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半夜被蚊子叫醒,外面無數雨點正連成一片又一片的雨幕,嘩嘩地往下落。不耐煩地撓著手肘上的蚊子包,心里迷迷糊糊地尋思著,這次夏天的尾巴總該給這場暴雨掐斷了吧——我一直以能不能穿短袖來衡量夏秋。
? ? 窗外雜亂的光線溜到天花板上,形成一些不規則的亮塊,在明暗混沌的領域里隨機地聚散著,像我快要睡著時朦朧的意識,被無數真真假假的記憶和想象裹挾著,被潛意識里心魂的寧靜或悸動輕撫著,漸漸墜入無意識的深淵。
? ? 然后我又醒了,多虧蚊子和睡著不太柔軟的沙發。我坐起來,客廳里只有時鐘的聲音和路由器一閃一閃的光亮,仿佛在為人們的安眠輕輕打著節拍。外面依然是雨聲大作,我拉開窗簾走去陽臺,嘩啦啦的雨點一波一波地傾瀉進我煩躁的心里。
? ? 又回到被子里,蚊子依舊時不時地在我耳朵邊偷偷親一下,更有無數紛紜雜亂的念頭在腦子里回轉盤旋,數年前弄丟的某個東西,身不由己的萬歷皇帝,獨受官家寵幸的李師師,Sex Pistol主唱用凡士林做的發型······仿佛黑夜壓垮了理智的框架,無數不相關的概念正在腦袋里群魔亂舞。
? ? 有幾滴雨直愣愣地甩到了我腦袋上,攜帶著的一句歌詞,也濕噠噠地竄進腦中,帶著幾分夜雨的寒氣:
? ? ? ? “Like a rolling stone, with no directions home.”
? ? 關于Bob Dylan的記憶便活躍起來了,耳朵邊就響起他干澀的音色和那些活潑又漫不經心的歌曲。
? ? Rolling Stone這個詞兒對聽搖滾的人應該是是如雷貫耳了,大名鼎鼎的The Rolling Stone樂隊,音樂雜志《滾石》,還有臺灣的滾石唱片······溯其源頭,滾石樂隊在1962年組建,應該是在搖滾的領域內最早使用這個詞的了;Bob Dylan在1965年發布單曲《Like A Rolling Stone》,為他引來歌迷們的非議,同時也開創了民謠搖滾的先河;《滾石》雜志在1967年創刊,并在之后將《Like A Rolling Stone》列為百首最偉大的搖滾歌曲之首。
可以想象,在那個搖滾的黃金年代,” Like a Rolling Stone.”應該是搖滾迷中最炙手可熱的口號之一了吧。現在中國的樂迷喜歡說精神,喊口號,聽搖滾的叫嚷搖滾不死,聽民謠的憧憬詩和遠方,玩兒嘻哈的滿嘴“Keep it Real”,那時候的人也一樣,喜歡將音樂作為劃分人群和標榜自我的標志。其實音樂哪有精神,任你搖滾、民謠、嘻哈、電子、古典、民樂、舞曲、金屬、說唱······最后統統燉進流行音樂這鍋大雜燴。究其根本,任何藝術都只是一種形式。
? ? 但我仍然相信搖滾精神,搖滾音樂只是一種形式,但搖滾的人卻有著不同的精神,如果要挑選一句歌詞作為搖滾精神的注解,我會選擇Bob Dylan的這句歌詞。
? ? 我想,石頭是一種渾然之物,對有些石頭,人們叫它“頑石”,“頑”指愚鈍而不容易改變,對應石頭堅硬牢固的特點。但是磐石也是指堅固的石頭,情感傾向是褒義,而頑石卻帶有貶義,兩種石頭有什么區別呢?
? ? 說起磐石,我想起的是樓房堅固的地基和機關門口嚴肅的石獅子,人們將石頭塑造成某種形狀以利用其堅固的特點,進而服務人類;而說到頑石,我想到的是那個在路上把你絆倒,那個開車時橫在馬路上的“不合時宜”的讓人感到麻煩的石塊,或者某個藏在花園的泥土里,幾十上百年也根本沒人注意的石頭。
? ? 兩者的區別自不待言,前者存在的意義是為人類的生產生活服務,后者存在的意義則未可知,對頑石以外的任何東西來說,它的存在是沒有意義的。
? ? 就像莊周筆下的大瓠和樗,惠子認為它們沒有用處,莊子卻覺得有大用;就像橋下的游魚,莊周和惠子都不知道它到底快不快樂。
? ? 若將頑石人化,那必然是不合時宜的,愚鈍而孤獨的人,是那些內心自有洞天的人,是梵高,是毛姆筆下的思特里克蘭德和拉里.達雷爾,是要做“超人”的尼采,是背負世人罵名的顧城,是要窮盡生命所有領域的福柯,是在遺書里寫下“It’s better to burn out, then to fade away.”的科特.柯本,是“吉他之神”Jimi Hendrix,是像流星一般消逝的Jim Morrison······
? ? 有人覺得搖滾是一股抒發叛逆之心的激情,但其實搖滾是保持自己內心的獨立,在完全屬于自己的領域內從容燃燒,兩者有相似之處。搖滾的人,就像一顆頑石,外人看來冥頑不化,內心正在熊熊燃燒。
這里不妨引一段辛波斯卡的詩:
我敲了敲石頭的前門。
“是我,讓我進去。
聽說你體內有許多空敞的大廳,
無人得見,徒具華美,
無聲無息,沒有任何腳步的回聲。
招認吧,你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的確,又大又空,”石頭說,
“但沒有任何房間。
華美,但不合你那意義貧乏的趣味。
你或許有機會結識我,但你永遠無法徹底了解我。
你面對的是我的外表,
我的內在背離你。”
? ? ? ? ?
? ? 二十世紀之后是“上帝已死”的世紀,不僅上帝已死,連佛陀并上孔子也死了。如存在主義哲學家所言,人類如今是在荒野中漫無目的的行走,人們只能把握自己的存在本身,卻對存在的目的感到迷茫,人類不能接受無意義的生活,也就是“不能承受生命之輕”。于是有人臣服于拜金主義、拜物教,有人仍然堅持著窗戶紙一樣薄弱的信仰,更多的人對存在的痛苦逐漸麻木,放棄了對更高遠目標的向往,也就放棄了自己存在的意義。
Bob Dylan唱到 ”With no directions home. Like a rolling stone.”
? ? 石頭確實是在不停滾動,但是它要滾向哪里呢?就像一個人突然發現自己正在一望無際的荒野中,他要走向哪里呢?這里沒有既定的目標,也沒有先驗的意義。這是盤桓在每一個清醒的現代人頭頂上最大的難題,沒有了精神上歸宿,每個人都只是孤魂野鬼。
? ? “滾石”們既然保持了對于既成意義的獨立,便要開辟自己個性十足的道路,以解決方向問題。在這種意義上,他們是新的價值的開拓者和實踐者,他們服用毒品和迷幻藥,推崇性的解放,了解禪宗和神秘主義,嘗試隱居,甚至不顧道德,蔑視法律,盡可能多地體驗生命的可能性,以找到生命的歸宿,追尋存在的意義。他們也試圖影響社會,回首那些我們看來離經叛道的“朋克運動”、“嬉皮士運動”、約翰.列儂的“床上和平運動”···他們大都有驚世駭俗的形式和微小甚至負面的實際作用。
? ? 他們真的在那些方法中找到自己的歸宿了嗎?我們不得而知,或許有人最終找到了,有人痛苦終生也未曾找到,無論如何,在那個搖滾的黃金年代,搖滾的基調卻是迷茫的,無論它在外表上是多么的強大有力,多么的驚世駭俗,其精神核心仍然是對生命的迷茫和困惑,仍然是“不能承受之輕”,仍然是“Like a Rolling Stone.”
搖滾的精神是迷茫的,就像克里姆森國王樂隊的歌詞:
Confusion will be my epitaph.
? ? 所謂的搖滾精神,都是時代精神,戰后的西方世界對于人類存在的反思和焦慮借由迅速發展的音樂產業為宣泄口,為上世界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迅速發展的搖滾樂賦予了獨特的時代內涵,但這個時代已經過去,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時代精神,所以“搖滾已死”,但那一代的搖滾人們對于獨立人格的堅守和對個人價值的求索確是永遠閃耀的,所以“搖滾不死”。
? ? 輕率地思考完一個宏大的命題,大腦已經有些困倦,千端萬緒的念頭終于放開我不再四處亂竄,看了看時間是凌晨五點多鐘,幸虧明天沒事兒,可以一直睡著。想象著年輕的Bob Dylan的形象,我仿佛看見他和一群工人一起坐在開往南方的火車貨箱上,他兩只腳吊在火車廂的外面,手里撥弄著一把破吉他,兜里還插著一把口琴,眼前是飛馳而過的樹林或者荒漠,他有時工人們火熱地聊天,有時候彈著吉他唱兩句,贏來工人們的陣陣喝彩,火車要到站了,他拿起酒瓶和工人們一飲而盡:
? ? “我們真他媽像地上的石頭,一年到頭四處滾來滾去,就是回不了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