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理學的一個關鍵的反思性問題就是:生活究竟有沒有意義?在某種意義上講,越是反思這個問題,無意義的空洞就會越明顯。許多哲學家都注意到了這樣的問題:死亡既從內部也從外部摧毀了生活的意義。也就是說,無論人們在現實生活中做了什么,在死去之后一切都變得無所謂了。對于這樣的問題的回應往往是,我們終將死去的事實,并不意味著我們現在做的事情是毫無意義的,某些對于個人、群體甚至整個人類本身都意義重大的事情仍將延續個體的存在痕跡。比如重大科學發明、偉大的藝術作品等等。但是。如果我們將問題的衡量尺度放大,放大到時間和空間的極限,我們就會發現,這些看似有意義的事情在億萬年和全宇宙的尺度上變得極為微不足道。恒星終將熄滅,宇宙走向熱寂,在大自然和物理規律運作下的人類文明顯得脆弱不堪,宇宙本身根本不會在乎人類存續的態度有多么熱切,文明和物種消亡發出的吶喊在星球尺度上都顯得渺小,更何況星系或者宇宙的層次。這就好比龐貝城的毀滅,無論城市的輝煌到達了怎樣的高度,發生多少感人至深的悲歡離合,創造了多少令人震撼的文藝作品,一場火山爆發就被全部湮滅,仿佛是三流滑稽劇一樣可笑。在這樣大尺度層次的拷問下,我們的存在本身究竟有沒有意義?《三體.死神永生》這部作品試圖用宇宙尺度的超宏觀角度拷問文明存在本身的結局和意義,這在中國乃至世界文學中都是極為少見的。
在《三體.死神永生》這部作品中,程心和維德這兩個人物形象形成了極為鮮明的對比,新人類的至善美德和舊時代的叢林規則究竟誰更正確一些?如果我們把善惡看做一條光譜,至善在這一頭,至惡在那一頭,程心很明顯在善的光譜的極限,而維德在惡的光譜中深藏。但是人類和三體文明都直間接的毀滅在了圣母一般的程心手里,而維德的弱肉強食明顯是生存卻也僅僅是生存的出路,程心毫無疑問是高尚的,但是這種高尚是否像是關一帆所說的那樣,是“錯誤而徒勞的”?如果說文明最重要的是生存,那么利他、愛、善良、感恩這些道德觀念是否可以拋棄?在太陽系乃至宇宙的尺度上,文化本身出了問題,我們所堅持的道德準則和我們所賴以生存的物質基礎之間產生了最可怕的矛盾的螺旋,在這個螺旋里我們得到的只有可怕的“無”,無論選擇哪一條路,結局都不可能是皆大歡喜。那么我們又該如何選擇?如果說命運始終是人類的敵人,那么又該如何戰勝它?這些問題貫穿在全書始終,當然,作者給出的結局雖然極為殘酷,但是相對于徹底的虛空而言已經足夠溫情脈脈,我相信這不是出于刻意,而是作為人類本身的自覺,當反思超越了反思本身,我們也只有沉默和沉思,就像全書的開頭“這是個好時光,很適合回憶”。因為無法給出答案,我們只好永遠走在回憶和探索的路上。
當然,我們大可不必悲觀的看待以上的問題,雖然樂觀和冷靜在對待以上問題的時候提供不了任何的幫助,但是作為安慰是足夠了的。確認了世界的空虛,只是問題的開始,人必須尋找世界的意義,而非停留在空虛的層面上,正如劉小楓在《拯救與逍遙》中談到“如果因為世界的本相就是虛無就否定對現世意義的追求,無異于肯定現世的虛妄就是意義……如果肯定這一點,就得承認放棄生命的要求是合理的”。邁因蘭德在讀完叔本華的書后馬上選擇自殺,這樣的答案不可能適用于所有人,對于人類的存在本能而言,放棄生命應該是最后的選擇,哪怕是面臨意義的危機也是一樣。薩特給出的答案也絕不令人滿意,他認為存在本身就是意義,虛無本身就是自由,這除了最終導向死亡和瘋狂之外我想并不會有更好的結果。如果不是這樣,那么從現代主義的尋找中心到后現代主義的中心支離就成了最終結局。我們不一定需要中心,但是我們一定需要一個立足點,上帝靠不住尼采早就喊出來了,但是當科學乃至文明本身都靠不住呢?《三體.死神永生》在這樣的深度下依舊存在批判力,但是,路在何方?我們不妨再看看書中人類的幾次關鍵選擇。
在書中,主角可以說是程心,在極端環境下個體意志成了文明前行的火炬,程心的意志代表了人類文明的意志。那么,如果把選擇權交給維德呢?按照書中的進程,結局會是這樣的:人類的第一個錯誤沒有犯,維德成為了執劍人,三體人和地球人的威懾下和平和發展的狀態得以保持,人類終將和三體文明在科技水平達到相近的程度下合成一個全新的文明,這在羅輯仍是執劍人的時候已經初現端倪,因為劉慈欣設計的黑暗森林理論本身就意味著某種潛匿隱藏緩慢但持續的發展模式,如果是這種情況,那么人類文明并非不會有機會成為可以將星系二維化的神級文明,不過到了那時人類文明又會作何打算依然是個未知數。如果維德在第二次選擇中切入,人類的第二個錯誤沒有犯,維德造出了超光速飛船。在二向箔抵達太陽系時極少數人乘坐飛船逃離,在維德的意志下建立起一個流浪極權社會?;蛟S他們會在新的星球上重建人類文明。或許他們會得到云天明和三體文明殘像的饋贈,我相信維德終將會進入泡狀微型宇宙里,繼續他們的封閉極權生活。當然維德是絕對不會響應那個“把質量還給大宇宙”運動的,在維德那里,存在本身就是正義。
如果我們按照這樣的推論,似乎無比美好,但是,就算我們承認人類的第一次選擇在程心那里真的錯了,人類放棄了自存的機會,理應把選擇權交給維德,可是,第二次選擇會是正確的嗎,不擇手段選擇生存、寧肯犧牲宇宙也要生存,拋棄一切道德甚至文化也要生存。這樣的生存下來的人類文明,還真的稱得上是文明嗎?而且,第一次選擇不也意味著某種荒誕嗎?當整個人類的生存根基僅僅是作為一個單薄的個體的執劍人的時候,所有的存續和輝煌都仰賴執劍人的個人素養和承受力,將整個人類的重擔交給了凡人的阿特拉斯,其反諷的意味,遠超文明的存在本身,這不僅對人類不公,也對阿特拉斯不公。
所以,在維德這里,路也不一定是通的,依舊可能是英文版“死神永生”四個字的翻譯:deadend,如果說程心的柔弱是一種高貴的柔弱,它錯就錯在將人類本身交給了這種柔弱背后的甜蜜的幻想,而維德所代表的鋼鐵決意,也只是法西斯的宇宙尺度翻版,二戰早告訴我們,為了生存而生存,能永生的只有死神。
回顧這兩條路,無論是程心的路還是維德的路,我們都不能找到解脫的答案,問題就如同預想那樣繞了個圈回到了原點,似乎形成了莫比烏斯環和絕望的死結。但是真的是這樣嗎?如果我們退一步,將答案放在一邊,看看存在的意義是否彰顯,我們就會發現,有某種意義在閃閃發光了。存在本身是有意義的,這種意義也許并不仰賴宇宙存續本身,我們對宇宙意義上的重要性真的有那么強烈的需要嗎?如果結局只有一個,那么不管怎樣選擇都是終結,既然作為人永遠不能用上帝的視角觀察宇宙,我們也永遠無法站在上帝的位置上,那么我們至少可以心平氣和,我們也許不需要永遠存在,我們也更不需要有東西一定要站在宇宙尺度上解除存在的矛盾螺旋,尺度上的意義也仰賴于尺度,絕對尺度帶來的絕對平滑讓我們站不住腳,我們至少可以從相對的尺度上找到答案。
所以全書的序幕給了存在問題最好的回答:
“我把太陽移到西天,隨著陽光角度的變化,田野中禾苗上的水珠一下子晶晶閃亮起來,像突然睜開的無數眼睛。我把陽光調暗一些,提前做出一個黃昏,然后遙望著地平線上自己的背影。我揮揮手,那個夕陽前的剪影也揮揮手??粗莻€身影,我感覺自己還是很年輕的。”
“這是個好時光,很適合回憶。”
所以說,當上帝死了之后,我們面臨的精神危機和恐懼是人類文明自誕生以來最嚴重的,但我們掙脫了基督的拐杖和仁禮的外套之后,我們依舊可以為生活提供意義,而且也許會得到一種真實、真正、真誠的意義,它不仰賴神,不仰賴道德秩序,不跪倒在科學腳下,也不呼號藝術的拯救。
所以最后引一句奧爾里歐佩奇的話作結語:
“隨著創世紀的一周在星期六午夜結束,人類開始了探險。如果說所有這一切只是人類登上舞臺的前奏,那么,這是一首多么雄壯的前奏?。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