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那是我離天空最近的一次

圖片發自簡書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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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父親說,我老爺爺,也就是爺爺的爸爸曾經是地主,家境殷實,還雇過長工,總之是輝煌過很多年。

后來新中國成立,土地改革消滅了地主階級,家道開始中落。

而到我父親這一輩時,生活已經淪落成貧困家庭的水平。

可我的父親天生傲骨,桀驁不馴,一方面不甘愿屈于人后,作為家里的長子,事事要強,好出風頭;另一方面又擺脫不了這種捉襟見肘的生活,貧苦將他逼到絕境,自卑感便油然而生。

他小時候逃過課,打過群架,像很多我初中的同班同學,那些我看都不敢看一眼的壞小子一樣,被老師勸退過,也曾被爺爺一腳踹出家門。他不認命,不甘心被命運擺布,像所有70年代的憤青一樣,心里懷揣著有關熱血江湖的夢想。

后來,還沒初中畢業的他,經家里遠方親戚介紹,選擇了出海謀生。那時候,姑姑和二伯也已經輟學,在外工作賺錢。三個人每月都會往家里寄錢,所以清貧的情況慢慢好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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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正當父親準備放下一切大干一場的時候,家里傳來噩耗:爺爺因為肝癌晚期病危。

他連夜坐船回到家,卻還是沒來得及看爺爺最后一眼,他痛恨自己為什么非要出去闖蕩,還沒盡到身為人子的孝心,還沒讓父母過上好日子,爺爺就撒手人寰。

可是時間一直在前進,不會因為誰停下腳步。父親還未從失去至親的痛苦中掙脫出來,就面臨著一個艱難的抉擇:是選擇待在家里擔當起一家之主的責任,還是繼續在外進行稍有眉目的事業。

他看著頭發有些花白的奶奶,然后掃過眼睛哭得紅腫的姑姑,還有剛剛成年的二伯,暗暗下決心:今后一定在身邊照顧他們,即使這輩子就這樣死在這所破舊的瓦房里。

父親收起他的一腔熱血,凝固成堅硬的軀殼,保護著重要的人。曾經那個到處宣揚,說要勵精圖治,重振家威的男孩銷聲匿跡,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成熟穩重,既能擼起袖子做農活,也可以挑起一肩重擔的男人。

然后,父親經人介紹認識了一個女孩,這個生性善良、笑如暖陽的女孩在兩年后成為了他的新娘,后來便有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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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記事起便對父親沒有什么印象,只記得每隔一個月或者兩個月甚至更長的一段時間,總會有一個陌生的男人背著大包小包的行李,灰頭土臉的回家。

我一開始覺得生疏,直到母親拉著我的手走到他面前,讓我叫他“爸爸”,他一臉疲憊地笑笑,輕輕地把我抱起來,托在他的肩上騎大馬。

那一刻,我才覺得他是熟悉的,至少,在我出生的那刻,他曾親吻過我的手掌。

可我怕他,因為他總是控制不住他的壞脾氣,他的自卑和桀驁總會在家人面前毫不掩飾地表現出來,他經常生我的氣,看不慣我的幼稚調皮,也曾將我拖到地上一個勁兒的打罵,或者把我關在空無一人的房間里任我哭鬧,也不允許我那個早已哭成淚人的母親靠近我一步。

我的母親不止一次地說過,我和他,像是前世結下了深仇大恨,上輩子沒解決,所以這輩子又來糾纏。而我的脾氣像極了他,倔得像一頭牛,兩個倔強又嘴硬的人一旦變成了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親人,情況的糟糕程度可想而知,所以從小到大,我一直與他不合,話總是說不到三句便吵起來,尖叫聲此起彼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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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有了妹妹,我的鬧騰伴隨著青春期席卷而來,他自然成了我炮轟的首選對象,我對他的抱怨越來越多,嫌棄他不理解我,還整天裝作多么的深明大義,好像這世上沒什么他不知道的,好像在他眼里這個社會就不存在心眼好的人。

正當我與他的矛盾不斷激化,時刻準備爆發的時候,他出國了,去了那個與北京時差8小時的非洲國家。

他走得那天,我沒有回家送他,心里還在暗暗歡喜,終于可以擺脫他的魔爪了。

可是,他走了以后,那么多年的吵吵鬧鬧霎時靜下來,特別是在每周周六的后半夜,晚上十點下班的他從國外給母親打來越洋電話,我站在門外聽著母親輕聲應著他,然后有些哽咽地勸他別省錢,要吃飽時,內心總會猶如扎進無數芒刺,疼得要命。

他因為長期高強度的勞作和極度營養不良落下了病根,膝蓋積水,加上對于親人的日夜思念,兩年后,選擇了回國。

那時,我已經讀高中了。他回來的那天,我早就聽母親提起,卻沒有任何欣喜的感覺,但至少,不再恐懼。

我踏進家門,未見一人,卻覺得應該大喊一聲才顯得熱烈歡迎,我朝屋內大喊了一聲:“爸!”,他在房內輕輕應了一句,飽經滄桑的話音剛落,便見他緩緩地拖拉著鞋走出來,為了迎接我。他走起路來一瘸一拐,背有些坨,面黃肌瘦,卻在抿著嘴對我笑。

我明明不帶絲毫激動,但此刻,眼淚卻繃不住了。

我顫抖地問:“你回來了啊?”

他依舊笑瞇瞇地朝我招招手:“嗯,快進來吃飯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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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來后,我們之間變得有些陌生,正是這陌生感令我重新看待我與他的關系,也開始慢慢理解他,漸漸發現他對我有多重要。

然后,我考大學了。

填報志愿那天,他嫌棄我剛過山東省的一本分數線,本省的一本大學不必指望,便好說歹說地勸我填報南方的大學,我覺得離家遠,死活不聽,然后拉著我母親在他面前抱頭痛哭,他無奈地擺擺手,說了句:“罷了,女孩子不應該要求那么多,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吧?!?/p>

他一直想要個兒子,這我很清楚,可我從不嫉妒他那個未出生的兒子。因為每當我從衣柜里翻找衣服時,總會看到那瓶他藏在角落,從國外買來的名酒,他有時候會偷偷瞄一眼,像個孩子似的眼里流露出無盡的期待。母親跟他開玩笑說:“饞的話就倒一盅喝。”

父親這時總會正正表情,一絲不茍地回答:“哪行!這是等我閨女辦升學宴喝的?!?/p>

他說過,希望這輩子只喝醉四次,分別是他大女兒升學和結婚,還有小女兒升學和結婚。

升學宴的那天,他喝得酩酊大醉,喝到忘乎所以,不顧顏面,在所有親戚朋友面前,緊緊地握著我的手,然后止不住地向我道歉,說他年輕氣盛的時候對不起我,他不應該對我又打又罵,他請求我原諒他,然后說了數不清的“對不起”和“我愛你”。

我愣在原地,久久不作聲,卻覺得如果不說話場面似乎有些尷尬,便輕輕拍拍他寬厚的肩膀,安慰他,說我不怪他。

他將杯中的烈酒一飲而盡,然后捂住臉痛哭起來。那一刻,我覺得就算他曾經做過什么錯的事情,都可以原諒,因為他是給我生命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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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大學之后,我們見面的時間更少了,他的記憶力有些衰退,脾氣卻不減當年,依舊可以與我針鋒相對。

而我,在異地獨自度過無數個輾轉反側的夜晚后,慢慢相信了那些他說他去過無數的地方,見過的人比我吃的鹽也多的話,也明白了他曾不止一次地告訴我“你是家里的老大,任重道遠”的語重心長,還有那深沉又熱烈的愛。

我沒有長成他所期待的大家閨秀的模樣,他卻愛我如初,盡管他依舊喜歡當著我的面數落我的種種不作為,但在旁人面前提及我時,他驕傲得像個孩子。

總有一天,他會變成一個戴著老花鏡,不管腿腳多么不方便,也懶得拄拐杖的倔老頭。他說過,等他們老了,就放下手頭的一切,每天種種菜、放放羊,等我開車回家看望他們時,他就把后備箱塞滿花生油和瓜果蔬菜,殺雞宰羊慶祝我回家。

那時候,他的腰板不再挺直,肩膀也再也架不起重物,抬頭看看遠處時,總會咳嗽幾聲。

但是,他一定要記得,我離天空最近的一次,是他把我高高地舉過了他的肩頭。不管他是年輕還是年邁,也不管是健康還是疾病,他永遠是我最敬重的父親,我很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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