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的農村過年是很熱鬧和忙碌的,可是大人在熱鬧和忙碌中總會忽略一些什么,而在這些忽略當中,最先波及的往往都是那些孩子們,畢竟他們還沒有更多的安全意識,遇到事情總會慌亂和無措。
那年小雪6歲,大年三十的凌晨,雞剛叫了三遍,紙糊得窗戶外的天空黑漆漆,像一只站著的巨大的怪獸俯視著人間。
媽媽從暖暖的被窩里坐起來,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劃著了一根火柴,拿下那已經熏黑了的玻璃煤油燈罩,用那帶著火焰的火柴梗撥了撥煤油燈的燈芯,火苗便從形如張著嘴的哈蟆的燈頭里,竄了出來,黑乎乎的屋里一下子亮了起來。
睡得迷迷糊糊的小雪感覺到亮光,用力睜開睡意正濃的雙眼,看見媽媽已經在穿衣服了,她猛地睜開眼睛,想坐起來,可是媽媽用手按住小雪,輕聲而又溫柔地說:“還早呢,天冷,再睡會兒吧!”小雪記憶中,媽媽是最后一次對她那樣溫柔了。
說完媽媽端著燈起身去了廚屋,小雪卻是不想再睡了,外面已經稀稀落落的響起了放鞭炮的聲音。聽大人們說,過年這一天誰家的“開門炮”放得早,來年的一切就會更順利就會更好,所以這一天大人們都早早地起來放“開門炮”了。
鞭炮是過年必不可少的物品,特別在農村,此起彼伏的鞭炮聲給節日增添了很多歡樂的氣氛,但是也帶來了很多的危險。
爸爸被鞭炮聲驚醒,他忽地坐起來,披上衣服擰起早就準備好的,放在堂屋桌子上的鞭炮走出門,瞬間院子里就響起“啪啪啪啪”的鞭炮聲了。那炮竹炸裂時發出的光一閃一閃地映照在紙糊的木頭窗上,把小雪的心撩得癢癢得,更是睡不著了。
炮竹聲終于停了,空氣中彌漫著火藥和紙燒著了的糊味。爸爸小跑著奔進屋,甩下衣服重新鉆回了被窩。
而小雪卻再也躺不住了,一骨碌爬起來,把昨晚就放在枕邊的新棉襖,新棉褲一股腦套在身上,然后又穿上爸爸給她新買的紅色小短靴;這個小短靴是昨天在街上小雪自己挑的,鞋子里面有一層絨,穿在腳上暖和和的,她最喜歡鞋沿上那一圈紅彤彤的毛線編織的小辮子了。每當抬起的腳往下落的時候,那些小辮子就飛起來,像一只只飛舞的蜻蜓;當腳落到地上的時候,那長長的小辮子就呼呼啦啦地落了下來。為了讓那些小辮子飛得更高,落得更響,小雪就高高地抬起腳再猛地往地上一跺:嘭、呼啦啦;再高高地抬起腳往地上一跺,嘭,呼啦啦。聽著那小辮子敲擊鞋面的聲音,小雪開心的笑了,于是小雪就不知疲倦地走啊,笑啊;笑啊,走啊,孩子的開心就是這樣簡單而又簡單。
后來不知道什么時候小雪四歲的妹妹也跟在她的后面,學著她的樣子一邊跺腳一邊笑,于是她們兩個就一邊跺腳一邊笑,一邊笑一邊跺腳,跑呀笑呀,笑呀跑呀,整個院子都是小雪和妹妹那稚嫩而又清脆的笑聲。
爸爸在堂屋里忙著收拾整理屋子,媽媽在廚房里切燒煎炸準備著豐盛的年飯。他們聽見小雪和妹妹的笑聲,情不自禁地各自從堂屋和廚房里探出頭來,也開心得笑了。那一刻小雪是多么開心啊,可是開心的時刻總是逝去得太快。
按照習俗,年飯是一年中的重頭戲,但是在年飯開飯前,要先祭祀老天爺和祖先們,媽媽搬了個小方桌放在院子最中間,把事先準備好的祭品滿滿的擺放在小方桌上,再在小方桌的前面放了一個火盆。媽媽拿過來厚厚的一沓紙錢放在火盆里點燃,讓小雪和妹妹跪在火盆前磕了頭,然后讓她們繼續在院子里玩,就開始和爸爸一起準備年飯的鞭炮了。
年飯的鞭炮一般會是很長的,而且中間會綴上幾個很大的“雷子”(地方土語,很響的鞭炮的意思),雷子的聲音很響,當雷子爆炸的時候你會感覺腳下的地都在戰栗。
那個時候大人們在大年初幾聚在一起的時候,都會說上一句:哎,老王你家昨天放炮的時間好長啊,肯定是幾萬響的吧!老李你家的雷子可真響,震得地都在抖,在哪里買的啊?被問到的人嘴里應到,虛榮心得到了滿足,心底里早就樂開了花。
小雪的爸爸和媽媽也在長長的鞭炮里綴了好多“雷子”,放鞭炮的時候,小雪和妹妹還在院子里跑著玩,鞭炮“噼噼啪啪”地響起來,然后就是一個雷子“咚”的一聲炸響,小雪只感覺耳朵“嗡”的一聲,腳下的地似乎晃了一下,房檐上的淮草也嘩嘩啦啦地掉了幾根。小雪被這個突然的炸響嚇到了,她像個受驚的兔子一樣,折返身就往堂屋里跑,可是她忘記了還跟在身后的妹妹,一下子撞到了妹妹身上,把妹妹撞得“蹬蹬蹬”地后退了幾步,然后竟然一屁股坐到了火盆沿上,火盆一下子彈起來,翻蓋在了妹妹身上,火盆里還燃著的火也飛起來也竟然穩穩地落在了妹妹身上,妹妹的頭發呼的一下竄出一股火苗,小雪嚇傻了,她張大了嘴巴站在那里,不知道喊也不知道動了。妹妹好像一下子沒有明白是怎么回事,然后劇烈地疼痛讓她爆發出了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
爸爸聞聲扔了鞭炮跑過來,一只手把妹妹拽起來,另一只手去拍妹妹身上的火星,然后大聲喊道:“他媽,快,快,水!”媽媽也已經跑到妹妹身邊,聽見爸爸的叫聲,轉身又跑向廚房,從水缸里舀了滿滿一大瓢水,爸爸伸手接過媽媽手里的水瓢,把水一下子全淋倒在了妹妹身上,妹妹的哭聲頓了一下,似乎被水嗆到了,劇烈地咳了幾聲后,又開始了更為撕心裂肺哭叫。
“去醫院!”爸爸急聲說。
“這大過年 的,醫院里有人嗎?”媽媽問。
“那也要去,頭發都燒沒了。”爸爸的聲音像炸雷一樣轟響在小雪的耳邊。后來爸爸和媽媽還說的什么小雪都沒有聽到,她的耳邊一直響著爸爸的聲音:“頭發燒沒了,頭發燒沒了......”6歲的小雪不知道也無法想像頭發燒沒了是什么意思,但是腦海里卻總是閃現出妹妹頭發上竄出的火苗。
爸爸把自己的棉衣脫了,包住仍在大聲哭喊的妹妹,一把把妹妹抱起來,就跑出了院子。而小雪仍然一直呆呆地站在那里,像釘子釘住了一樣。媽媽跟著爸爸往外跑,在經過小雪身邊的時候,媽媽用一種小雪從來都沒有見過的眼神盯了小雪一眼,小雪在媽媽的眼神中瑟縮了一下,但是媽媽的腳步并沒有在小雪身邊停留,就緊跟著爸爸跑了出去。
然后整個院子一下子安靜了下來,院外的鞭炮聲此起彼伏,小雪一個人孤單地站在大大的院子中間,她不知道她應該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不知道站了多久,只知道外面的的鞭炮聲越來越稀疏,小雪覺得自己的肚子咕咕的叫個不停,她挪動著僵硬的腿,慢慢挨到廚房,廚房的案板上擺滿了已經做好的菜肴,可是現在已經沒有半絲熱氣了。小雪打開土灶上的飯鍋,飯也已經冷了。她盛了一碗涼米飯,坐在灶臺前吃了起來,雖然肚子里吃得涼冰冰的,可是終于不再咕咕叫了。
吃完涼米飯,小雪走回院子,孤單地走到院門口,探頭往大門外看了看,門外一個人都沒有,天已經黑了,外面黑乎乎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見,似乎隨時都有什么可怕的東西從黑暗里跑出來。遠外傳來一兩聲的鞭炮聲,小雪突然有些害怕,她趕緊走回院子把大門插上,可是又怕爸爸媽媽回來打不開門,就趕緊又把門閂打開,但是當小雪回頭看見院子里桌子上滿滿的祭品時,就不知道怎么辦才好了。想了半天,她索性搬了個小凳子背靠著院門坐在了那里。
不知道什么時候小雪竟然睡著了,夢中她和妹妹依然跑著笑著,笑著跑著......好開心啊。突然,小雪一個跟頭摔在了地上,她一下子醒了,睜開眼,爸爸竟然站在她面前,原來她真的從小凳子上跌到了地上。爸爸把小雪從地上抱起來,抱著她往屋里走,她從爸爸的肩膀上往外看,沒有看見媽媽和妹妹,小雪問爸爸:“爸爸,我媽和我妹呢?”
“在醫院。”小雪爸爸的聲音有點沙啞。突然爸爸停住了腳步,把小雪放在他們家門口的臺階上,蹲下身子,盯著她的眼睛問:“是你把妹妹推倒在火盆里的?”
“是的。”小雪點點頭,然后她突然覺得哪里有些不對,又趕緊搖搖頭。這時小雪從爸爸的眼睛里看見了失望和痛心,她忍不住邊哭邊大聲地說:“我不是故意的......”
爸爸卻沒有好像聽小雪的哭喊,也沒有說話,他徑直從小雪身邊繞過,一會兒從屋里抱看一床被子和一些衣服走了出來。爸爸在小雪的身邊頓了一下,似乎遲疑了一下但還是把小雪抱了起來,爸爸先把小雪送到了她奶奶家,什么都沒有說抱著被子就走了。
小雪很想問問妹妹現在怎么樣了,為什么媽媽和妹妹都還沒有回來,可是最終也沒有張開嘴。
那個春節,小雪在奶奶家特別乖,她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奶奶家門口的小凳子上,眼睛盯著村口看啊看,可是村口除了串門走親戚的,始終不見爸爸媽媽的身影。后來小雪不再盯著村口看了,就一直盯著她那小皮鞋上紅彤彤的毛線編織的小辮子,突然她覺得自己不再喜歡那一個個小辮子了,她覺得它們像一只只紅色的蚯蚓那樣難看和討厭。
到了第四天中午,小雪正低著頭盯著她那小皮鞋上紅彤彤的毛線編織的小辮子的時候,爸爸回來了,他跟奶奶打了個招呼牽著小雪的手就回家了。一路上爸爸陰著臉沒有說話,小雪也沒敢出聲,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她的心里充滿了恐懼和不安。
到了家里,院子里一個人也沒有,小雪聽見廚房里有聲音,就放開爸爸的手跑到廚房門口,她看見媽媽正坐在土灶前燒火,妹妹戴了個漂亮的帽子坐在媽媽的懷里。
“媽。”小雪站在廚房門口叫了一聲。可是媽媽沒有回頭也沒有吭聲,好像沒有聽見一樣。
妹妹卻從媽媽的懷里探過頭來,她一眼看見了小雪,臉上露出了甜甜地笑,脆脆地喊了聲:“姐。”然后就想從媽媽懷里往下跳。
可是媽媽卻一把摁住妹妹,厲聲說道:“別動。”然后轉過頭冷冷地對小雪說:“你自己去玩吧。”小雪當時雖然有點不明白為什么,可是卻被媽媽的語氣冰到了,她什么也沒敢問,一個人走到院子里,搬了個小凳子安靜地坐在了堂屋門口。過了一會兒,小雪突然跑進屋里,從媽媽的針錢筐里找出剪刀,一根一根地把她靴子上的小辮子剪了下來,然后把靴子也脫下來,扔到了屋后的小池塘里,爸爸媽媽好像沒有看見,沒有人理睬她,更沒有人問她為什么光著腳從屋后跑回來。
那個春節小雪再也沒有笑過。
天氣慢慢熱起來,妹妹的帽子終于摘掉了,可是妹妹的頭發卻總也長不出來了。媽媽就四下打聽著,嘗試著各種方法希望妹妹能重新長出頭發。每當媽媽給妹妹往頭皮上擦那些花花綠綠的藥膏的時候,小雪總是遠遠的站著,不敢靠近,雖然她多么渴望也去幫妹妹擦一下藥膏,哪怕是一下也好,可是她始終沒敢靠近。那時,她的內心深處多么希望是她跌倒在那個火盆里,多么希望是她的頭發被火燒了去啊。
妹妹的頭發在媽媽地努力下,終于長出來了,而且比以前的頭發更加的黑亮濃密,隨著妹妹頭發越來越長,媽媽好像也慢慢忘記了妹妹頭發的事,對小雪的態度也慢慢好了一些。可是從那天開始小雪儼然成了家里的客人,對那個家有了許多的疏離,對爸爸媽媽有了許多莫名的畏懼,她始終再也不敢對母親撒嬌,再也不敢對爸爸耍小性子,在那個家里小雪甚至都不敢大聲的哭放肆的笑了。
小雪的內心深處從此有了一道傷口,這個傷口不經意地觸碰到都會流血,而且這個傷口總也無法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