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正月十五剛好是國歷的二月十四日,中西合璧的情人節(jié)。
當時葉城在一座比較閉塞的城市背著攝影機每天奔走在城市與鄉(xiāng)村之間,想要拍攝出最完美最原生態(tài)的民俗新年,可巧的是正月初三起那座小城就下起了幾十年難遇的雪,零零星星的輕而薄的雪幾乎是落地即融,遠不足以構(gòu)成銀裝素裹的冰清境界,然而這零星飛舞的雪花卻的給這座小城無端地賦予了夢幻般的色彩。他簡直是欣喜若狂,每天四處奔走捕捉鏡頭,到了情人節(jié)這天,葉城已經(jīng)集累了大量的自認很有特色的圖片。
他想要在這新年的最后一天,也是中國元宵佳節(jié)的時候再最后給這次的采風劃上完美的句號,也許還有更意想不到的驚喜在某個角落等著我去發(fā)現(xiàn)呢——他這樣想著,就更加興奮起來。整整一天都這樣流浪在這個多半保持著古建筑風格的小城里游蕩。
黃昏時分,天氣更加寒冷,行人也少了許多。葉城打算再拍幾張傍晚雪景,這時一陣嘈雜的爭吵聲從街邊的一家手機專賣店傳了出來,好象有一群人在爭辯什么,他好奇地擠了過去。
大概那時正是店員晚飯換班的空檔時分,柜臺里只站著一男一女兩個年輕店員,而柜臺外則圍著三四個不罷不休,吵吵嚷嚷的男子。一群好事之人在旁圍觀。
那位年輕的男店員溫和地說:“這位先生,請您出示您在本店購買手機的收據(jù),至少您要把在本店購買的手機帶來,這樣我們才可以具體的了解到手機質(zhì)量是哪里出了問題,我們才能夠更快捷的解決問題,可是,先生。您即沒有收據(jù)也沒有手機,這就使我們?yōu)殡y了。”
一個長著冬瓜臉的男子粗著嗓子蠻橫地說:“收據(jù)丟了,誰知道留著那破玩意兒有什么鬼用!手機連拔號都成問題,我把它帶在身邊丟人現(xiàn)眼呀!我就是在你這個店里買的,不管你這么多,我今天就要在這里講個公道,讓大家都知道你們店里賣的手機是水貨。看以后你們還能騙到什么人!”
其余幾人也在一邊應聲附和,看樣子是遇到無理取鬧的人了,男店員無奈地苦笑著,女店員卻氣呼呼地說:“我們不用跟他們這么客氣,哪有這樣的顧客,分明就是存心找茬的。”
“人不大脾氣倒不小,我就存心來找茬的,你把我怎么著!”
“我當然不能把你們怎么著,但是如果你們再這樣蠻不講理的鬧下去,我就要報警了!”
女店員毫不示弱。
圍觀的人一聽說要報警,大家看熱鬧的情緒就更高漲了,起烘的,說風涼話煽風點火的,使得整個場面更加僵化。正在這時,場外不知誰怪叫一聲:“警察來啦!”
“你他媽的真報警!好,給老子走著睢!”幾個人罵罵咧咧地擠出人群走了。不一會兒,兩個警察也到了現(xiàn)場,見肇事者已經(jīng)離去,隨便問了幾句做了簡單的口供記錄,便又離去了。
“ 圍觀的人見沒什么好戲瞧,也隨即散開。這時男店員才抽空問女店員:“你什么時候去報的警?”
女店員也一臉茫然地說:“沒有呀,我一直都在這里站著,你看到的,我哪有時間去打電話報警呢。我還以為是你打的報警電話。”
兩個人邊收拾柜臺邊聊著,那男店員見葉城還在柜臺前站著便立刻收住話頭,搭訕著向葉城介紹他們公司的產(chǎn)品。兩人正講著話,門外突然搔動起來,站在柜臺另一頭的女店員面朝著門口呆若木雞,張口結(jié)舌地愣在那里。男店員也變了臉色,葉城則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人狠狠地推到了一邊,差點站立不穩(wěn)幾乎要倒了下去,他沒來得及生氣就聽到男人的慘叫并同著女人的尖叫,玻璃破碎嗶嗶叭叭的響聲和重物倒地的鈍擊聲。周圍的人群頓時炸開來,驚慌失措地后退出了店門,卻又放不下好奇心,依然在門外探頭探腦的議論著。
這群天外來客從進門到出去,至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眾目睽睽,光天化日之中來去自如。在他們離去的時候,門外那些圍觀的人很自覺地給他們閃出一條出口,就這樣看著他們大搖大擺地揚長而去。而此時那個男店員滿身是血倒在地上,連呻吟都越來越微弱。女店員在一邊嚇得渾身如篩糠般抖成一團,直到那群人離開才放聲大哭起來,哭得聲音都變調(diào)顯得很怪異,加上店里一片狼籍還有濺出的血觸目驚心,更使整個場面蒙上了一層悲涼。葉城連忙拔了當?shù)氐募本入娫挘⒋蛄藞缶娫挘诰茸o車還沒有到來之前他試著給那個男店員止血,在昏迷中那男孩的左手緊握,滿手的血污已經(jīng)看不到肉色,他的眉頭緊皺,在吞吐氣息間 葉城仿佛聽到他在喃喃地念叨著什么。
葉城把臉貼近他嚅動的嘴邊,想要聽清楚他說的話。卻是徒勞,后來終于聽見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一個人名,好像是在叫妍妍,又好象是念念,又或者是燕燕,總之是什么葉城當時怎么也聽不清。他抱著男孩的頭安慰他說,沒事的,一會兒救護車就來了,你會沒事的。這時,男孩好象清醒了一些,吃力地睜開沒有受傷的右眼——他的左眼已經(jīng)被一條長長的刀傷切過,血肉模糊慘不忍睹——他用他的右眼堅難的看著葉城,那一刻兩個陌生人對視著,只幾秒的時間,男孩又劇烈地抽搐了一下,仿佛用盡他所存留在人世間的最后一絲力氣用左手握著葉城的手,葉城覺得有堅硬的東西硌著自己,仔細看時原來在男孩的左手中指上戴著一枚戒指,天很冷滴在上面的鮮血已經(jīng)被凝結(jié)成了血痂,無法看清這枚戒指是什么樣子。男孩見葉城看他的戒指,于是更緊地握著葉城的手,只有出氣沒有入氣地嘆息著:妍妍,妍妍……葉城終于會意,對他說:“你是想讓我把這枚戒指交給一個叫妍妍的女孩手里是嗎?”男防疲倦地閉上眼睛好象松了一口氣,他越來越重,葉城的心仿佛也跟著越來越往下沉,仿佛墜到?jīng)]有底的深淵——一個鮮活的年輕人,剛才還說著笑著,轉(zhuǎn)眼間就倒在血泊中,在彌留之際委以他人生最后的心愿,那樣無助那樣留戀——而自己,不,任何人都對這個年輕的生命無能為力。男孩還沒有等到救護車趕到就去世了。
之后的枝節(jié)未尾葉城已無心過問,在那個時候他一心想著要替這個名叫鄭鈞的年輕人完成他臨終前的托付。經(jīng)過幾天輾轉(zhuǎn)查尋終于找到了那個名叫妍妍的女孩的電話號碼,確定了電話號碼真實性的當天下午葉城就撥通了妍妍的電話。
電話里傳來躁雜的聲音,好象對方是在娛樂場又好象是在大街上,一個很年輕卻透著女人特有的慵懶的聲音在電話那頭響起。葉城剛要自報家門再接出正題,女孩就對葉城說:“今天晚上我沒有空,你改天再打電話給我吧。”沒等我說話她就匆匆地把電話掛了。
葉城對著電話怔怔地發(fā)了半天愣,心里的疑惑頗多卻不忍心肯定。
第二天上午差不多十一點鐘,葉城又妍妍打了電話,許久才接通,她好象還沒有睡醒,聲音有些暗啞干澀,葉城怕她又掛電話就搶著給她說:“我是鄭鈞的朋友,他托我轉(zhuǎn)交一件東西給你,請你務必抽空出來一趟。”那頭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哦,下午吧,你請我喝下午茶。”
那是一個很年輕的女孩子,她坐在葉城對面的圈椅上用無所謂的眼光放肆地上下打量著,頭發(fā)很短,凌亂有致,皮膚不是很白卻透著年輕人的活力與健康,葉城特意打量了一下她的手指,空空的并沒有戴任何飾物。妍妍有一個習慣,總是偏著頭講話這樣使葉城注意到她的脖子上有一兩個紅色的於痕,一個顏色淡些一個深一些。
葉城把那枚經(jīng)過清洗后閃著熠熠光澤的戒指取了出來放在桌面上她的手夠得著的地方,沒有說話。她并不伸手去拿,而是更偏地側(cè)著頭打量著那枚戒指,好象她的視角出現(xiàn)了問題。又停了一會兒妍妍才揚起眼角看著葉城:“這是鄭鈞給我的?”
“如果你是妍妍的話,這就是鄭鈞托我交給你的。”
“她咬著下唇想了想,說:“鄭鈞呢?他怎么不自己來?”于是葉城把早已想好的措詞將那天的經(jīng)過描述了一遍,他很奇怪在妍妍的臉上看不到悲傷,卻滿是驚訝和恐慌,葉城邊說邊想,也許這個叫妍妍的女孩并不喜歡鄭鈞吧,這樣他就更加的同情鄭鈞了。最后,妍妍猶猶豫豫的把那枚戒指收了起來,甚至連鄭鈞的身后事都沒有過問,就走了。
葉城從地座位上又發(fā)了一會兒怔,覺得這女孩子也許有她的苦衷,也許她和鄭鈞之間有著不為人知的故事,只是她不想在一個陌生人面前提起。可能她只想獨自悼念獨自哀傷吧。
此后葉城又在那里逗留了一段時間,還是四處游走采風,然而卻遠遠沒有了當初的興致。誰能想到在表面上民風淳樸的小城,卻如此的血腥。后來他聽說,類似這樣的兇殺事件雖不多,卻也不是頭一樁。
小城是一個多民族聚積地,四周鄉(xiāng)鎮(zhèn)大多隱在山里,兇殺作案后只需往哪個山坳里躲一段時間,案件久查不明,人馬俱疲,加上事過境遷又會有許多稀奇古怪的案子發(fā)生,如當事人不十分追究或沒有財力人力去追究,很多事情也就不了了之。因此當?shù)厣矫裥袨槌瘢静痪邆浞ㄖ朴^,表面看上去安居樂業(yè),一團和氣的地方,卻處處暗藏危機。雖然葉城很努力的想要擺脫無端加在他心里的陰影,卻怎么也忘不了那只神情極其復雜的眼睛,它總是在某個角落盯著他,讓他不得安寧。于是,他決定離開那里。
就在葉城準備離開的頭一天,那個叫妍妍的女孩找到了他。
其時已經(jīng)是三四月乍暖還寒的天氣,那是一個晴朗的下午,還是那家茶餐廳。妍妍穿得很少,她的肩斜斜地露了出來,有一道青紫的傷,在她右手手背處還有一小塊燙傷,她大概知道葉城心里的想法,還是那副無所謂的神情,聳了聳肩笑著象是安慰自己又象是對他解釋說:“習慣了,也就不覺得了。”
妍妍從包里拿出一張像片,放在桌上并把上次葉城轉(zhuǎn)交給她的那枚戒指壓在像片上。葉城不解地看著她,她并不急著解釋,而是老練地說:“你先看了像片再說。”
像片上是一個與妍妍年紀相仿的女孩子,穿著少數(shù)民族的服飾,坐在一溪畔邊天真爛漫地沖著鏡頭笑著。“她才是妍妍。”這時坐在對面的‘妍妍’開口了,葉城更加訝異,把像片放回桌面直視著她。
“你大概已經(jīng)猜出我的職業(yè)了。”女孩如是說,“我的藝名是百合,哼,聽名字夠清純吧。”她冷笑著自嘲,也不過多描述,直切話題:“我是和妍妍在星巴島酒店工作時認識的,我們倆都是從大山里出來的人,吃盡了沒文化的虧。那時候就想老老實實的干活踏踏實實的做人,自已長像也不比城里人差,遇到好運氣說不定就嫁到這里來,不單單是我這樣想,很多剛從鄉(xiāng)下進城的女孩子都是這樣的打算,但是我們卻沒人家的好命,掉進那樣一個看起來高檔,卻除了好事什么事都做的鬼地方。
妍妍比我命好,沒多久她就認識了一個真心待她好的男朋友,他就是鄭鈞,雖然鄭鈞也不是城里人,但是有文化懂得很多事情,為人也很誠實,比我們見慣的那些表面上是人,背過身卻豬狗不如的人強多了。那時我時常羨慕妍妍,說她可算苦到頭了,她也很開心,想著再存一點錢就和鄭鈞把婚結(jié)了,再辛苦也比在農(nóng)村強。”
葉城當時插了一句嘴:“鄭鈞知道妍妍的工作性質(zhì)嗎?”
百合似乎不屑地掃了葉城一眼:“做我們這一行是很臟,但是如今干凈的女人有多少?只不過我們是明的,她們是暗的,我們被人辱罵,她們受人尊敬。我有一個熟客的老婆還是這個小城里的知名人物,哼。在 臺面上招搖顯擺,實際上卻連我們都不如。我那熟客說了‘男人最受不了的不是情人的離去,而是老婆的背判。她找?guī)讉€情人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又何必在乎’。
百合冷笑著:“鄭鈞就是因為后來知道了妍妍的事,所以他退縮了。呵,說實話我當時聽說鄭鈞被人砍死了,我還滿高興的。這樣的人就是該遭到報應!”
葉城見百合說得很零散,照這樣扯下去還沒個收尾了,便把話題給她帶回來:“他想要同妍妍分手嗎?”
“其實妍妍在和鄭鈞確定了戀愛關(guān)系之后就打算不做了,但是做為一個下過海的女子,想要脫身也不是那么容易——做我們這一行遠比外面人看起來復雜得多——妍妍不能完全脫身,又不想繼續(xù)這樣不清不白的下去,那段時間她很苦惱。后來鄭鈞有意疏遠她,她就更加絕望,她去找過鄭鈞幾次,都是哭著回來的。那時候我就給她說:‘算了,即然他都這樣了你還想著他干嘛,乘著現(xiàn)在年輕多存點錢,以后有了錢還怕沒好日子過?’
妍妍只是哭著不說話。我告訴你喲,我也偷偷的去找過鄭鈞,把他痛痛快快的罵了一頓。他是良家少年,怕我們臟了他,也不睜著狗眼看 看這是什么世道,我詛咒他以后討個老婆給他戴不完的綠帽子。呵呵”百合突然笑起來,也只是在那一瞬間葉城才終于在她的臉上,她的笑聲中找到屬于她這個年齡應該有的純真和新活。
“后來呢?”葉城等她笑完,問道。
“后來妍妍就走了。”百合用指尖揩著笑出來的眼淚,說:“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她走得很突然很匆促,連手機也來不及帶走。直到她走后的第三天,我才接到她從異地打來的長途,她說她只是想離開,還沒有 確定的地方落腳。也許找到一個容得下她容得下愛情的地方她會停留,也許失望透了又再回到這里都不一定。她說她的電話就留給我,如果有人找她就幫她應付著。當時感覺她的聲音越來越小,直到后來我都聽不清楚了。就這樣,我們就分開再也沒有見過面。”
“你覺得妍妍還會回來嗎?”
“她還回來干嘛?!這種昏天暗地的生活還沒有過夠嗎?她比不得我,她沒有家累。我一家子就巴望著我賺錢回去修樓房,給侄兒侄女讀書,給弟弟討老婆,只著幾個嫂嫂對我爸媽好一點,憑什么,不就指望著這幾個錢嗎。她們才不管我的死活呢,有錢就什么都不在乎了。”百合世故地數(shù)落著。
“鄭鈞后來沒有打電話給妍妍嗎?也就是她留給你的那個電話。”
“沒有。”想了想又說:“也許有吧,我沒留意。這么多人打電話來我都接還不累死呀。”
葉城哭笑不得:“可是你不是已經(jīng)答應人家要幫忙處理來電的嗎?”
百合沒有說話,從百合撲朔的眼光中葉城覺得她是有什么事瞞著他。但看她的神情似乎不想多說什么,便也不再問她。百合拿起了包好象要走的樣子:“好了,現(xiàn)在這枚戒指我已經(jīng)還給你了,妍妍的像片你也已經(jīng)有了。你還是自己去找她吧,也許哪天就讓你給撞見也是有可能的。”
葉城見她已經(jīng)站起來了,就問了她最后一個問題:“為什么要把戒指還給我?”
百合淡淡地說了句:“這枚戒指我要得起,但是這枚戒指里面的情我這輩子也要不起!”
葉城不由得長長地吁了口氣,原來在這樣一個社會所不認同的角落里,也有如此真性情的女子。”
那個一定要把戒指交給妍妍的承諾,使葉城又留了下來。為了找到這個名叫妍妍的女孩,葉城可真是煞費苦心。登過幾起尋人啟示,不放過任何蛛絲螞跡的去捕捉有可能的線索。葉城當時都后悔怎么沒有去做私家偵探,也許這個職業(yè)更適合自己。
在此期間百合也消失了,有時夜深人靜時葉城都懷疑自己所經(jīng)歷的只是一場夢,鄭鈞,百合,妍妍都只是夢里那臺戲的主角,唯有這枚戒指提醒著他要完成自己的使命,然而以他對妍妍的認知這么淺薄,怎么可能憑他的力量找到妍妍呢,也許鄭鈞的這份癡情就只能在人間蒸發(fā),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