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驚魂2小時。
又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上午。
我在這個著名的“藍色之城”,按照與昨天相反的方向,走出客棧,繼續(xù)閑逛。
拐進巷子,先看見這三只碗。
印度講究萬物和諧,這是喂那些路過的狗、牛、羊的,也包括麻雀和松鼠,和偶爾造訪的猴子。
走出巷子,是條街道。
然后就跑出來上面這三個搶鏡的孩子。
這邊這年紀的孩子,特喜歡拍照。我拍他們已經(jīng)拍到審美疲勞。簡單幾張,趕快拐進旁邊一條巷子。
我今天想拍些靜物,或者一些更特別的東西。
然后看見這個背負重物的老太。
她走得很快,而且一直在陰影里,沒有好的光線。我就一直跟隨,一直走進這片陽光燦爛的小開闊地,先抓拍幾張背影。然后快步超過她,等在前方一片陽光更加明亮的路口。我擺好姿勢,等她走近。她看見了我,突然吃力地騰出右手搖擺幾下,意思是不要拍。我遲疑一下,沖她點頭,做個抱歉的姿勢,然后讓到一邊。老太腳步沉重但仍然速度很快地走了過去,走進一個市場。
我凝視她的身影消失,有點悵然若失。
干脆也走進大市場。穿過巨大的懸門,繞過高聳的印度佛塔,走到十字路口。
迎面卻看見一排警察。
遠處,有似乎是游行示威的人群,喊叫著由遠及近。
我今天只想拍靜物。
猶豫了一下,丟下這一切,鉆進了右邊的胡同。
然后遇到這爺孫二人。
小孫女哭哭啼啼,爺爺迎面瞅見我,大聲喊“佛頭!佛頭!”(印度英語發(fā)音,意思是PHOTO!)
我舉起相機,對著爺孫二人拍起來。小孫女瞅了我一會兒,不哭了,而且還開始吐舌頭做鬼臉。然后他們開心地離開了。
我也很開心,看起來是一個愉快的日子。
時間已經(jīng)到了中午,天很熱,我想回客棧了,于是原路返回。
經(jīng)過大路口,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被剛才游行示威的人給霸占了!
剛才原本稀少的示威人群,現(xiàn)在已經(jīng)把路口擠得水泄不通。而且根本繞不過去。我想了想,找個有人坐的屋檐下,跟當?shù)厝藬D在一起,先觀察一下情況。
人越來越多。
我四處觀望,發(fā)現(xiàn)警察卻稀稀拉拉,而且大多懶懶散散站在那邊,全部靜觀其變的架勢。
我這個位置沒有警察。
我跟旁邊的人聊聊,想了解什么情況?是政治意味的游行示威?還是宗教沖突?亦或更嚴重的武裝沖突?可惜身邊幾位都是老者,英文很差,根本解釋不明白。
這時聚焦在路口的人群開始行動了。
他們聲勢極為浩大。吉普車開路,摩托車隨后,最后是氣勢洶洶的人流。
我坐在屋檐下的陰影里,也只好靜觀其變。
相機就在我懷里,但我沒碰,我不想引起他們的注意,只想等他們離開,然后穿過路口回客棧。
但是“記錄”的誘惑,象個魔鬼,沒有一刻不想奮力掙脫出來。
況且我遠遠坐在屋檐下的陰影里。
于是我舉起相機,遠遠拍了幾張。
就在這個時候,不遠處開始有人呼喊我。
就是上面這個人,然后更多人向我伸出雙臂。
是的,我穿著短褲和T恤,而且這些天我還很白。
我想了想,干脆站起來,舉起相機拍攝,而且越走越近,直到走出屋檐陰影。
這次帶的是定焦鏡頭。
我說過,今天本來只想拍靜物。所以我只能走得更近,包括后來的危險。
印度人很喜歡拍照,這些興風作浪的人群更甚,更多人向我舉起雙臂,但沒有任何惡意和挑釁,只是熱情的邀請,于是我走得更近,拍得更多。但仍保持在街邊和街上的距離區(qū)別。
終于,第一批示威人群走過去了。
我趕快跑過馬路,對面就是一條通向客棧的巷子。
這時,我突然停了下來。
就是為了上面這張照片。
為了這個構(gòu)圖,或者是為了這份意境這份情懷?
它太吸引我了!
——想起開進哈瓦那的格瓦拉的古巴大胡子們?
——想起令人生畏的阿富汗的塔力班?
——想起奮戰(zhàn)不息的巴基斯坦解放組織?
呵呵,上面各種類似的形象與念頭,一起出現(xiàn)在腦海,我現(xiàn)在只想留下一張有類似意境的照片。
于是我鬼使神差又折了回來,跑到馬路中間,拍下了上面這張照片。
就是這一舉動,“贏得"了示威人群的齊聲喝彩,也似乎”拉近“了我跟他們的關(guān)系。
上面是第一批讓我拍照的示威人群。
他們喊叫著,拉我過去給他們拍照,特別興奮。
這沒問題,而且我也有點興奮起來,那種渴望記錄的沖動到達一個不可抑制的點的那種興奮。我開始給他們拍照。
剛開始是一種類似"井岡山會師”般的熱烈熱鬧氣氛,他們表現(xiàn)欲極強,我當然更樂得于此。但后來味道有點怪:他們一邊拍照,一邊揮舞手里的木棍鐵棍,不停手癢似地敲擊身邊所有可以敲擊的東西,比如護欄、電線桿、甚至干脆馬路路面。有點孕育暴力的味道。
而且他們對我拉拉扯扯的幅度比較大,讓我這個“攝影師”感覺有點沒面子。
更重要的,我開始受到"襲擊“:
我正在拍照的時候,有人打了我的屁股?!還有人扯了我腦后的頭發(fā)?!
我一下子驚醒過來。
我可不是他們的御用攝影師!我也不是某記錄片的執(zhí)行人!更不是他們的伙伴。
我只是一個路人。
他們拍照的目的可不全部是希望我去宣傳表達或者抨擊什么,多少更有點嬉耍的味道。
幸好,他們還有握手的習慣!
趁與他們握完最后一個手的機會,我堅定地告別,鉆出人群,跑進那條回客棧的巷子。
沒幾步路,巷子出現(xiàn)叉路,直通右手一條大路,那邊更熱鬧,示威人群正在興風作浪。
我的腦袋又短路了。
我還有一件事沒干:那就是攝像。
只是稍作猶豫,我又走去了那條大路。
這邊更寬闊,可惜我是定焦鏡頭,沒辦法把人物拉近。
有趣的是,我只要出現(xiàn)在哪里,示威人群就沖我歡呼,作出各種期待拍照的夸張動作,揮舞手里各自不同的棍棒。
這也算一種成就感吧。
上面照片就是從這個角度拍的。
我草草拍幾張,然后開始錄像。我突然又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有點逆光!
于是這批示威人群過去以后,我跑去馬路對面,想等他們折回來,想迎面拍攝。
——現(xiàn)在想想,這實在有點瘋狂。
這是條主干道大馬路,所以示威組織重點放在這里游行。
交通已經(jīng)中斷,整個馬路除了游行示威的,就是稀稀拉拉看熱鬧的當?shù)厝恕.敃r最近的警察距離我也有半公里,而且不在視線范圍內(nèi)。而且我忽略掉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整個原本繁華的大街,所有商店已經(jīng)關(guān)門,現(xiàn)在只有我一個外國人!只有我一個游客!只有我一個局外人!
我完全暴露在當?shù)厮腥说囊暰€里。
或者說如果誰想撒氣,目標只有我一個。
而且理由不難找。
我仍然找了個遮陰的位置,靠近幾個當?shù)厝俗聛恚仁就犖檎刍亍?/p>
他們回來了,但依然在馬路對面,隔著護欄,這多少讓我有點安全感。
但是我沒想到,他們太興奮了,總有很多好事者,或者說越來越多的好事者,跑到護欄這邊來,跑到我這邊,讓我拍照,而且拉著我拍照。短短2小時里,估計跟至少50多人單獨合影。拍照沒關(guān)系,但是他們?nèi)匀粚ξ依冻兜淖屛液懿皇娣6议_始出現(xiàn)一些有危險感覺的危險面孔,手里提著鐵棍,站在附近,冷漠地觀望我跟別人拍照。
為了尋找安全感,或者說尋求同類人的一點保護,只要跟我拍照合影,我都會問”你是學生嗎?“,終于遇到一批,就是上面這個照片。他們例外的特別客氣。我趕忙站在他們中間,跟他們聊天,甚至希望他們多呆一會兒。
問他們今天為什么游行?他們解釋半天我也不大明白。
只是他們一直高喊一個口號叫”潔貧“(音譯)。
學生們過去以后,路過一幫簡單粗暴型。
扯住我一直拍照,先給他們拍,再跟他們合影,我快變成”照片奴“了!
上面這個人先問我哪里人,然后想了想問我”你信仰什么?“,我回答”我自己“,他反問”你自己?“,可能這個回答讓他有點驚訝,然后表情有點鬼起來。旁邊一個人接著問我”你覺得我們今天表現(xiàn)怎么樣?“,我說”你們勇于表達自己的意見,這是好事,你們有權(quán)保護自己的權(quán)力“類似意思,對方聽了還算滿意。那個問我信仰的人想找事,但沒找著機會,他們也就走過去了。
然后是上面這批人。
照片右邊那個人特別強勢,也是直接扯住我拍照,然后在我跟前耍棍棒,跟表演舞蹈似的,眼睛一直盯著我。他一邊折騰一邊問我問題,我回答,他也不怎么聽。然后讓他手人全部跟我單獨合影。我跟他們握手,意思是告別。但那個人沒有告別的意思,我至今都特別奇怪:你的隊伍需要一個擺活相機的外國陌生人嗎?
他想了想,把那條藍色宣傳圍巾解下來,要纏在我脖子里,我拒絕了,因為我不喜歡,我不喜歡任何有符號感的東西套住我。他堅持,我也堅持,他后來放棄了。
他又拖過來一條棍棒,讓我拿著。我開始仍然拒絕,后來想想,接了過來。他勝利似的,又叫他同伙過來跟我合影。這時有人終于把那條藍色圍巾,趁我不注意,緊緊套在我脖子上。我很快又扯了下來。
但那一刻,我感覺到了屈辱。
這群人拍完,不讓我走,或者說以一種裹脅的方式,想拉著我跟他們一起走。
我這時開始感覺到了危險。
真正的危險一點都不浪漫。
然后又來了這幫人。
他們走過來,跟剛才那幫人說了幾句什么,然后這個人開始對我吼!
他稀奇古怪的印度式英語,我實在聽不大明白,只是可以確定,他十分不友好。
這次開始反轉(zhuǎn),他們沒再拉我拍照,而是開始只拍我!一起用他們各自的手機拍我,一邊還吵吵嚷嚷大呼小叫。
我開始感覺到了害怕。
我不害怕這群人整體會怎樣,我害怕的是,如果其中有人鼓動煽動,發(fā)生沖突,人群才不管誰對誰錯,蜂擁而上,吃虧的肯定只能是我!而且是那種莫名其妙毫無價值和意義的冤枉虧。
上面這個照片,我稱為”危險暴發(fā)前1分鐘“。
劇情突然反轉(zhuǎn),我突然變成了示威隊伍的”人民公敵“?!
我開始被推搡,眼前晃動著各種木棍鐵棍。
有人要拉我一起走,有人則極力反對想把我推到一邊。萬幸的是,他們的注意力從來都沒有在相機上。我一直打開著相機的錄像檔。后來,其實也就是剛才,我把視頻導了出來:定焦鏡頭把他們時實時虛的一舉一動全錄了下來,強光下反而有著一種暴力的美。
這時,他們終于決定把我?guī)弦黄鹱摺?/p>
而且開始推推搡搡拉拉扯扯,有人在前方用手機一直拍。
我抱著相機,開始有點跌跌撞撞,我現(xiàn)在唯一的念頭就是:必須趕快脫身。
突然停下一輛摩托車。
跳下來一個人,拉住我,二話不說,讓我上車!我開始有點猶豫!就在這時,這人跟那幫人爭執(zhí)起來。我不再猶豫,我渴望這人可以再次拉我。他很快這樣做了!我也趕快跳上車,前面有司機開車,他坐我后面,把我夾中間,快速駛離。
穿過這條擠滿示威人群的大街,到了另外一個大路口,終于看見了警察和警車,但他們看起來是那么的悠閑自得?
那人下車,我也跳下來,他示意我往沒有示威人群的那個方向走。
我趕快走。走了幾步我又回來了,其實我是想去問問警察哪條路比較安全。
這時候,那人堅定地再次揮手,示意那唯一的一條路,于是我走了下去。
——謝謝你,陌生的朋友!
同時,抱歉,陌生的朋友,我唯一沒有拍下你的臉龐。
也就五分鐘,我看見第一輛TUTU車。
攔住,給司機看客棧名字。司機拒絕了,說那邊的路全被示威隊伍堵住了,沒辦法過去。他想想又說可以從外圍繞,但要多三倍價錢。我同意,于是上車走人。
TUTU開到第一個路口,想拐上一條雙向的高速路。可是路口竟然突然出現(xiàn)示威的摩托車隊,而且竟然拉起一條長長的欄桿,把高速路的入口堵住了!這可是光天化日之下。
TUTU司機很牛逼,在對方封口之前沖了過去。好景不長,開出去5分鐘,竟然迎面開過來逆行的其他TUTU車!對方司機對這司機高聲喊些什么,意思是前面出現(xiàn)示威摩托車隊,已經(jīng)閉路了!
于是出現(xiàn)了史無前例的戲劇性的一幕:所有汽車和TUTU車,在高速路上一起調(diào)頭往回開!!!
上面照片的遠處,還可以看見正在調(diào)頭的車輛。
幸好剛才那個高速入口長長的圍欄已經(jīng)被推開,我們的TUTU車順利沖了過去,拐上另外一條路。
司機一邊狂開,一邊扭頭沖我狂喊:加錢!一定要加錢!
我大聲回答:OK!
上面這個照片,是跟我們一起上高速,然后一起逆行折回來的TUTU車女乘客。
兩部TUTU車擦肩而過的時候,我笑著沖女孩子做了一個瀟灑的肩部手部姿勢:NOTHING AT ALL!
剩下的時間,就是看TUTU車司機的了。
下一個計劃中的路口也被堵了。于是又改道。反正又改道了兩次。終于拐進老城區(qū)。幸好老城區(qū)沒有任何示威人員。我終于平安到達。
我跳下車子,準備了很多想說的感謝的話。
還沒說,司機就沖我喊,加錢加錢!
我笑笑,給了讓他充分滿意的錢。
當然感謝的話,可以免了。
出于感謝,我還是拍下上面這張TUTU和司機的照片。
誰知我拍照的時候,TUTU司機沖旁邊看熱鬧的雜貨店老板輕聲嘀咕:
這個人可是拍了很多游行示威的照片!!!!!!!
——又是一次巨大的反轉(zhuǎn),哈哈!
不過,
我喜歡。
五百年前,偉大的拉起普特人,修建了這座雄偉的梅和拉加古堡。
拉起普特人是印度歷史上最有血性的民族,沒有一個外族真正意義上征服過他們,即使偉大的阿克巴大帝,或者后來稱霸全球的大英帝國。
傍晚,我終于爬上梅和拉加古堡。
夕陽灑遍的半邊燦爛的古城和古堡陰蔽下的另半邊暗靜的古城,正如一半火焰一半海水。
也正如今天我經(jīng)歷的刻骨銘心的中午和這個安詳寧靜的暮后。
(管呆4月3日寫于梅和拉加古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