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安藤忠雄的光之教堂,這個教堂大約六七米高,至多容納百十個人的狹長空間,沒有任何裝飾,在展覽上是用紙板來模擬安藤標志性的清水混凝土,就是露在外面、沒有裝飾的水泥墻面;里面除了兩排椅子和擺在地面上的講臺,只有盡頭的墻面上開著十字架切口形狀的窗戶,陽光就是從這里照進來的,浮現在黑暗的盡頭,就像海上的燈塔一樣。
我是坐在這里,面對著這道窄窄的光線,才領悟了其中的一段詩篇:“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為你與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很多了不起的建筑師是善于用光來做游戲的,而安藤是用最簡潔的方式呈現了陽光的神圣和永恒,所以他被稱為是“混凝土詩人”。
安藤忠雄很可能是對中國影響最大的建筑師之一,因為我在全國各地都能看到模仿他的作品,尤其是書店和藝術館。模仿和借鑒沒什么不好的,安藤也是現代建筑宗師柯布西耶的忠實門徒,在骨子里和柯布西耶是一脈相承的。一個主義、一個藝術派系,就是這樣通過師承和共識固定下來的。不過,也不能說誰用了混凝土掛板幕墻的工藝,那就叫安藤忠雄風格了,那是人家瓦匠師傅的手藝,我雖然不懂建筑設計,但是我有基本的感受力,建筑不能徒有其表,要通過建筑語言讓人獲得感受。安藤說:“我喜歡把光作為一種物質材料,但是我的媒介是真正的感知。我想讓你感覺到你的感覺,看到你自己見到的物件。”
安藤的經歷富有傳奇色彩,安藤是根本沒讀過建筑系、完全靠自學的。作家自學還算正常,大家反而更愛討論的是寫作這件事到底能不能教?自學的畫家和音樂家比較難說,可能漫畫和流行音樂是可以的。不過建筑設計不是一般的創作,它需要接受系統的學科訓練,還要有協調能力和深厚的修養,所以建筑師基本上都要在中年以后才能成熟。
然而安藤忠雄就是這么一個神人,他1941年生在日本大阪,14歲那年,因為家里翻蓋房子愛上了建筑,后來跑去做過一段時間的木匠學徒和卡車司機。因為家境原因,他沒上大學,自己用了8年時間來自學建筑。一半的時間是讀書,他足不出戶地從早上九點學習到第二天凌晨三四點,在一年的時間里自學了建筑系的本科課程。另一半的時候是去旅行,安藤有一個信條是“必須到現場去”,人是因為生活環境不同,才創造出了截然不同的建筑,建筑師得走到實地去感受。他先是看遍了日本境內的建筑,在1964年日本人被允許海外自由行以后,他走遍了亞洲、歐洲、美國和非洲,看世界各地的建筑。他說:“意識到世界如此廣闊,邊界并不存在,這非常重要。”
在旅行的時候,他差不多是每天要步行15個小時,50公里,每看到一棟有啟發的建筑,就在路上用倒推的方式去思考“如果自己來建,應該是什么樣的過程”,直到看見下一棟好建筑。他這么拼命,是因為相信人腦儲存知識的能力只能維持到35歲,自己必須在那之前完成積累。
對了,他的旅費是從哪兒來的呢?安藤還當過職業拳擊手,具體戰績我不太清楚,不過存款還可以維持他的世界旅行。他一輩子做事也是“拳手的風格”,目標和戰略堅定,計劃隨著現實而變,用血戰到底的精神來實現,絕不離開充滿激情的戰場。
等到他完成了自己給自己規劃的修行,28歲在家鄉大阪成立建筑研究所的時候,問題就來了:你想,誰敢找他啊?請一個自學的建筑師給自己蓋樓,和請一個自學的外科醫生給自己開刀差不多,何況還是在最講論資排輩和文憑的日本社會。
他等了四年,才有機會完成自己的第一個住宅項目,那棟房子后來被他買回來,作為自己的工作室。你可以在展覽上看到工作室的模型和全體員工的合影,安藤自己的座位是在底層正對著大門的地方,誰都可以看到他的工作狀態,他一直是攻擊性很強的脾氣,從座位上站起來大喊一聲,聲音可以傳到每個人的耳朵里。
就算是手上沒有訂單了,他也得讓自己拼命工作,自稱是“連戰連敗”又連敗連戰的城市游擊隊。安藤早年的標志性作品,神戶六甲山的集合住宅建筑項目,就是這么打游擊打回來的。他發現六甲山的山坡上有一處舊廠房和宿舍很破舊,就自己悶頭搞了一個重建方案,拿去給業主看,把人家給搞迷糊了:誰說我要改建了,你又是干什么的?當然是談都不和他談。過了一段時間,這個地方地震了,急需災后重建,房主忽然想起他來,這個項目就是這么拿到手的。安藤的方案是在陡峭的60度斜坡上,建一堆方方正正的水泥盒子,設計和計算得很周密,但是施工的難度相當大,他就帶著自己的員工一起到工地上去幫忙。
安藤的戰斗風格是一種草根精神,他年輕的時候在日本四處旅行,對目睹到的社會現實和權力結構感到不滿,他心想,這個國家真的可以這樣下去嗎?
這是一種斗志,也是深思熟慮的美學理念。他對現代主義和消費時代進行了反思,認為自己曾經在世界各地目睹的多樣性地方文化正在消失,今天的新住宅,幾乎都是一模一樣的功能性空間,只有單一的經濟價值,不適合人住,更不適合安放精神。
他的建筑,無論多么小,都是在和這種潮流對抗。他的建筑一直是用清水混凝土加上簡潔、純粹的幾何形狀,構成一個對外封閉的獨立空間,為身在其中的人設計更沉靜、更自我的體驗。
剛才說的那座光之教堂,是他為家鄉一個只有幾十個人的小教會設計的,預算非常低。他的理念是建造像空白畫布一樣徹底的“留白”,一個去掉一切裝飾的空白空間,和代表時間的墻對立起來,讓人置身于對靈魂和時空的審視。我們看那些著名的天主教堂,建筑風格和繪畫、雕塑、裝飾,是極其華麗、繁復的,讓我這個世俗的人看,這是歷史上的教會通過權力來獲取資源,用權威來加固信仰,這當然也是一種文化和藝術上的豐富;在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以后,我們看到的新教教堂就變得式樣簡單了,里面只有一個十字架。這個景觀變得純粹了起來,被馬克思稱之為“從對權威的信仰,到恢復了信仰的權威”。當時間走到更追求個體自由的現代,安藤就把它變成了完全由光構成的十字架,這是相當敏銳的詮釋,當然會得到甲方的理解和贊賞。
安藤說:“建筑和大千世界相遇,會喚起彼此間的對話交流。這才是它訴諸人類靈魂的力量。”“如同所有人造物一樣,總有一天,建筑也會被風化摧毀。我想創造出永存于人類記憶深處的建筑,而不是物質或形式的存在。”
在1995年,安藤拿到了建筑界的諾貝爾獎——普利茲克獎,一躍成為世界級的建筑名家,他從此開始參與世界各地的重要項目,也包括中國的上海保利大劇院,浙江良渚文化藝術中心,廣東佛山和美術館,以及在建中的北京國子監酒店美術館。安藤今年已經滿80歲了,他曾經先后兩次罹患癌癥,做手術摘除了五個器官,但是他還在“不知老之將至”地工作,在戰斗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