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開著車來私塾樓下接我的時候,正是華燈初上的星火氤氳。是小寒過后,理應晝短的日子,但是深圳的六點,太陽仍舊爭氣地在地平線處抖出一團毛茸茸,好像一朵由于過于巨大而輪廓不清的花朵所捧出的一束束閃閃發(fā)光的雄蕊—--這火焰般輻射式的觸手。這團雄蕊不甘心的抖動,像小寶在睡意來襲時撲朔的睫毛—每一次抖動都是對今天世界的不舍和堅決抗爭到底的固執(zhí),直至敵不過自然法則的呼喚,直到所有的色彩都在倦意中消失,唯一的亮光來自幾乎是凝結的大海,帶有脫脂牛奶的藍色。
上了一天的課,我站在路邊的時候,陷入熟悉的那種充實的虛脫感里。私塾樓下的歲寶是個地形復雜的地方---一邊是肯德基賣弄風情的呼扇出令人垂涎的烤雞香味。你如果盯著它的門足夠久,就會看到那門口如同他們養(yǎng)的肉雞飽滿的胸膛一樣鼓起來,用最原始的方式吸引你的注意;另一邊,就在這鼓起門口的旁邊一兩米,是歲寶后門入貨和處理垃圾的地方。經(jīng)常,一列灰色的貨車幽靈般的出現(xiàn),沿著一條根本不叫路的軌道爬行。因為沒有路,它們爬行的軌道行蹤不定,你根本不知道下一秒它巨大的尾部和巨大的頭會位移到哪里。它們像脫離軌道的小彗星,無規(guī)律的滑行,覆蓋了無法預計的形狀面積,漫不經(jīng)心地把周圍的人擠到這個形狀邊緣,嘎嘰一聲鬼叫,停下來。 馬上穿著工作服的超市工作人員會涌上去,揚起一股紅火的人煙氣—汗味,煙味,人聚集時自然冒出的一股潮氣,籠罩在他們頭頂,熱火朝天的卸裝貨物,和旁邊處理垃圾的工人里應外合,拉出一副奇異的畫卷---這邊是馬上要被放上貨架的包裝盒,閃閃發(fā)光,像小孩手里晶瑩的棒棒糖,向你承諾著幸福;而就在一米外,是這些工業(yè)產(chǎn)品的殘骸,半拉半拉的堆成小金字塔,浸泡在沖洗地面的水里,讓人產(chǎn)生不潔凈的聯(lián)想。肯德基的香氣,工人的人煙氣,被拋棄的物品的黏糊氣,混在一起。如果說當歲月流逝,我最終把私塾搬離這里,所有的東西都從這里消失殆盡時,也許會讓往事歷歷在目的,不管我愿意不愿意,會是這空氣中飄蕩的混雜氣息,戀戀不散。
我就這么站在這團混雜的氣息里,背襯著歲寶粉色的外墻---如果你把它稱為粉色的話。我一直不知道為什么歲寶會選擇這樣災難的顏色來做外墻,那造作不純正的粉色看起來很觸目驚心,總讓我想起我一次坐在車上,經(jīng)過內(nèi)地一個小鎮(zhèn),在郊外一座灰撲撲的田野里,也聳立著這么一座灰粉色的三層建筑,上面赫然立著“XX現(xiàn)代婦產(chǎn)醫(yī)院”,而在這幾個大字的正下方,掛著巨幅橫幅,上面寫著”依法推行計劃生育,嚴格控制人口增長“。在這個”現(xiàn)代婦產(chǎn)醫(yī)院“,多少女子走進這棟粉紅的不祥,留下一灘血水和埋下一粒陰郁的種子--這抹粉色就像跳躍基因,在她們的基因組里拉一個槽,舒適的嵌進去,慢慢的漸變這個個體。
我盡量背靠這抹粉色,不去看它???點半了,老公的車子還沒到。我開始有點焦急。 據(jù)說,離預定的時間越近,我們會感到越長。因為我們會開始用更小的單位計量時間,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半分鐘,十秒。當老公的車子終于出現(xiàn)在視線內(nèi)時,我習慣性的瞄了一眼手機:7:28. 事實上,他比預定時間還早了2分鐘,但是我卻覺得已經(jīng)超過了好久。
我鉆進車里。臉上有以為自己等了很久的沉郁,在被車里暖烘烘的氣息撲面而來的一刻,沉郁被消融,給人心滿意足的暗示:現(xiàn)狀都不是真實的,世界可以建立在仙女的羽翼之上。心情慢慢升溫,車窗外的路燈蜿蜒而過,它們流淌成一條燈河,看不出每個單獨的個體—它們原本是多么美呢,象貴婦大衣上的牛角紐扣那樣結實,象我在日本見到的漁婦用來在剛捕到的魚上澆水的小勺那樣光滑。突然,路邊的暮色開了個小口,小口里養(yǎng)著一盞昏黃的燈光。是一家小吃鋪。心血來潮,下車買了兩杯奶茶,沒加珍珠要少糖。店家問要不要吸管,我說不用了。一杯遞給老公,我自己靠在這暮色的小口邊,打開杯蓋。大街小巷和整個夜晚,就這么從我的茶杯里脫穎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