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妖志 | 無常軼事

圖片發自簡書Ap

01

? 平賓城。

? 打更人敲響了二更的鼓鐘,隨即,閉門鼓的鼓聲也咚咚咚地傳出來,直敲了足足六百下,厚重的城門才被緩慢地閉合,宣告著每晚宵禁的開始。

? 【有間】客棧就開在城門外不遠,客棧的規模就跟它的名字一樣毫不起眼,簡簡單單的木質房屋,一樓是供來往行人客商喝水吃茶的門廳,二樓的房間屈指可數,堪堪證明著這間客棧還有著住宿的功能。

? 老板娘金北月二更不到的時候便打發店里唯一的小二洗洗去睡,她自己一向少眠,便一個人守到宵禁,掛上門閂,回身走向柜臺,取一小壺燒酒一盅酒杯,再在門廳中擇一客桌落了座。

? 喝一壺酒再就寢,這是她多年的習慣。

? 然而今夜,她剛剛把斟滿的酒盅舉到唇邊,門窗緊閉的門廳內突然刮起了陣陣陰風,連同客桌上的筷盅與柜臺里的擺件都一并吱吱作響。金北月滿臉無奈地勾了勾嘴角,放下斟滿的酒盅,直嘆氣道:“今晚的酒又要被禍害光了!”

? 她走到門口撥開門閂,只見門外站著兩名男子,一人著白衣一人黑衣。白衣人面容俊朗,身材高瘦,滿面笑容;黑衣人稍矮一些,卻也面相硬挺,器宇不凡,嚴肅非常,這二人往黑燈瞎火里一站,憑空就帶起那一陣陣陰風,金北月卻毫無懼意,開口便笑問到:“七爺八爺,當真好久不見,今次怎么二更了才來?”

? 白衣男子的笑容似乎笑得更開了:“咳,別提了,快引我們進去再說,我都聞到酒味兒了!”言罷也不等老板娘招呼,一側身子便踏入了門廳,黑衣人也就順勢跟了進去。金北月都不用回頭,就知道桌上那燒酒正在被整壺飲下。

“老板娘,你不會就這點兒酒吧?快再給我們爺倆多上些酒!”

? 一臉嚴肅的黑衣人聞言,嘴角尷尬地動了動:“爺倆一般形容父子或祖孫。”

? “啊?啊,哦,哈哈哈哈。”

? 她苦笑著重新插上門閂。

? 有間客棧內這兩位不是別人,正是閻王座下,城隍、東岳大帝部將,專職緝拿鬼魂的黑白無常神君,知情人稱他們為七爺、八爺。兩人不當差在人間走動時,便化作生而為人時的樣子,七爺謝必安著白衣,不當差時收起他伸出來能拖地的舌頭,一副笑嘻嘻的模樣,竟叫人倍感親和,八爺范無救著黑衣,倒是跟當差時沒兩樣,不茍言笑,使人疏離。

? 這兩位神君由于職責的緣故足跡遍布人間,結交了六界不少朋友,捉妖師金北月就是其中之一。

? “算起來二位爺整整一年沒來了,就是來也一般在白日,今次是怎的了?夜間不當差么?”看著黑白二人對著滿桌子的酒壺狂喝痛飲,金北月一手拄在桌面上托著臉,雖是心疼自己的酒,卻仍饒有興致地對著兩位老友問道。

? “別提了,”白無常謝必安一邊咕嘟咽著酒,一邊用含糊的聲音答道:“平賓城出了怪事了。”

? 金北月聞言撲哧一笑:您二位行職天下,閱人無數,還會有覺得奇怪的事?

? 黑無常范無救道:“近日怪事頗多。”

? 七爺接話道:“不錯,最近先不要說平賓城,就是上個月,北方有個樹妖,閻王感念他做人心誠特賞他輪回做人,他卻不僅不愿了,還說不要給他靈根,他就想做棵大樹,妖都不做了!嘖嘖嘖。”

? 八爺聽著輕微地搖了搖頭,飲了一口酒。

? 七爺笑呵呵地繼續說道:“不過怪也怪不過這平賓城里的事。”他胡亂抹了抹唇邊沾上的酒:“一個月前,這城里四五個百姓家嬰孩無故死亡,小至剛出世,大也不過兩歲,雖然我跟老黑也心生疑竇,但這畢竟是人間衙門該管的事,不在我倆職責之內。”

? 八爺聽到老黑二字時翻了個白眼,奉行神職百千年,他依然不習慣老黑這個稱呼。

? “前幾天,我們奉命去抓一個沒去地府報道的孤魂野鬼,循著他的鬼氣追蹤到一座破落庭院,進入之后,竟發現鬼氣消失得無影無蹤。”

? 七爺打了個暗嗝,手握住另一只新的酒壺:“有些野鬼留戀塵世,會用盡方法避開我們,但我們最后竟在那宅中遇到了一個活著的人,那個人,竟同我們要找的鬼魂生得一模一樣。”




02

? 數月前,二月十五。

? 在金北月店里做小二真真是件說得上輕松的差事,她晚睡早起,比誰都勤快,不僅如此,這位老板娘的臉上時常掛著一種似笑非笑的柔和,這種柔和雖然讓人琢磨不透,卻倍感親切。

? 每月既逢初一十五這樣的日子,城中趕往郊外上墳掃墓的人往往都會匯集,來往路過她這所城外的客棧時,難免會歇腳吃茶,于是客棧在晨光熹微里早早地開了門,小二在這種日子,也早早地起來忙活,雖然依然早不過他勤快的老板娘。

? 一開始一如平常,客人們漸漸出現在店里,來而復往,雖比平日客多,好在金北月與伙計二人俱是手腳麻利之人,倒也忙得開。屋外日頭正暖,屋內茶香四溢,客人們少不了個個心情疏朗,侃侃而談,豈料忽然之間一位客人剛踏進門來,客棧里突然鴉雀無聲,無人講話,直到這位客人尋桌入座,才聽得有人竊竊私語了起來。

? “這不是城南吉員外家那個紈绔兒子吉庚嗎?”

? “是呀是呀就是他,他可是出了名的混,在城南橫行霸道,仗著老父吉員外有些家底,簡直無法無天!”

? “不過這個吉庚最近倒好像是好一陣子沒鬧過事情了,連吉員外也甚少露面,今日竟會在此遇見他,難道也是去掃墓?”

? “他無子無女,他家就他和吉員外,吉員外雖說有疾在身,可沒聽說已經亡故啊?他掃什么墓?”

“? 嘖嘖嘖。”

? 叫做吉庚的客人處于話題中間,卻好似什么都未曾聽見一般,招呼小二要了一壺茶,自顧自地吃著。

? 金北月是識得吉庚的,她剛來平賓城的時候,就住在城南。眼前這位吉庚,衣著樸素,眉眼間和和順順,毫無暴戾之氣,拾杯品茶,舉手投足之間都似常人般沉穩,尤其他挺得筆直的背脊,讓金北月覺得他似乎不是自己印象中的吉庚。

? “吉公子可真是稀客,不知今日公子何事須得出城?”金北月端得一壺新茶,走到吉庚桌前為他添茶,若是以前,她絕不會主動靠近這個吉庚半步,但今日她出于天性的敏感,主動靠近了他問道。? 吉庚抬頭看了她一眼,半字未吐,將茶錢往桌上一撂,起身便出了客棧大門。吉庚并未想到,他起身時寬廣的衣袖口露出的半截符紙,被金北月捕捉到了眼里。

? “是了,就是這個名字,吉庚。”

? 經過一夜,已幾近天明,客棧大堂中,小二已經起身在堂中擦拭桌椅,七爺聽過金北月對吉庚的敘述后認同地點頭道:“我們所去的庭院也在城南,要抓的野鬼,生前就叫吉庚,他本該已亡,卻還能現身客棧吃茶,真是怪事!”

? 金北月同樣點點頭,托腮靜靜沉思。

? 三人齊齊靜默無語了一陣,八爺開口向金北月問道:“你提到他袖中藏有半截符紙,不知這是何意?”

? 金北月直了直身子,拱手對黑白無常笑了笑:“此事北月想來有一舊友能幫上忙,明日便去尋她,二位爺早早回府。”

? 黑白無常又對視了一眼,更覺疑惑,剛要開口追問,卻聽金北月喊道:“小二,給七爺八爺賬上再記賒酒錢十壺!”

? 這次換作黑白無常二人暗自苦笑。


03

? 城外八里,九淵廟。

? 金北月盤膝坐在蒲團上,百無聊賴地看了看外面已經完全暗下去的天色,又收回目光看著眼前正在占卜的,被百姓稱作“艾大師”的女子,誰能想到她其實也就是個年輕的姑娘。她想著自己從天明等到天黑,眼下不知道還要等多久,重重地嘆了口氣。

? “艾文君,你神神叨叨的對著這堆王八的殼子到底還要多久。”

? 艾大師聽到自己的名字,一直閉著的雙眼睜開來,她的雙眼清透明亮,目光炯炯,望了望地上正被火炙烤的龜甲,繼而又閉上了眼睛緩緩道:“快了快了,很接近了。”

? 吉庚的符紙,正是艾文君為他畫的,金北月自見到艾文君一刻第一個問題便是問清這個。據艾文君所說,數月前,這個自稱吉庚的人輾轉幾次來約時間求見她,好不容易在二月十五天剛明時趕來九淵廟見到了她,吉庚所求符紙,上面所畫乃是鎮壓鬼魂的咒語,艾文君聽他言家中鬧鬼,句句懇切,最重要的是,吉庚出重金求符,艾文君便應允,當場畫了符咒予他。

? 此時此刻,地面上震、離、兌、坎、巽、坤、乾、艮八個方位各擺一只龜甲,代表平賓城八個方位,每只龜甲都放在小爐上炙烤,待哪只開裂,便能確定方位,艾文君正閉目凝神,興占卜之術,為的是預測吉兇。

? 金北月猜想常人絕不會鎮壓鬼魂,除非鬼魂真的作惡纏身,但吉庚鎮壓的是自己的魂,這無論如何于理不通,聯想到城中近來常有人家嬰孩無故身亡,更讓人覺得與吉庚脫不了干系, 正在測算的,便是城中哪處即將再次出現嬰孩離世的兇事。?

? “艾文君?艾大師艾大神艾祖宗,已經快三更了,測出來了嗎?”

? “就要好了!”

? ? 金北月聞言來了七分精神,興奮地繼續問道:“快說是哪只王八?”

? 艾文君睜開眼,顫巍巍地抬起手,卻指向了門口,一雙溜溜的烏黑眼珠子裝滿了驚悚,嘴巴微張:

? 金北月疑惑地順著她的指向看過去,只見黑白無常正站在門口,一臉懵,七爺弱弱地道:“老黑,我像王八?”

? 他二人手執鎖鏈,身穿地府官服,白七爺那條能拖地的長舌頭正耷拉在外面,仔細觀察,還在隨風搖擺......

“啊啊啊啊啊啊啊---!!!”艾文君的尖叫響徹天際。

? 后來金北月才知道,她這個舊友艾文君,雖會占卜畫符,卻還從未見過除人界之外的任何生物。登門來尋金北月的黑白無常持續一臉懵地站在門口。

? 地面上,代表方位坤的龜甲裂開了縫隙。




04

? 平賓城西南。

? 經過了連續的晴好天氣,雨水終于細細碎碎地砸落下來,綿長不絕,整個城似乎在一層薄薄的水霧上浮著,日光照不透,化不開,白天各式各樣的紙傘穿梭在街頭巷尾,到得夜晚,便只剩下窸窣的落雨聲,愈發襯托暗夜的安靜。這是今年第一場春雨。

? 黑白無常正坐在一戶人家的房檐上,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下,薄涼的月光照在二人高高聳起的官帽上,遠遠看去,畫面說不出的詭異。

? 黑無常定定地正襟危坐,視線從未離開過街道對面的小宅院,白無常則斜倚著磚瓦,拖著長長的舌頭,百無聊賴地感受潮濕的水汽。

? 按照艾文君的占卜,今晚街道對面人家的嬰孩多半會遭難。眼前的人家宅院并不大,只擁有著一方普普通通的前院,院后是簡簡單單的主屋夏屋。

? 沉靜中,一只鳥忽自南飛至,悠悠地在頭頂打著盤旋。白無常望著它,看它落在對面人家的屋頂又飛起,直至撲騰著雙翅向屋后方向飛去,直到小小的身影被屋檐遮住不見。

? 夜無比安靜,安靜卻不安寧,等待似乎漫漫無期。

? “老黑,你說這嬰孩之事真會跟那吉庚有關?要是無關,我們耗費一個晚上等在這,閻王老頭會不會罵我們擅離職守?他罵起人來可真是沒完沒了......”

? 黑無常動也未動,眼睛仍舊緊緊盯著對面人家,耳中聽著白無常不打算休止的碎碎念,開口道:“此事目前也只有這一個地方入手,鬼魂之事和嬰孩之事同時發生,你相信巧合?”

? “不完全相信.....”白無常咂舌。

? 黑無常嚴肅的臉上突然透出一絲少有的狡黠:“還是說,你不相信金姑娘?”

? 若不是黑夜,若不是二人未化作生而為人時的裝束模樣,白無常變紅的臉一定會被黑無常暗自取笑。白無常窘迫了一陣,動作都變得有些僵硬起來,他將斜倚著的身子正了正,緩緩道:“我自然是信她的......”

? 黑無常的嘴角無法為人察覺地勾了勾。嚴肅沉穩如他,百千年來能讓他笑的,也就只有白七爺了。白無常喜歡金北月,從他們與她相識開始就喜歡,但這,就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 說話間,對面的宅院突然人影混亂嘈雜起來,夾雜有驚呼和哭聲。黑白無常飛身而下,隱了身形便穿進宅院,? 直直走進夏屋臥房。

? 臥房中木床上的嬰兒已然了無聲息。

? 嬰兒的母親正在一旁痛心地向夫君哭訴:原來她本是半夜起來擔心孩子受涼,上前照看,卻發現孩子不知何時不知為何沒有了呼吸!

? 可全程都在無常二人的監控下,沒有異狀發生!

? 一只小小的魂魄,漸漸從死去嬰孩的肉身上顯現,白無常上前,靜靜等待著魂魄與肉身的完全剝離,想到這小生命剛來人世并不久便要去地府報道,心中一聲輕嘆。

? 然而他愈來愈覺得不對勁。

? 這新鮮的小小魂魄周圍,似乎殘留著一絲-----妖氣!

? “是那只鳥?那只鳥!”白無常恍然想起那只在屋頂盤旋許久的鳥,除了它,再沒有任何東西接近過。

? 黑無常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你在這等到魂魄剝離帶走,我去追!”


? 白無常去拉著金北月一起趕到吉家宅院的時候,吉庚,不,應該說那只鳥妖還沒有從吉庚的身體里脫離出來。黑無常的鎖鏈鎖住了他,他癱坐在地上,眼光靜靜的,仿佛身上沾滿的灰塵并不是與黑無常剛剛交過手的緣故,仿佛今夜只是數個平常夜晚中的一個。

? 黑無常手執著鎖鏈的一端,也靜靜地沉默在一旁。

? 金北月從停下腳步那一刻開始便靜靜閉上眼睛,氣息搜尋感知著附近的環境。

? 白無常看著這一幕,仍然不明就里,他疑惑地問道:“那只鳥妖呢?”

? 金北月應道:“七爺還沒明白么,”她睜開眼睛:“鳥妖就在吉庚身體里。”

? 白無常向來大大咧咧,聽了金北月的話仍覺疑惑:“那他的鬼魂呢?”

? “自然也還在他的身體里。”金北月道:“七爺冷靜感知一下,便能感知到他現下身上同時存在著妖氣和鬼氣,以前我們什么都無法感知到,是因他進入這具身體用自己的妖力鎮壓下已脫體的鬼魂,鬼氣與妖氣相互掩蓋,相互抵消,難以覺察。可惜修為尚淺,因此需要尋求符咒的幫助,才可完全制衡那鬼魂。”

? “你可知你此舉違背六界法則,實屬逆天之舉?”黑無常突然開口問道,聲音極寒,如墜冰窟。

? 鳥妖抬了抬他的眼,不發一言。

? “可你又為何要壓制住吉庚的鬼魂,不讓他超生,為何又要害嬰孩的性命?”白無常追問。

? 鳥妖把眼繼續向上抬了抬,望了望剛剛停雨尚顯不出星與月的天,眼中似乎有某種流動的東西被他慢慢忍了回去。

? “你們放了我吧,”鳥妖緩緩道:“父親還在房中,等著我續命。”




05

? “孩子,餓壞了吧?”

? 鳥妖瞪著圓溜溜的眼睛,聽到這話,有些不解地望著眼前的中年男人,也望著自己身處的這陌生的人類臥房,身上不久前與另一只妖獸搏斗而帶來的傷痛痛感不斷襲來,卻沒有之前那般強烈。

“你餓暈在路邊,身上還有傷,怕是被餓狗咬得?”中年男人問他。

? 鳥妖不說話,他縮了縮身子,不敢開口,怕這個人類發現他其實是并不是餓暈,怕被他察覺自己其實是只剛剛可以幻化成人形不久的妖。疼痛與陌生此刻都使他恐懼。

? 它不回答,男人也不惱,只不住地嘆氣:“老天爺兩年來滴雨不降,饑荒肆虐,餓殍遍野,百姓苦不堪言,孩子你放心,我家底還算有余,像你這樣遭了難的孩子我府上還有一些個,你且在這住著,把傷養好再說。”

? 就這樣,鳥妖因為恰巧在人間饑荒年月重傷暈倒在路邊而被救下,它化名小夭,在宅邸中休養了下來。而那救下它的男人,正是吉員外。

? 現在回想起來,那是整整二十年前的事了。

? 小夭住了大概一年的時間,這是他第一次與人類近距離生活,一開始是恐懼與陌生,后來便只剩下了好奇和快活。他天性單純,與其他孩子們相處得很好,雖然自己那時其實已經幾百歲,但在妖類中這個年紀正與這些孩子相仿,吉員外也對他們關懷備至。百年的修行從來都是寂寞的,有朋友整日環抱的感覺,二十年來每每想起,他都難以忘懷,他那時甚至天真地幻想過長久地在這種生活里隱瞞下去,不去想自己是否到了該離開的時候。

? 但紙終究包不住火。

? 如果說那一年間有什么不愉快的地方,就是來自吉員外真正的兒子,吉庚。那時的吉庚已經十七歲,性格與吉員外幾乎完全相反,叛逆頑劣,不服管教,幾乎所有人都為吉員外有這樣的兒子而感到費解。

? 吉庚從來對待小夭他們時都不甚友善,對于吉員外救濟他人這種事,他向來嗤之以鼻,即使他知道這些難民般的孩子早晚都會離開自己家。

? 小夭身份的暴露,由來于吉庚某天帶回一只用布罩住的大籠。吉庚神神秘秘炫耀般地讓好奇無比的孩子們靠近些觀看,就在大家的臉都近距離等著籠中之物時,他才猛地掀開罩布。

? 孩子們嚇得陣陣驚呼,連連后退,籠中一只雄壯的獵鷹正猛烈地撞擊著籠壁。

? 吉庚望著大驚失色的孩子們哈哈大笑,直到他看見了小夭背后出現的雙翅,小夭臉色慘白,渾身止不住地戰栗。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 是吉員外制止了對小夭的已經發生并很可能以后還會發生的一切暴力。

? “妖亦分良莠,人若作惡,又哪里強過妖。”吉員外并沒有因為他是妖而傷害他,也沒有趕他走,那天夜晚,將哭泣的小夭摟在懷里平靜地說著:“你永遠是我的孩子,跟其他人一樣。”

? 小夭最終還是選擇了默默離開,但吉員外的那些話,小夭永遠都忘不掉,二十年來每一年,他都會飛來平賓城吉家宅院,看一看自己的父親。


? “所以你得知吉庚離世,吉員外常年重疾纏身,擔憂他從此無人照拂,便強行進入吉庚身體,壓制他的魂魄,騙員外他的兒子還在,但員外恐是病入膏肓,你便尋求歪門邪道,吸取嬰孩年幼的新鮮生氣,為員外續命,我說得對與不對?”金北月的聲音輕輕冷冷,仿若這一夜雨過天晴后剛剛顯現出來的薄涼殘月。

? 仍然坐在地上的小夭眼含著淚默默點頭,黑白無常二人聽完了一切,良久無言。

? 金北月取出系在背后的纖細長劍,又拿出腰間一只小巧的酒囊,將那酒在劍身上洗過,伸出左手將手掌在劍鋒輕輕滑過,頓時她的血便附在長劍之上:“你知恩圖報,動機雖善,但卻也殘害性命,不能輕饒,你既然執意不愿離開吉庚的身體,我們便只能用自己的方式拖你出來了!”

? 言罷,不理會小夭驚異的眼色,金北月劍尖指月,單手結印,闔上雙眼,口中默念咒語,一時間宅中光芒大作。

? “不要!!”小夭驚呼后痛苦地按住了腦袋。

? ? 光芒閃現之間,妖的靈體與透明的魂魄漸進從眼前的肉身上拖出,速度緩慢,仿佛是被兩雙強勁的手硬生生扯出一般。金北月雙目緊閉,額頭滲起了斗大的汗珠,未曾想到吉庚的鬼魂竟不同尋常,極耗心力,白無常在一邊看著她,不由得為她緊張起來。

? “庚兒?”一聲聲蒼老的聲音由遠及近,是吉員外被聲音驚動從房中蹣跚而來。光芒消失,吉庚的肉身沒了任何支持頹然傾倒,金北月睜開眼,竟也一時體力不支,白無常在她也倒地之前身手攬住了她。

? “累了就睡會兒。”白無常微笑著對懷中人道:“后面有我在。”

? 金北月略顯艱難地勾了勾嘴角,便在他懷中沉沉睡去。

? 吉員外磕磕絆絆地行到兒子身邊,用他目前能動用的最大速度。吉員外看都沒來得及看金北月和并未隱去身形的黑白無常一眼,只顧著奔向兒子。

? 吉員外的背已經弓了,不再如二十年前那般挺拔,滿頭白發加深了他的蒼老,皺紋經年累月地爬在他的臉上,他的眼里涌出了淚,卻不發一言,愣愣地看著吉庚的尸體,一動不動如被定身一般。

?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 吉庚的鬼魂在完全脫離身體,漸漸恢復自己本身意識的一瞬,黑白無常尚未來得及以鎖縛之,它竟回身向吉員外飛撲而去。

? 吉庚的鬼魂化作的竟是厲鬼。

? 吉員外被撲倒在地,脖子被兩只已近透明的手死死掐住,不斷收緊。

? “你這老頭該死!該死!你生我便需養我,卻不再給我錢財,寧可讓我在賭場活活被人打死!該殺!該殺!”吉庚的鬼魂瘋狂地叫囂著,吉員外只覺得天旋地轉,透不過氣去。

? “吉庚住手!”小夭已經化作了自己人形的模樣,大聲喊道。

? 一條鎖鏈從天而降,準確地套在厲鬼吉庚的身上,黑無常只輕輕一扯,鬼魂便失了全身力氣般松開了手,被扯向黑無常站立的一旁。

? 小夭奔過來,將不停咳嗽與喘息著的吉員外樓在自己懷中,恍然間急速記起二十年前那個夜晚,吉員外也是如此抱著哭泣的自己,只是二十年光陰,他已經蒼老衰敗,小夭卻并未改變。

? 小夭心疼地安撫著吉員外,厲鬼吉庚雖已被縛在黑無常手中,嘴上卻依然向吉員外叫囂著,污言穢語,極盡所能。

? “小夭.....?”吉員外看著小夭,看著眼前的一幕幕,聽著吉庚鬼魂的叫囂,恍然想起幾個月前兒子被賭場的人打得斷氣,送回府上,隔天竟無由復活,重新有了氣息,再回過神看著二十年未見的小夭,想到兒子復活后性情大變對自己的照顧,吉員外只覺得事情慢慢明晰了起來。

?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吉員外喃喃自語著,眼中布滿了淚,而小夭,早已淚飛如雨。

?



06

? 平賓城。

? 一日后,傍晚,天色尚明。經過前幾日連綿的細雨,仿佛一夜之間,草長鶯飛,氣清景明,萬物皆顯,正是出游踏青的大好時節,城郊的【有間】客棧卻早早關了店門。

? 白無常化作謝必安坐在客棧堂中,又是要了好幾壺酒,一口接一口地喝著。金北月為他斟酒,問道:“后來呢。”

? 謝必安飲盡杯中酒,臉上笑意不改,卻淡淡地一頓。

? “后來,那吉員外知道我二人是緝拿鬼魂的地府無常鬼,對我們說,吉庚從小好逸惡勞,吃喝嫖賭,屢教不改,為惡人間,他生時我不能約束他,死后就請神祗大人教他下地獄受刑吃苦,方能知人生可貴。”

? 金北月垂下眼,給自己也斟上了一杯酒,心中暗暗為世上有吉員外這樣的父親慨嘆。

? “我們聽完他的話,不多時便離開了,妖不是與我二人有關的事情,日后你若要捉那鳥妖,都是你的事。我們只知道離開的時候他與鳥妖二人仍舊相擁而泣,模糊間只聽見吉員外好似與鳥妖說他的病既然是天命已至,便不要強求,他說? 妖亦分良莠,人若作惡,又哪里強過妖...... ”

? 說話間,客棧外天色已漸暗,桌上的酒也只剩下最后一壺,謝必安沒有再向金北月要酒。

? “所以八爺今日為何未與你一起來?”金北月問。

? “明日便是人間的清明了,”謝必安笑應道:“他大概,想起了自己生時的父親吧,畢竟,他在世時的人生與吉庚相差無幾,他的父親,甚至更甚于吉員外,他的父親親手打死了他。”

? 窗外的天完全進入了黑暗,金北月知道,又到了謝必安履行神職的時辰。

? 今夜,游走到天明的只有白無常一人。





靈妖志 | 修人




注:? 關于黑無常,有一則《黑無常改惡從善》也較為典型。傳說從前有兩父子,兒子從小好逸惡勞,又抽煙又賭錢。父親管教,兒子就是不聽。有一次,兒子賭錢回來,輸了個精光。父親失手將兒子打死了。兒子死后,惡習不改,陰魂在人間依舊作惡害人。過了幾年,有天晚上,兒子來到自家門外,當他正要進屋時,院子里的狗叫個不停。他父親知道又有死鬼來害人,一手提刀,一手端著桐油燈出房來收鬼。兒子看見父親來勢兇猛,跳到房子上說:“父親,孩兒不是來害人的,孩兒只是想回來看看你老人家。”

父親說:“你在世作惡,死了還擾得鄉鄰不得清凈,我失手打死你后,心頭還難受了好久,你繼續作惡,我反而不難受了。”

兒子說:“你說得實在有理,兒子現在已天良發現,發誓不再作惡,一定改惡從善來世再來報答養育之恩。”

父親說:“如此便好,不然為父難以面對鄉親們。”

兒子說:“父親放心,從此一別,兒子要去受刑吃苦,不會再來看望您老人家。父親多保重。”
從此后,兒子真沒有再來害人,他下十八層地獄受刑去了。在十八層地獄他受盡了磨難,才懂得了人生的可貴,自己過去干的那些惡事,實在有罪。
一次十殿閻羅中的秦廣王召見他,說:“你為何不去取替身還陽?”

他說:“前世我已做盡遭千人恨萬人罵的壞事,走到哪里,那里人都拿刀拿棍殺我,做惡事實在使人唾罵,我要重新做個好人。”

秦廣說:“看來你真是個能改惡從善的惡鬼,告訴你,要是你再做三年善鬼,我一定報請陰天子封你一官半職。”
三年后,閻王又召見了他,說:“這三年里,你果然已改惡從善,做了很多善事,我已報請陰天子恩準,封你為賞罰司黑無常官職,專事捉拿惡鬼。”
從那以后,他穿著一身黑麻布衣,半夜出巡各地,明察暗訪,行善的他報給陰天子,作惡的報給崔判官,捉拿了很多很多惡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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