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講演,年輕人就上來要簽名,要拍照,我只好陪著耍,不然傷了年輕人的自尊心。現在容我說句重話,真有出息的青年,不做這類事。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陳丹青
陳丹青的意思是,傾慕名人,最好是悶聲去做此人做過的學問,下此人下過的苦功。而不是以膚淺的接觸炫耀。他忍住沒說的是,這樣做,既辱沒了名人,也辱沒了其自身。
也許可以分一分:可供拍照的名人,與不可供拍照的名人。
倒不是說“合照”有什么不好,攝影既藝術,存留剪影是可供懷想,可喜可賀的充滿人情味的科技。但是陳丹青其人的面貌有什么值得懷想的呢?拍了回去,都未必想得起拿去炫耀,也許此榮譽,僅表彰在快門一瞬;也不是說一張也拍不得,而是說,不能僅顧著拍照,忘了用眼、用心看其人。
按理說,與他照,不如與他的畫照——又不如不照,回去找他的畫來看,找他的句來讀。這就不枉傾慕一場。
我對陳丹青這個人印象是非常好的。
第一是因為,他是木心先生的學生,并協助出版了《文學回憶錄》,這一事跡,功不可沒;第二是因為,他敢想敢說,且善想善說。他常罵,如魯迅先生,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這個“其”,是說我們這一代人。
我們這一代人,舞臺太大。幸在舞臺之大,不幸也在舞臺之大。
從前讀書、戀愛、工作、生活,是拴在一根繩子上的四件事。那樣的局限,想“有為”,也只能在一個很小的圈子里執行。競爭不激烈,自己無野心。反之,人的價值不會被過分強調,即便才能欠缺,也能存活。現在圈子變大,大到無物理上的“圈子”可言,天地任馳騁。成就了一批人,也毀掉了一批人。沒有人去統計其數量,也就得不出科學的論斷,這也是文化評價時而“好”,時而“壞”的原因。
此境中,優秀而走運的人,更加優秀;優秀而不走運的人,更加憂心;不優秀而走運的人,心安理得地大走其運了。前兩種人,都值得花心思學習或惋惜,唯獨不要對后一種人做任何感想,那都是對自己無謂的消耗。
有一種人的錯誤,不在于他想法本身的對錯,而在于他相信一套足以應對一切的真理。
為了辯護此種不可能存在的真理,他不惜爭吵(最不可取的末技)。殊不知,“沒翅沒腳的真理,爭吵一起,它便遠走高飛。”
一個善于吐舊納新的愚人,要比一個慣于冥頑不靈的聰明人可愛的多。且人可以愚,也可以聰明,最不能弄丟的是可愛。
成功,但是不可愛,總歸差了一截。要是可愛,就算不成功——怎么可能不成功?
關于寫作、文學上的事,常見不可愛的人,常遇不可愛的事。這里就有我自己。
余嘗屬文,言眼下的“寫作氛圍”很差。
這言論,很大程度是源于我自己的文章不被人重視,因我自詡為正統文學。追根溯源,自古以來的“憤世嫉俗”,也大都從自身的失敗出發。未嘗見一個世人敬仰的名家,成天抱怨世道不公,也許他會警覺、倡議,但不會如此熱烈、迫切。
誠言,當下大多數人的閱讀流于表面,三流文學晉升二流,二流升一流,原來是一流的,而今非主流。
這個現象,很大程度是“新聞報道”借由網絡傳播導致的。從前,新聞不過報紙雜志,形式非常有限,而今隨意點開網頁,信息量之大令人驚駭。在這樣的競爭下,各商家(是商人無疑)無不各出奇招,攝人心魄。漸漸,人們慣于閱讀“新聞性”的文字,因其簡單明了,篇幅短小,注重讀者的閱讀體驗、感官刺激、調動共鳴。
另外,任何時代的最大閱讀群體,都是十五歲到三十五歲的年輕人。他們有時間、財力、理想、對書籍尚存崇拜和信仰,所以會投資到文字上。而這一群體,受年齡、閱歷的局限,很難愿意讀又苦又澀的文字,那種故意“留給讀者遐想空間”的文章已經失寵。人們無意于深度思考,忽覺拆袋即食的比較可口。
但這是無可厚非的,否則我就要把年少時偷偷在書桌下面看郭敬明小說的自己揪出來,耳提面命一番。
年齡增大,見識不同。
到我這個年紀,就開始熱愛包含著我這個年紀的人所思所想的書。等到中年,肯定又不一樣。大多數的名著,本來就不是給小孩子看的——非要豐衣足食的小學生讀《戰爭與和平》么?而且這些書現在就擺在隨便一家圖書館的書架上,大家是完全能讀到的,故完全不必哭喊“文學已死”。只是人們對這些作品不關注了,年輕人上來讀,沒有了年長的好友答疑、解惑,身影略顯孤獨。
按照希臘人的風俗,年輕人必交得一位年長的朋友,且有智慧。我們缺少這樣的習俗、氛圍。
有為的年輕人,自己做自己的老師、審查員、紀檢員。對自己的言行常常反思,把意識一分為二地對話。在這個過程中,舍,得。成為可愛的人。
話說回來,陳丹青先生是煙不離手。這么重視藝術的人,不管自己的身體,也有點意思。
文/張無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