那黃智杰去哪里了?他又沒去學校。我有點不甘心,因為這破冬天我山長水遠地來一趟沒找到人,那我改天還得再來。
我從小臺階處走了下來,然后走到這屋子的旁邊,看到有一條小徑可以直通到屋子的后方,我便沿著它走,我知道一般來說,每個House都有一個后門的。他家的后門由一個小花園圍著,但這小花園的木門是開著的,所以,我走了進去,然后我驚喜地發現,這House的后門有兩層,里面是真正的門,外頭是一扇玻璃門,里面的門開著,而外頭的玻璃門關著,我便可以透過那個玻璃門看到屋內。
我走近了玻璃門處,看了看這House里頭,確實比較破舊,但這內門是開著的,是不是意味著有人在家呢。于是,我大力地敲打我面前那玻璃門,噹噹噹地響。
過了好一會,我聽到屋里有人從二樓走樓梯下來的聲音,然后,一個只穿著條短褲的白人走到了我面前,他的兩個耳垂塞了兩個大圈,上半身全是紋身,左邊的小腿也全是紋身,就剩右半腿是清白的。在白人伸手要打開玻璃門的時候,我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幾步。
我靠,他長得略微有點嚇人,然后他瞪眼看著我,用很生氣的語氣問我:“What’s wrong with you?I am sleeping!”
我支支吾吾地回答他:“I’m so sorry, I am looking for, Zhijie, Zhijie, Zhijie Huang, he is your roommate?”
白人依舊是用很不愉快的語氣說道:“Yep,come in!”
說實話,我真的有點害怕,我一邊搖頭一邊說:“No, could you ask him to …?”
還沒等我說完,白人又怒了:“What’s wrong with you?Could you please fuck off!”
在白人準備重新把玻璃門關上的時候,不知道哪來的勇氣,我伸撐住了玻璃門,然后說道:“Wait,wait,wait!”
而就在我和白人僵持的時候,一個中國人從屋內走到了門口,站在了白人的旁邊,而白人也立刻松開了要關門的手。那中國看上去就是一個學生,頭發凌亂,胡子也沒剃,目光也無神,我感覺他就是我要找的黃智杰,于是我在心里面默念了一句:我靠,你可是平安地出現了。
“你是?”他用中文問道。
“我叫雨果,額,我是你爸爸的同事的侄子,你沒事就好,他們可擔心你了?!?/p>
他向我點了點頭,貌似沒有想要多說話的意愿,于是我接著再說:“那個,你今晚可以給他們回個電話嗎?或者回個扣扣信息,好嗎?”
他又向我點了點頭,沒有說話。擦,我感覺這小孩也太不懂事了,然后這白人也太兇了,我說話的時候,就一直盯著我,我想還是趕緊撤吧,既然確認黃智杰安全了。
“那好,我先回去了哈,你記得給你父母打個電話啊,報個平安哈!”
說罷,我就轉身趕緊走出這小園子,趕緊走到House的正門,再快步地過馬路走回去車站那里。我想這樣怪異的House來一次就好了,呼!一件事解決了。
不對,是我以為解決了。
回家后,我又和我的室友說起了我在Baseline的所見所聞,然后室友弱弱地問了我一句:“你以前見過黃智杰的真人或者照片嗎?你怎么知道那個中國人,就是你要找的黃智杰呢?”
2
草,我的心涼了半截,我自己居然忽略了這么重要的細節,我應該在去找黃智杰之前先和他父母溝通一下,我不應該那么草率就去找他的。一種不祥的預感涌上了我心頭,大概是因為那屋里頭的白人,那白人真的非常不友善,如果可以,我真的不想再去一次。
“他答應我今晚會給他父母打電話的,”我看著我室友說,“我覺得應該沒事,等今晚我再聯系一下他父母吧。”
對了,我室友的名字叫麥克。
“額,如果你再要去,我陪你一起去吧?!丙溈酥鲃诱埨t道。
我向他點了點頭,心里頭重新有了點安全感,然后我走回自己的房間,躺在了床上,因為我想休息一下。可惜我一閉上眼睛,就想起了早上去找黃智杰的每一幀場景,那個破舊的屋子,那塞滿了快餐店優惠卷的信箱,那沒有關閉的后園木門,那全身紋身的白人,還有那個看上去十分頹廢的中國男生。
為什么他會和一個長得這么嚇人的室友住在一起?好歹是個House,他還有別的室友嗎?另外,他父母具體了解多少他在這邊的情況?而和他父母聯系具體要問些什么呢?
我想起一件事情,便立刻伸手從床頭柜拿起了手機,我重新點擊進昨日舅舅給我發的扣扣信息:
(雨果,舅舅要麻煩你一件事情,我有一個同事,長春的,他兒子也在渥太華讀書,但是這一個月嘛不接電話,我同事聯系了一下學校,也發現他已經曠課了一個月,所以他們作為父母,就非常擔心,如果可以的話,麻煩你走一趟,看看到底發生什么時候,那小孩叫黃智杰,18歲,住Baseline Road上的XX號House,電話是613-252-XXXX。)
不接電話?那是因為有來電顯示,他知道是他父母打來的,所以就不接?那我打呢?我今天一大早起來,頭腦發熱就去找他,居然都忽略了試試給他打電話。
我手指長按地觸點這號碼,然后手機屏幕便彈出了對話框,問我是不是要撥打這個號碼。我看著這句話好幾秒,然后點擊了確認,這時手機開始撥打黃智杰的號碼,我還按了免提,因為我有點緊張,我想讓我房間所有東西陪著我一起聽那99%無疾而終的嘟嘟嘟嘟。
不過在電話開始“嘟”的那刻我就后悔了,因為響了一聲后,電話的那頭就接通了,我毫無心理準備,也沒有想好該說些什么話。周圍沉默的空間也在聽著這通電話,這讓人不安的電話,我只感覺到壓抑無比,我把免提關了,小心翼翼地把電話放到耳旁。
有聲音,但那不是人的聲音,是風聲,是衣服摩擦的聲音,還是沙子從指間滑落的聲音,我無法準確判斷,于是我試圖主動說些什么:
“喂?黃智杰嗎?喂?黃智杰嗎?你說話?。 ?/p>
我依舊只能聽到“沙沙”細碎細碎的聲音,也許電話的那頭并不是一個中國人,我想我應該試試英文,于是我繼續說:
“Hey,who are you? Are you Zhijie Huang? Please say something!What the hell are you doing?”
我還是沒有得到任何回應,草,什么破事啊,我開始有點不耐煩了,這是哪門子的裝神弄鬼,這時,我原來的不安已經有點轉化成生氣,我便沖口而出:
“Fuck you!”
隨即,“沙沙”的聲音沒了,因為電話那頭掛斷了,而我則還沒反應過來。后來我才知道,這通電話是我最接近真相的一次。
我把手機重新放回床頭柜,然后在拿起了手機旁邊的那瓶褪黑素,因為我疲倦了,我想睡覺。
那段時間也算是我人生中精神狀態最差的一段時期,我有點濫用褪黑素,準確地說,我只有吃了它才睡得了,也只有吃了它,我才有精力去搞掂學習上的事情,我不介意我是白天醒來,還是夜晚醒來,我也不介意我切實是活于那個時區,只要有精神就行。
褪黑素不是處方藥,更不是安眠藥,它本來是用于調節時差的,或者用于減緩失眠效果的,但對于我而言,它就像治療神經衰弱的神器,可以讓我不知不覺地進入了睡眠,連夢都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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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夜晚,是我室友麥克叫醒我的,準確來說是我手機的鬧鈴叫醒我,據他所說,他路過我房間門口的時候聽到了我手機的鬧鈴聲,而且一直在響,我居然沒有去按停,他便走了進來看看我怎么了。
“麥克,現在幾點了?”我下意識地就想知道幾點。
“夜晚9點,北京時間早上10點,鬧鈴我幫你按了?!彼@樣回答,應該是想提醒我要聯系黃智杰的父母了。
我點了點頭,一邊從床上坐了起來一邊說:“我下午的時候可能吃多了,我不小心吃了一整顆。”
麥克疑惑地問道:“那你平時吃半顆的?”
“是三分之一顆,用手掰唄,其實,”我停頓了一下,然后看著麥克說,“我下午給黃智杰打了個電話,弄得我心緒不寧?!?/p>
“你打通了?”
“沒有,不對,”我糾正了一下說法,“我確實是打通過了,但是對方沒出聲,然后掛了我。”
麥克繼續問:“這么奇怪,那你有試過給他發簡訊嗎?”
我搖了搖頭,然后伸手拿起我的手機,正當我要嘗試發簡訊的時候,扣扣信息彈出來了,是我舅舅發來的,他把我的號碼給黃智杰爸爸了,他也把黃智杰爸爸的電話給我了,讓我有什么新情況就直接打個越洋電話給黃智杰爸爸。
我在扣扣里面回了舅舅一句好的,然后我抬頭看著麥克問:“你覺得我是不是該先聯系黃智杰爸爸呢?”
“我覺得是,你先從他爸爸那里拿點黃智杰的信息吧?!?/p>
我點了點頭,然后指了指我的椅子,我示意讓麥克坐在那,陪我一起打這個電話。我打開手機Skype,輸入黃智杰爸爸的電話,并打開了免提,電話在“嘟”了幾聲后接通了。
“叔叔您好您好,我是雨果?!?/p>
“啊,雨果你給我打電話,是不是有智杰的消息啦?”黃智杰爸爸語氣非常興奮。
我和麥克相互對視了一眼,然后我開始回答:“啊,是這樣的叔叔,那個,我今天去找他了,我看見他了,還看見他的室友,是一個老外白人,他們兩人站在門口和我聊了一會兒,我還讓黃智杰給您打個電話報平安。”
“那太好了,那太好了,這樣看來智杰是安全的,這孩子擔心死我了,我之前還擔心他被控制了。”
我馬上問:“什么?被什么控制?”
智杰爸爸答道:“是這樣的,我們最近一次和他通電話的時候,他說有一個老外室友那天剛搬進去,他還說還挺喜歡和那個老外聊天的,但自從那通電話之后,我們就再也聯系不上他了,那按你這么說,老外和他之間沒啥矛盾沖突吧?!?/p>
聽到智杰爸爸這么一說,我又看了看麥克,麥克向我作出了一個攤開手的手勢。
智杰爸爸突然變得緊張地說:“不過,智杰還有一個中國室友,也是剛搬進去的,他們應該是三個人住在一起,雨果,你今天見到的是智杰吧?是他吧?”
“額,”我有點遲疑,然后繼續回答,“我覺得應該是吧,叔叔啊,要不您把智杰的照片發我郵箱,我看看是不是同一個人?!?/p>
“好啊好啊,我待會就給你發過去,不過,雨果,如果方便的話,可以麻煩你再跑一趟嗎?我想你面對面地拍他一張照片,發給我讓我也鑒別一下是不是他。”
“額,”我又遲疑了,我想如果叔叔知道那個白人的外型和脾氣,應該也不忍心叫我去跑第二次,但我又確實怕他擔心和焦慮,只好連聲地答應,“好的,我明日會再去的了。”
智杰爸爸繼續說:“雨果,你看看明日再去的時候,能不能把他拉出那個房子,帶他出去吃頓飯之類的。”
“好的,沒問題,叔叔啊,您待會也把他老師的聯系方式給我好嗎?我明日也聯系一下?!?/p>
“好的好的,你要注意安全,有什么事情立刻通知我,謝謝你了,雨果,真的非常非常感謝你的幫助!”
“不客氣,不客氣,我也希望智杰盡快給您打個電話,那事情就解決了?!?/p>
掛電話后沒多久,智杰爸爸就通過郵箱發來了智杰他學校學生工作老師的電話,以及智杰的幾張生活照。
白凈,陽光,帥氣,利索,照片里面,黃智杰就是典型的一個大男孩。
“是同一個人嗎?”麥克看著手機屏幕問我。
頭發凌亂,胡子沒剃,目光無神,這能完全是同一個人嗎?我自己都不敢打保票,今早那一面之緣,我也模糊了。
我輕聲地答道:“是吧,我猜。”
“那就是安全咯?”
“誰知道呢,即便他真給他爸爸打電話了,也不能確定他安全啊,萬一真的被控制呢?明日必須得把他弄出來,面談一下?!?/p>
麥克問:“咱們兩個上門把他弄出來?還是直接報警?一了百了得了?!?/p>
“不,咱們再試一次,”我停頓了一下,然后看著麥克繼續說,“我給黃智杰打電話,有人接了,證明手機是有人看著的,無論看的人是不是黃智杰本人,我其實給他發個短信就足夠了?!?/p>
說罷,我就打開手機的短信頁面,開始輸入信息,并點擊發送:
(我是今天早上來找你的學長,我明日要見你,傍晚5點Rideau Center吃個飯)
十五分鐘過后,沒有回信,我便再發:
(或者你明日何時有空,吃個午飯,喝杯咖啡,怎么樣都行)
又過了十五分鐘,依舊沒有回復:
(你在干什么呢?回我信息啊!你知不知道你父母多擔心你?。。?/p>
一個小時過后:
(如果你再不回我的短信,我就報警)
我立刻改為英文,又發了一遍:
(Please reply my message, otherwise I call the police)
這回,對方終于回了。
(好,明晚見,蘋果店前。)
看到這短信,我真的大大舒了一口氣,我微笑地對麥克說:“公眾場所見,沒什么危險,我明天一個去就行了?!?/p>
不過到了第二天,當我真正去到Rideau Center的時候,我真后悔沒有讓麥克陪我一起來,起碼有人可以陪個聊天。
我坐在蘋果店門前那張長椅將近兩個半小時,都不見黃智杰的蹤影。在這期間,我試過發短信,沒有回復,我試過打電話,沒有人接,而且去到最后,電話直接無法撥打,估計是關機了。
草,放我鴿子?唉,這小朋友真的讓人既擔心又糾結。在我想放棄等待,從長椅上站起來的時候,手機響了,不過是智杰他爸爸的來電。
“喂,叔叔啊?!?/p>
“雨果,你有智杰的新消息嗎?”智杰他爸非常著急地說,“我等了一天,都沒有等到智杰的電話,你今天有去找他嗎?”
“額…”
正當我想開始和智杰爸爸說說智杰放我鴿子這事的時候,我眼睛的余光掃到一只手在我右側向我了伸了過來,我轉過身子低頭一看,是一只中國人的手,是想要和我握手的意思,我再立刻抬頭一看,一個穿著黑色風衣,戴著黑色冬帽的中國人走到了我的身旁。我本能地也伸出手和他一握,那一刻,我感覺他手心附了一層東西,一秒后,那一層東西已經在我手上了。
而那個人一松手,便拔腿就跑,他其實給我塞了一張小便箋,我低頭一看,上面寫著“RUN”,而字體的旁邊用透明膠粘貼著一張Fido電話卡。而當我真正反應過來的時候,我看見他的背影已經快速跑到了扶梯那里,并順著下行扶梯消失在我的視線里。
從他的突然出現,再到他的消失,也就十秒的時間。
“雨果?雨果?你今天有去找他嗎?”智杰爸爸繼續在電話里頭說道,“雨果,是不是信號不好?雨果?怎么突然不說話了?”
* ? ? ? ? * ? ? ? ? *
“雨果,你家到了?!?/p>
Billy的話把我拉回到現實,我猛然回過神來,三年的思緒重現得太突然,也略微有點混亂,是不是我遺漏了些什么。
“雨果,你怎么了?” Billy看我這一車程的神不守舍,不免還是有點擔心,“趕緊上去好好休息吧。”
“那個,”我腦海里面猛然意識到一件事情,我轉頭看著Billy說,“我先不回家了,你可以把我載去Baseline嗎?”
3
是的,我要重返舊地,就在這個夜晚,我要去一趟三年前黃智杰住的地方。
不過,我們先把時光倒流三年,回到那個在Rideau?蘋果店門口的夜晚。一個中國人給我塞了張便箋,上面寫著“RUN”,旁邊還附帶著一張電話卡?!癛UN”這個英文單詞最直白的意思就是“跑步”,有一種解讀是電影《禁閉島》里面情節,女精神病人塞給萊昂納多的字條“RUN”暗示他要趕緊逃離,而我想到的卻是要跑起來去追那個人。
“雨果?雨果?你今天有去找他嗎?”智杰爸爸繼續在電話里頭說道,“雨果,是不是信號不好?怎么突然不說話了?”
“叔叔,我待會再跟您說?!?/p>
我快速把Skype掛了,把便箋塞入口袋里面,然后用我最快的速度跑到扶梯那里,并順著下行的方向往下看,但沒有看見他的身影;我嘗試把目光投向更遠的地方,便在人群中發現一個類似的黑風衣背影正往center的門口踱步走去。我便立刻帶跑地走下扶梯,試圖追趕上他,但也許他覺察到我的奔跑,他的腳步變得越來越快,他超過了走在他前面幾個人,搶先地推開了玻璃門,走了出去。當我也趕到門口的時候,他又一次不見蹤影了。
夜晚7點多的Rideau Center人來人往的,我站在門口,無法判斷他是跑進了The Bay,還是跑去了國會山那邊,亦或是去了Byward Market那頭,他就這樣消失在Downtown的夜晚里。
這個人是誰?是黃智杰嗎?我甚至連他的臉龐都沒有看清楚,他為什么要跑?就是為了不讓我看清他的樣子嗎?。我心里頭罵了一句“Shit”,我無法理解整件事情是怎么了,那便箋上的電話卡是誰的?應該就是黃智杰的吧,但現在卡都落到我手上了,那還怎樣聯系他呢?把這電話卡給我了就是為了不讓我給黃智杰打電話發短信嗎?這些的事情都有什么意義和關聯呢?為什么可以這么詭異和困難呢?毫無頭緒的我,在那一刻真想報警,還是麥克說得對,應該要報警的,那就一了百了。
我伸手從口袋里面拿出那便箋,那個“RUN”字顯得非常刺眼,我把電話卡摘了下來,然后就把這張紙條揉成了一小團,扔到了垃圾桶里面。
在回家的公交車上,我重新給黃智杰的爸爸打了個電話,我試圖去理順這兩天我遇到的事情,并盡力讓智杰爸爸知道我在說些什么。其實,這通電話打到最后,我并不知道他有沒有完全聽懂,但我知道他真的很著急,寶貝兒子到底身處何方,到底安全與否,為什么現在連電話卡都落在我手上了。在掛電話前,我和智杰爸爸達成了共識,如果這個夜晚還沒有什么進展,第二天一大早就報警。
我回到Alta Vista的時候已經快八點了,我走去樓下的Tim Hortons買了杯黑咖啡,然后選擇了一個靠玻璃窗的位置坐下了。我是想著靜靜地休息一下,舒緩一下自己的焦慮,并在腦袋里面幻想好明一大早和警察英語對話的場景,因為關于黃智杰的事情,我相信這個夜晚也不會有什么進展的了。
這時,我看到了麥克走進來了,他應該是剛從學校回來,想來買杯咖啡,他在刷卡的時候看見了我,并端著他的咖啡走到我這張桌子,并坐在了我對面。
“你也來喝咖啡?怎么樣,和黃智杰見完面呢?”他主動關心起這事情。
我搖了搖頭,然后又把今晚發生的事情給麥克講了一遍。
聽完后,麥克說:“要不,你把手機卡給我一下,我插我手機,你試試給我打?!?/p>
“好,給你。”我伸手把手機卡遞給了麥克。
麥克接過后,便利索地拆自己手機,并把這張卡安好,而就在我準備撥打黃智杰電話號碼的時候,麥克的手機“叮?!钡仨懥藘上?,我和麥克都嚇了一跳,原來是短信,來自未知號碼,應該是用skype發的。
麥克在手機屏幕上一滑,信息便蹦了出來,上面顯示著兩詞:“Take Care!”麥克又操作了一下這條短信,找到這條短信的發送時間是夜晚的7點30分,我想了一下,應該就是在回家車上我和智杰爸爸聊電話的時候。
這是什么亂遭東西,Take Care是對我說的嗎?
我看了麥克一眼,我們貌似用眼神達成了共識:要不再去他家找找他,而且就是在這個夜晚。我們趕緊把沒喝完的咖啡扔到垃圾桶,然后走出Tim Hortons,叫了一輛出租車,因為坐公交實在是太慢了。
出租車司機直接把我們載到了黃智杰家門口,我們在下車的時候要求司機在路邊等著我們,一來為了壯膽,多一個人總感覺好點,二來為了安全起見,有什么事情我們拔腿就可以跑回車里。
我們看到黃智杰家里是開著燈的,那就是有人,我和麥克走上House前的小臺階準備敲門,我有意地看了看門旁的小信箱,里面還是塞滿了各家快餐店的優惠卷。
我輕輕地敲了敲門,沒有人應門,然后,我稍微大力點敲門,還是沒有人應門。
“Open the door please!”我開始嘗試喊門。
“Hey, open the door!”麥克一邊跟著我喊著,一邊用手去拍門。
過了好一會兒,還是沒有人理我們,我們才意識到光這樣等待是不會讓他們開門的。我讓麥克跟著我,我迅速從小臺階處走了下來,跑到了屋子旁邊的小徑,我知道他家后門的小花園是可以通行的。不過,等我走到那里才發現,這小花園的木門被鎖住了,幸好,這木門并不高,我和麥克費了一點點功夫就翻過去了。
和我昨日上午過來的時候有點不一樣,這兩層后門外頭的玻璃門是關著的,而內層的門也是關著的,因此我看不到屋內的情況。我和麥克都快步地走到了這玻璃門前,正當我伸手想拍門的時候,里面的門突然開了,一個穿著黑色風衣的中國人出現在了我們面前,這個人應該就是在Rideau Center塞給我紙條的人,并且此刻和我們只相隔一扇玻璃門。這回他沒帶帽子,我能看清楚他理著平頭,185左右的身高,戴著黑色的圓框眼鏡,左耳有個小小的水晶耳釘,他不是我昨天來這里看到的那個頹廢男學生。
那他就是黃智杰和白人的室友?我看他就那樣站著,也沒想給我們開門,我便伸手去抓門上的手把,我這一用力,門就開了。我沒想到,這玻璃門并沒有鎖,我也沒想到,他先開了口:
“你們要找黃智杰嗎?”
我旁邊的麥克回答道:“是啊,他在哪里?你是黃智杰的室友嗎?”
他點了點頭,然后繼續說道:“我是他室友,不過他今天早晨就走了,和一個白人走了,那白人也是我們的室友?!?/p>
“什么?走了?”我連忙問道。
“是啊,他們走了,他們搬走了,”黑色風衣人看著我說,“我不是已經給你他的口信了嗎,黃智杰留了一張紙條,讓我交給你,你怎么還來找我呢?”
這事情他解釋地滴水不漏,但是總好想缺了點什么,我便略微有點激動了,我沖口而出:“你別他媽跟我胡扯,他們能去哪里???”
“我哪知道他們去哪里了,我又不是他們。”
“那你在Rideau Center的時候把紙條遞給我后,為什么要狂跑?。??”在我想用手去抓黑色風衣人衣領的時候,麥克阻止了我。
“你可別亂來啊,你和黃志杰的事情跟我沒有關系,我只是個報信人,況且,我也不知道你是誰,你追我,我干嘛不能跑?。俊?/p>
我提高了音量說:“去你麻痹的,我要進屋看看,你走開!”
“不行,你們別仗著人多強闖進來?!?/p>
我突然變得好生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無法接受又一次找不到黃智杰的結果,還是因為這兩天的事情弄得我精神有點煩躁,我真的用力嘗試去推開那個黑風衣人,因為我一定要走進這屋一探究竟。
而那天晚上我的記憶,也僅僅停留到了那里。第二天早晨,麥克告訴我,我推開黑色風衣人后,便暈倒在了地上,把他們倆人嚇得趕緊把我送去了醫院,沒錯,我是在病床上醒過來的,醫生告訴我,因為我一天沒怎么吃東西,血糖有點低,所以在精神過度緊張的時候暈倒了。
三年前事情的結尾就是,黃智杰和白人真的不知道去哪里了,加拿大的警察怎么找也找不到,而黃智杰的房間也是收拾得干干凈凈,一點線索都沒有。最后,我陪著黃智杰父母在加拿大這邊散心了一個月,我不知道他們是否已經接受了孩子不見了的現實,
話說回來,那個黑色風衣人是一個畢業生,在我暈倒后的一周,就搬出來了,之后,我聽說他去別的省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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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lly把車停到了目的地的門口,然后我們都下車了,這House理而正當他想往House門口小臺階方向走去的時候,我叫住了他,并示意他咱們直接走House旁邊的小徑。
三年前黃智杰父母回國后,我就再也沒有來過這里了,但今天有種莫名的使命感讓我不得不重游故地。Billy跟著我走到了這House后面的小花園,花園的小木門是開著的,于是我們一直往前走到了House的后門,這后門還是有兩層,而這兩層門都關著的。我伸手把玻璃門拉開了,因為我知道它沒鎖,然后我開始敲打里層的實心門。
Billy?在旁邊小聲地說:“雨果,你這樣不好吧,可能人家都睡覺了,沒人的話咱們就明日再來吧?!?/p>
我沒有理會Billy的話,而是越來越大聲地拍著門,直到我聽到有腳步聲快速地靠近這門另一邊。
門被重重地拉開了,一個穿著短褲的白人出現在了我們面前,他也許不認得我了,但看見他上半身全是紋身,兩個耳垂都塞了兩個大圈,一副兇神惡煞的表情,讓我有種怪異的熟悉感。
正當我打算開口解釋我和Billy走錯路了,并表達歉意的時候,一個很高的女人從屋內走了出來,走到了這后門口,站在了白人的旁邊。她只穿著一件睡裙,身材很豐滿,她左耳的水晶耳釘在月光下顯得格外精致。
我改變了注意,我連忙轉過頭看著Billy大聲說了句:“RUN!”
(故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