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月雨過,三月花開。
書生記起,初遇她便是在這桃花正盛的季節(jié)。她攜著婢女前來踏春禮佛,笑靨如花,為的正是求得一門好姻緣。
他在廟前小亭,置了筆墨紙硯,一壺清酒,丹砂描的本是花瓣,可她就這么入了他的畫,一筆朱砂,點(diǎn)了妙人一雙唇。桃花落了酒杯中,都是可遇不可求。
書生與女子,姹紫嫣紅里,相遇的極美。
她含羞的一抬手,用袖子遮了半邊俏顏,這樣的一幕幕漸漸流連在書生的筆墨間。風(fēng)花雪月,兩情相好,所有的戲文故事都鐘愛這說不清的玩意。
書生與女子都覺得他們和戲文里說的一樣,可很快,他們也發(fā)現(xiàn)和戲文里一樣的不僅僅是感情。
書生被拒在了門外,他攀不起女子的家門,他從來不想高官厚祿,他總想詩酒趁年華,他還沒過夠??墒莿e無他法,書生終日在蘆屋睹畫思人,屋外是碧水云天,他嘆息這大好時(shí)光竟有那么多人不懂珍惜??梢幌氲礁邏υ簝?nèi),她會(huì)如何傷心落淚,書生又退縮了。
他準(zhǔn)備考取功名,回來就娶她。零零散散的信件寫了又寫卻送不到她。高墻內(nèi)外,他們都在這樣的日子里備受煎熬。
2
夜里書生就著如豆的燈火看書,屋外風(fēng)雨忽作,他起身欲關(guān)窗卻正瞧見了一只烏鴉躺在門前掙扎,風(fēng)雨打落這只可憐鴉兒,傷了翅膀,好心的書生就此收留了這個(gè)可憐蟲。
日子久了,烏鴉傷好已能張翅高飛,可這鴉兒卻始終不曾離去,書生覺得好笑,可有時(shí)他伏案寫信時(shí),這鴉兒立在一旁歪頭查看,仿佛能懂人言一般。見此他便笑它,“你如何能懂,烏鴉雖也是忠貞之鳥,可若你真能懂這其中之意,我們相伴此生也未嘗不可。”這句玩笑話書生說了便一笑了之,筆墨勾出一字一語,那般專注,以致書生不曾發(fā)現(xiàn),這黑豆般的一雙眼細(xì)看也有說不出的神韻流轉(zhuǎn)萬千。
午間不過小憩一會(huì),烏鴉已不在屋內(nèi),書生四下張望一番,果然還是走了。他想自己有時(shí)也真荒唐的可笑,與鳥獸言語和與道不同者言語有何區(qū)別呢,不過一時(shí)憐憫,他卻反而貪婪了。笑著搖了搖頭,書生便不再想這事。
傍晚時(shí)分,窗外忽然一陣響動(dòng),書生斜睨一眼看去不想那只烏鴉又回來了,更讓他詫異的是它還給他帶回了一樣?xùn)|西——一張附著桃花枝的信箋。他看一眼案邊消失的信件突然了然,這鴉兒叼著他的信飛去了那高墻之內(nèi),還給他帶回了女子的回信。
驚異之余是喜不自收,“世間竟有如此之事,世人皆道烏鴉帶晦,不比旁鳥,可見誤會(huì)極深,我亦如此?!蹦菫貘f漆黑一雙眼看著他,忽而又低下頭,翅膀展了又放,這模樣不禁讓書生覺得似曾相識(shí)。仿佛那時(shí)初見女子,她遮著半顏對(duì)他含羞一笑。一時(shí)竟恍惚仿佛看見了一位與她極像的女子,不禁又覺得這一幕,恍如隔世。
3
一來二去,這鴉兒給書生做起了信使,他如愿與她通了信,一張小箋,一枝桃枝。初時(shí)的幾月纏綿悱惻,漸漸的信件便少了,來往書信不過是念緊,功名,春花不復(fù),秋月不復(fù),時(shí)光流逝,書生終于進(jìn)京趕考,一番文筆深得人心,他如愿考取了功名,這一幕幕唯有一只烏鴉陪伴。
回鄉(xiāng)前一晚,書生寫了一封信,他想早早告訴她喜訊,不過寥寥幾字,卿愿已成,不日歸鄉(xiāng)。
鴉兒走了,他一心歡悅,可未等到回信,也未等到鴉兒。唯恐出事,他緊趕慢趕回了鄉(xiāng),一踏進(jìn)蘆屋就見到了無精打采的鴉兒,安好就好。桌上丟著一張信箋,給鴉兒抓得很皺,幾道劃痕,很有些狼狽,字還依稀能辯。只是,他看不下去。
她再也不能出現(xiàn)在他畫里了。
4
江南漫長(zhǎng)的雨季又過了,桃花又開。世間萬物才是最為灑脫,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為官多年,書生的心里漸漸裝起了別的東西。為官父母,心系天下。書生慢慢變了,院里依舊冷清,除了幾個(gè)雜役再無旁人,鴉兒很少陪在他身邊了,有時(shí)他專注公文它不在身邊也鮮少發(fā)現(xiàn),它總是會(huì)在外面待很久,入夜了再回來,后來便不回來了。
書生也開始落寞了,他的好友不在了,難得閑時(shí)連喝一杯酒的興致也不再有了。
是日夜里,書生忽而自夢(mèng)中轉(zhuǎn)醒,屋內(nèi)沒點(diǎn)燈,可他似乎看見一個(gè)女子的身影坐在案前,就著月光看著他不舍丟棄的那些畫像,月光照在那身影身上,漆黑又閃著柔和的光,不知是她著了一身黑衣還是她的身影沒在了暗處。半夢(mèng)半醒之間,書生又沉沉睡去。
昨夜之事突然就成了他的心病,也不知怎的,白日里他也常常想起此事,想著想著便再顧不了其他。公文看不下去,雜事處理不了,書生索性丟了公事在院里踱起步,可走著走著,腳步不知不覺又回到當(dāng)年之地。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滿山桃紅,他一人站在亭里,再合意不過。
風(fēng)景如初,可昔日情景,他卻漸漸模糊了。是時(shí)間久了,還是這桃花亂了眼。他這正欲離去,忽而身后異響,似乎有人驚呼,他轉(zhuǎn)身看去,只見一黑衣女子正懸在崖坡上,堪堪抓著一根露出土的桃樹根。雖然下面有臺(tái)階路,可掉下來只怕也要傷骨,那樹根已然撐不住多久,他急忙跑去那女子方向,那女子心中害怕,越想抓緊,就往下滑,果然一個(gè)疏忽掉了下來,書生一把抱住她就勢(shì)往臺(tái)階邊滾了兩滾,臺(tái)階路窄,他護(hù)著那女子,身后只差分毫便是深淵斷壁。一顆心跳的厲害,說不怕是不可能的,他低頭看一眼瑟縮在他懷里的女子,看起來沒什么大礙,書生終于長(zhǎng)吁一口氣。
兩人狼狽起身,那女子不出一言卻神情緊張手忙腳亂給他整理,他笑笑避開一步,施了一禮,直說無礙,自己整理起衣衫。兩人各自從驚嚇中回了神,他終于抬起頭端視了面前人一眼。
這黑衣女子似乎口不能言,瞳色如墨,漆黑異常,明明是初見卻又莫名熟悉。本不應(yīng)如此,可他忍不住想。哦,如此,原眉眼似她。書生笑了。
“恕小生冒昧,姑娘似我一位故人?!?
那女子聞言非但不怪罪,反而眼瞳一亮,似乎饒有興趣,那眼中神情仿佛懷著說不出的期盼。
書生趕忙回道。
“哦,可惜而今小生與她天各一方,只愿她安好?!?
那黑衣女子聞言緩緩垂目,流轉(zhuǎn)于眼中的傷情被她輕巧掩藏。倏而那女子俯身拾起枯枝在地上一筆一劃寫起字來。書生垂目看去,心中卻有一驚,那字跡雖有幾分拙劣卻又工整秀氣,筆韻之間與他更有幾分相似。那女子寫完幾字便看向他。
她說。
「公子恩情,愿為婢相報(bào)?!?
書生看著幾字,知道這女子是真心報(bào)恩,又不忍拂了她好意,只能歉意躬身回禮,“小生獨(dú)居慣了,且舉手之勞怎能以此為據(jù)唆人為婢呢。姑娘無需掛在心上?!?
她又問。
「那位故人可是公子心上之人?」
她看著書生沉默,一雙手偷偷拽了袖子緊了又松,良久書生終于抬眼看她,眉梢嘴角依舊含著笑意,“時(shí)辰不早了,姑娘早些回家吧?!彼?,今日分別恐怕她再不能見他了,雖變作他畫中模樣,可終究也不是那個(gè)女子啊。這個(gè)人,她很清楚的。
她終于也笑了起來,明媚可愛,抬手輕巧一指后山,書生便明了,她就住在那處。
“姑娘原住此處,那小生且可安心了,就此別過。”
就此別過。她目送他作揖離去,心里跟著默念。
“心有所歸,是我難償此情。姑娘日后若見我那位故人,煩請(qǐng)姑娘告之,小生有一物件留于亭前樹下,若她有意,可攜此物尋我。小生愿等,此約不負(fù)?!?
書生留下此言,便真不再回頭。?
5
多年后,書生終因朝堂之爭(zhēng)得罪了權(quán)貴,為奸人所害?;ㄕ玫臅r(shí)候,他卻看不到了。百姓感念其恩德,且一生為官清廉,終身未娶,特求寺中主持誦經(jīng)超度,將其安葬于寺廟后山桃花最盛之處,每逢忌日總有百姓前來祭拜。而最為人稱奇的便是每逢此日,總有一只烏鴉銜桃花枝飛來,置于墓前,聞?wù)呓詾橹畡?dòng)容。寺中僧人皆言,鴉兒終日盤旋于墓碑之上,啼鳴若悲泣之聲,七日不散。年年如此。
6
山寺桃花盛開,又是一年春,卻遲遲未見烏鴉飛來。一掃墓老叟問道為何今日鴉兒未來。有人道,聽聞京中相府多日為一只鴉兒所擾,烏鴉啼鳴,必有災(zāi)禍,相爺惱于此,命人將其射下,不知可是那鴉兒。又有人道曾見一黑衣女子于相府門中走出,京中如今盛傳相爺傷重恐危在旦夕,那黑衣女子正是前去報(bào)仇行刺的俠義之士。老叟聞言向天長(zhǎng)嘆一聲,公道自在。
數(shù)日后,一僧人于墓前見一鴉兒,周身斑斑血跡,口中銜一枚玉佩,已氣絕多時(shí)。無人知曉,這漫漫長(zhǎng)路,它一身是傷如何飛來,也無人知曉,這玉佩何人所留,何處得來。
僧人感嘆,將鴉兒與玉佩葬于墓旁,為其誦經(jīng)超度,驟時(shí)風(fēng)大起,見漫山桃枝搖曳,花瓣皆隨風(fēng)而去,不知?dú)w往何處,忽淚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