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昨天經過漫長的旅途,隨著擁擠的人群從火車站魚貫到廣場上,我忽然覺得夏天是如此熾熱而倉促的季節,仿佛之前二十年的生命瞬間蒸發,使我突兀的出現在寬闊的空地上。

“嘁,曬糊涂了胡思亂想,還變得這么文藝。”我自言自語,拉起行李走到站點,漫天白光下曬得汗流浹背。

幸好這種熾熱并不長久。在深夜某個時間雨水悄然降臨,不再是盛夏時候那種傾盆大雨,淋在葉子上悉悉索索。這夏天也像加了冰塊的奶茶,瞬間下降了幾個溫度。

這是個過于繁華的城市,季節的轉變絲毫不會影響城市的軌跡,也許季節帶來的改變僅僅表現在公交車價格上。

帶著銀杏葉子味的涼風從窗子縫隙里冒進宿舍,米色窗簾依舊阻擋不住夏日末尾的暖陽。

提前來到學校,早晨宿舍依舊是我一個人,躺在床上伸個懶腰,右手觸碰到冰涼的墻壁。縮了縮手,抻上夏涼被,想要繼續我夏天里未完的美夢。

窗外的甬路上零星有剛返校回來的學生,拉著行李箱向宿舍樓漫步。校門口賣烤紅薯的老爺爺掀起爐子,捅了捅嗶嗶啵啵的爐火。公交里站著去往三環上班的公務員,不時低頭看看手表。

這個早晨恰到好處,正是我想要的。

翻個身,我想,哎呀,太棒了,先讓我一個回籠覺睡到十點半,然后再下樓吃早飯,我自言自語。

手機在枕頭下震動,習慣性地拿出來接通,“喂,您好”。然而電話那邊卻沒有聲音,我打了個呵欠,又問了一次,“您好,請問您是哪位?”

“您好個毛線!我是溫馨。安小姐,你別告訴我你還在床上。”溫馨在電話那邊怒吼。

她的節奏聽上去并不急躁,卻讓我感到振聾發聵,當然,因為我心虛,可也只好一聲“嗯”。

“你還好意思嗯呢?是誰說今天八點半準時來找我幫我迎新的?”聽到溫馨的話,我都可以想象到她在電話那端的表情,氣急敗壞卻又無可奈何。

“那個什么,我不小心睡過了,不過你放心,馬上到,馬上就到,我家溫馨最好了,肯定不會生氣的,晚上請你吃炒酸奶好不好?”我只好低著聲音懇求她。

“行了行了,九點到我宿舍樓下,快點吧,我的安。”溫馨嘆了口氣,掛了電話。

我從床上跳起來,匆忙地洗臉換衣服,穿梭過法國梧桐斜長的斑駁,跑到校門口的公交站點,看看時間九點四十一,游1公交剛好到。

溫馨一定在等我。

一直是她等著我,從小到大,從沒有離去。小時候上學同一個教室,再到現在同一個城市,我們之間的距離從未算得上遙遠。每當心里難過我都會感到她的存在,曾經在十九歲生日的星空下緊緊地抱住溫馨,我感到自己如此的幸運,慶幸溫馨降臨在我的生命里。

對我而言,溫馨是單槍匹馬的英雄。

溫馨已經等在學校門口,一下車就拉著我往學校里瘋跑,“寶貝兒啊,著點急吧,神經病要查崗了。”

“哎呀,慢點,讓小學弟看到多丟人啊。不就是你說的那個么?他又不能吃了你。”我的拖拽并沒有減慢溫馨的速度,直跑到辦公樓下,她看著我的眼睛說,“差不多”。

“溫馨。”一道清朗干脆的男聲,似乎是法槌聲一樣堅定。這聲音之后,我看到溫馨眼角跳了三跳。

我和溫馨轉過去,看到穿著白襯衫的男生站在辦公樓陰影邊緣,他的身材比例配上白衣黑褲,像是一道分割線,將樓下的空地分割成鮮明的兩部分。

“你遲到了,寫一份檢討書,落實到紙上,下午六點之前交給你的部長。”他說話聽起來平整得就像是A4紙。

“則哥,我有點事,去接朋友了,不是故意的。”溫馨抻了抻我的衣角,我趕忙點頭。

“遲到就是遲到,這是結果,不要找借口。”這句話的口吻聽起來不帶一點怒氣,卻瞬間給溫馨澆了一頭冷水。然后他微微轉頭看我,那種眼神,絕對不是小說里“如同和煦的春風”,他的眼神就像是手銬,仿佛瞬間給我戴上了枷鎖感到自己罪孽深重。

“溫馨的朋友?”他略帶疑問。

“嗯,嗯。”我一邊說一邊點頭,給予他肯定回答。

“利害關系人。”

“啊?”他的回答讓我一頭霧水。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第六十九條,與一方當事人或者其代理人有利害關系的證人出具的證言,不能單獨作為認定案件事實的依據。所以,你的話不作為參考。”他解釋說,并且,他的話里聽不到任何情緒,讓人摸不著頭腦。

說完從我們兩個身邊走過去,腳步沒有一絲停頓,兩個大活人就這樣被他視若無物。

“吶,則哥,我在哪個區啊?”溫馨小聲問他。

“問你部長,我不負責解決你的問題。”他說話的時候頭都沒有回,語氣聽起來倒是溫柔了些,但是對溫馨而言似乎是毛骨悚然,因為我看到她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等到他走遠了之后,我拉住溫馨小聲問她,“哎,溫馨,這是你部長?”

“才不是!就他這種神經病,我部長比他好多了。他叫寧謹則,是紀檢部長,還是學生會副主席。”

“身兼要職,厲害呀。”

“厲害個屁,神經病。”

“嗯,說話是不太正常,不過挺帥的哈。”

“拉倒吧,別花癡了,全校惦記他的小女生不知道有多少,可是到現在他一個女朋友都沒有過。”

“為什嘛?”

溫馨看著我的眼睛,一本正經,“因為,他神經病。”

“……”

夏天還沒有走,所以法國梧桐的葉子依舊綠油油的幾乎看不到黃色,瑣碎的言語也很快隱沒在風吹葉子的聲音里。

熾熱的陽光浸沒了汽水瓶上的水漬,太陽埋在地平線,一點點變成紅色。

溫馨的宿舍同樣只有她一個人。

我躺在溫馨的床上,累的快要死,捧住她的臉說,“溫寶貝兒,你知道么,快要累死我了。”

溫馨拉起我,“行啦,請你吃冰激凌。”

我一頭栽到枕頭上,“改天再說,今天我快要累死了,這筆賬本小姐記下了。”

不等她反應,我又迅速地從床上做起來抱住她:“溫馨啊,明天我就不來了,你看這么多小學弟,肯定有人愿意幫助你這個美女學姐的,是不是?”

“滾~~~”,她拖著嗓子拉出漫長的音節,緊接著翻出一個巨大的白眼,“我可是有家室的人,不像某些人,看到寧某人就眼睛放光。”

“我哪里眼睛放光了。”我趕忙反駁她。

“可沒說你,你心虛個啥?”

“嘁,不過說正經的,那個副主席確實挺帥的哈。以前學校之間聯誼就見到過,今天第一次近距離接觸。”

“嗯”,溫馨點頭,“人如其名”。

人如其名,這是溫馨對他的評價。寧謹則在附近的幾個高校的學生干部里都是知名人物,在他負責的活動里,從來就沒有過失敗和失誤,他似乎可以預知所有的漏洞,然后準備好備選方案。字典里,謹字其中一個釋義是慎重,則字有一項解釋是規則。

宿舍里已經到了熄燈的時間,月光照進來并不顯得昏暗。也許是因為溫馨,她是天使,是柔然的光芒,到哪里都會給予周圍恬淡的光輝,比如,我的心里。

溫馨靠在枕邊,閉著眼,睫毛安靜的覆蓋在眼瞼上,我知道她沒有睡。

“溫馨”,我輕呼她的名字。

“嗯?”,她的睫毛抖了抖。

“你和李仲軒最近怎么樣了?”

“嗯,還好吧,沒什么變化。”

“那你臨走前他也沒送送你,他……”

“睡吧,不早了。”

“好”,我知道她在敷衍,所以也不再追問。我撫了撫溫馨的頭發,那上面有種梔子花的香味。在星點的光芒里,我可以看到溫馨微微顫抖的睫毛。她的睫毛很長,浸在光芒里就像是塵埃里的梔子花。

那是他最喜歡的香味,當然,也是她的。

溫馨和李仲軒在一起已經好久了,從初中開始,直到現在,兩個人經歷了太多的白晝黃昏。曾經他在我的眼里是一個陽光的大男孩,甚至我希望弟弟也能夠和他一樣。忘記了什么時候開始,他陽光的形象在我心里開始逐漸坍塌,然后被風蠶食的所剩無幾,唯一剩下的只是幼稚與鄙夷。

然而,他在溫馨心里的位置卻一點都沒有變,溫馨每一次遍體鱗傷的時候,都在他的懷抱里與他重歸于好。里這期間的故事太繁復,又或許是溫馨太傻。

我把溫馨的頭發梳到耳后,她動了動,長發和布匹之間發出悉悉索索的騷動。就這樣看著她,天很熱,她依舊蜷縮起來,像是受傷的幼獸。從去年,她留下了這個習慣,我常常想,這是突如其來的不應當屬于這個年紀的痛苦所帶給她的后遺癥。

我的鼻尖有些酸,她看起來已經睡著。遠去的那些痛苦,已讓她并不強壯的身軀不堪負重了。曾經漫天白光下的疼痛似乎是無法拔除的毒癮,在她單薄的身體里蠢蠢欲動。

已經放假了,但是溫馨還沒有離校,她就在宿舍的床邊坐著,就這樣簡單地坐在地上。

溫馨的手很穩,穩到一動都沒有動,她的眼睛顯得有點慌亂,慌亂到睫毛都一動不動。她看著驗孕棒上的第二條線,淺淺的一條線,顯得很扎眼。

我跌跌撞撞跑到她的學校,推開宿舍門,看到不知所措的溫馨。這是她第一次如此的孱弱。她一直是一只勇往直前的刺猬,披著鋼針一般的鎧甲,在叢林里橫沖直撞。當我打開門時候才發現,她其實和我一樣的年紀,也只是個孩子。

“瑾萱,我要怎么辦?”溫馨抓住我的手,我可以感受到她顫抖的力量,卻感受不到她手掌上絲毫的溫度。

我實在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一直自以為成熟的我直到那時候才發現,表面上看起來的成長原來不堪一擊。這件事的解決方法無非只有兩種,把孩子留下來,或者打掉。我無法想象她在這個年紀生下孩子要如何面對家庭和以后的生活,更無法狠下心去扼殺她腹中尚未成型的小生命。

我怔怔地看著她,可以聽到自己緩慢的呼吸聲,“打掉吧”,我說。

她的眼神有些顫抖,眼眸里很亮,應該是眼淚。

“不,不要。”她搖頭,“我想他,這是我們的孩子,我希望他來做這個決定。”

“嗯,是啊,他怎么說呢?”

“我聯系不到他”,我聽到溫馨說了六個字,明顯感受到她的顫抖,感受到她手上的力量,攥的我有些疼。

為什么會這樣?

我在漫長的下午撥打了無數個電話之后,聽筒的那邊終于傳來了李仲軒慵懶的聲音,他說,“喂,什么事?”

我壓住心里激蕩的情緒,保持平靜,“溫馨懷孕了。”

他沒有立刻回答,能夠聽到斷續的低沉的喘息聲,“我現在學校有些事,而且江蘇離北京太遠了,趕不過去,等過一段回家后再說吧。”

“溫馨懷孕了!那是你的孩子!”我有些壓不住情緒,“她現在已經開始孕吐了,打電話找你,你就跟我說這幾句不癢不痛的話,你丫的是不是人啊?!”

“唉”——我聽到他很長的嘆息,“我怎么知道怎么辦?不行的話,就打掉吧。費用由我來出。”

我沒有理睬他,直接掛斷電話,氣得手有些抖。

“他怎么說?”溫馨問我。

“沒事。”我只能這樣敷衍她。

“沒關系,我都聽到了。而且你聲音又那么大。”溫馨忽然變得很平靜,這應當是無能為力吧。

我握住她的手,坐在她旁邊,把她摟到懷里。溫馨把頭靠在我肩上,開始低聲地抽泣。

“我應該早就預料到,從我去江蘇找他開始,從我聯系不到他開始,這個結局是不是就定了?瑾萱,人活在世上要騙自己真的很難。”

“沒事,沒事,溫馨,沒事。”我摟住她,“溫馨,你還有我啊,放心,有我在。”

溫馨,你是個女英雄,單槍匹馬的保護著我,現在,輪到我來保護你。

那個暑假,我們沒有著急回家,謊稱到外面去打暑假工,在學校里躲藏了三個星期。我偷偷陪溫馨去做了流產手術,她被護士從手術室推出來,安靜地躺在白色的床單上,陽光從窗子斜射進來,照在溫馨的臉上,我幾乎從她蒼白的面孔上看到隱約的血管。

她握住我的衣袖,“瑾萱,好疼,真的好疼”。

我把她抱在懷里,像是貓媽媽蜷縮起來護住小貓崽,想要給予她多一點溫暖。

門開了,是李仲軒。

他在這個時候來了,不幸的是,我不想見到他,一點也不想。

溫馨閉上眼,眼淚從眼角滑下來。緊緊地握著我的衣角,嘴唇抿成一條線。

我掙開溫馨的手,她剛做完手術,并沒有多少力氣。沖到李仲軒面前,拼勁全力把他推出病房。他揮手格擋,他一用力,我撞在門框上。

推搡聲影響了病房里的其他人,那些目光投射過來,有疑問,有不屑,有輕蔑。

在那些目光里,我手指顫抖,指著李仲軒的鼻子,說,“你他媽給我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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