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想寫我與外婆的,但我知道如果想挖掘、想療愈,還是得寫我爸。我是一個記憶力非常不好的人,除非很深刻的事,否則只要過三五年,我都會徹底忘掉,回憶起來連個影都沒有。盡管細節都忘了,但往事的溫度會告訴你關系的真相。譬如外婆,這一輩子第一個讓我感到被愛的人,回憶起來總會感到很溫暖。
同樣回憶起我爸,那個感覺會變得蒼白與荒涼。
九歲以前,他在一家水產公司當供銷,經常會出海或者出差,能見到他的時間其實不多。出差回來他會給我帶一些小禮物,江西的小瓷器是一個小鳥造型的水哨子,內蒙是一個鑲了銅飾的我最喜歡的短刀,北京回來有大大的水蜜桃。那是我覺得他還比較合格的時候。但父女間沒有任何的親昵的行為,回憶中我們沒有坐大腿、擁抱、親吻這些小動作。我只記得小時候我腦子里經常會出現一個片段。我和他一起出海,我蓋著一條紅色碎花被子睡在一條點汽油燈的小木船里,后來問我媽,她說我并沒有跟爸爸上過船。
我想那是最早反映出我渴望與他連接的一些幻想吧。
我十歲以后,他當了改革開放后第一批職業經理人。當了經理的他出差的時間少了,但回家的時間反而更少。他給媽媽的解釋是人在江湖啊,但我們都知道那個江湖特指打麻將。弟弟出生時,據說他在贏錢。后來我們都習慣了他不在家的感覺。倒是他一回家我們就緊張。
那時候,他的一切缺點我都看在眼里,并警醒自己,以他為鑒,這居然是他言傳身教給我的第一課。
然后是我的青春期與他的中年危機碰到一塊,我們彼此對彼此失望著,彼此對彼此漠視著。這種不滿直到我工作后,帶男朋友回家談婚論嫁時,來了一次全面的大爆發。事后他給我寫了一封信,詳聊了這幾年的心路歷程,對媽媽的愧疚,對我擇偶的尊重。
想要重塑一段關系真的很難,雖然他低下了他高貴的頭,但那時我還年輕,我只感到我終于戰勝了一場。
這幾年,他是真的老去了。他聽不懂我們在說什么新鮮事,反應特別慢,所以總是被這個他曾經忽視的家庭所忽視,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人。也許是要刷一下存在感,去年弟弟談婚論嫁時他又不肯了,大鬧一場。弟弟為此很憤怒,翻起他的老賬來。
我是如何開解我弟的呢?我說老弟,愿諒他吧!他才幾歲爺爺就逃到香港,本來有個大很多的大哥可以照顧一下,又眼睜睜看著他淹死了。剩下五個孩子圍著一個母親,吃飽都成問題,他的童年能分到多少的愛?他沒有的東西他如何給我們?
我弟默默的聽著,默默的頷首。
而我也是在那一次開解中,才真正的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