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1-08

搶救西游記系列第一部《來去之間》第三十八章 ? ?稽核

繆姝鴻驚魂不定,走近玉鏡臺,兩眼盯著,滿臉都是疑惑。她問盤腿坐在床上的老道士:

“老人家,你這鏡臺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自己照到鏡子,怎么會出現兩個人的模樣?”

老道士身如磐石,眼也不睜,嘴角微微一動,安然自得地說道:

“你認得這件寶物乎?這是上古溫太真的玉鏡臺,經歷無數年月,輾轉落到我白云觀中,平常被我鎖在房內,也沒有幾個人見過它的真面目。這座玉鏡臺,只照有緣人,此番你有幸見到它,當算你和它有緣。剛剛你說的話,或是你心中妄念,恍惚成型,不足為慮。須知它在我房里幾十年,我還是第一次遭遇這樣奇怪的事情!俗語有云,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夜有所夢念有所成,你照到鏡子時,心里若還想著什么事兒,空幻的鏡子里也會留下一個遐想,這不過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竟然是這樣!繆姝鴻滿懷溫情煙消云散,悵然若失,兩行清淚徐徐流下,一片癡情盡寫于臉上。她跪倒在老道士床前,哽咽著說道:

“老人家,繆姝鴻還在娘胎的時候,娘親做夢見到去世的曾祖母,說我娘親是嗅到了老桃樹花朵的芳香,催而有孕。那時我父母就是在桃花院里成的親,因為那棵桃樹歷來只開花不結果,母親擔心我的命運多桀,才要我遠離桃花院,回到京城居住……”

停頓片刻拭抹淚眼,繼續說道:

“姝鴻今年十八歲了,轉眼就得嫁為人婦。然而兩日前遇險得救,對救命恩人一時情有獨鐘,但想到娘親懷著我時的那個夢境,心里不免難以安定,委實不知該不該累人累己,這才來到白云觀搖簽問卜,求神仙告解。姝鴻此行,并非一時心血來潮,求道長看在小女子命苦的份上,為小女子指點迷津。”

老道士面容舒展,念了一聲“無量壽佛”,面對繆姝鴻,平靜說道:

“姑娘,你倒是頗多顧慮啊!你娘親做的那個夢,不過是懷你之時正好嗅到了濃重的花香,讓她一時難忘罷了,和你剛剛所見一樣,同樣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與你本無關系。檐前鵲噪正翩翩,憂慮全消喜自然,一人進了一人退,下稍還有好姻緣——嗯!姑娘,你抽到的這是一只好簽,說的是好事將近。你的情緣,總是好的!”

老道士寥寥數言,繆姝鴻不甚明了,茫然低下頭,說道:

“老人家,請恕姝鴻無禮,姝鴻還要冒昧地問上兩句。您說的好事將近,是不是告訴小女子來日即可結識救命恩人?我本是弱質女流,對武功高強的英雄好漢一直心生仰慕,他既救我性命,小女子無以為報,甘愿一生一世追隨,無論生老貧富,都會盡心盡力在他的左右服侍,如若我和他是這樣的情緣,可算得上是稱心如意?”

繆姝鴻一介大家閨秀,臉上尚有淚痕,在老道面前說起癡心話兒,直接坦蕩,毫不磕絆。

“姑娘,情緣慵煩,即使是兩情相悅的人,分分合合也是常有的事,一段姻緣是不是稱心如意,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得清的。簽詞上已然說明,你應當順其自然。現在你只需靜待佳音,一切都會有好的結果。”

“小女子閱歷淺薄,自當悉心聽從道長指教。不過,小女子從小到大,就算寒邪入侵頭暈腦熱,也從來沒有生出過什么幻象,適才這玉鏡臺流光溢彩,接二連三出現神奇景象,小女子都把它真真切切的看在眼里,我疑心這里面藏有玄機,不像道長所說的這樣簡單,若是道長能夠加以明示,小女子應該還能心境坦然。像剛才那樣的,可真的是嚇著小女子了。”

真是冤孽!

老道士睜開眼,看看繆姝鴻,瞧瞧玉鏡臺,臉上微笑著,說道:

“這座玉鏡臺是寶物,但并不是一般的寶物。有緣的人照了它,是可以從鏡子里看出未來的,沒有緣的人照了它,它就和家里的擺設沒什么兩樣,所以我和你說它只照有緣人。不過,你要是真心希望自己的將來和鏡里一模一樣,就不能把今天這個事說了出去,你若說了出去,這玉鏡臺揭示的也就不靈了,便是外面那位姑娘問你,你也不能答她,要不然,這所謂的將來就會化成泡影。”

他的目光如炬,盯看繆姝鴻半晌,閉上眼睛說道:

“你若是記住了,就請回去;若是記不住,你幾時泄露了天機,往后也不要責怪世事變化無常。”

繆姝鴻將信將疑,跪著的當兒行個萬福,猶猶豫豫辭別老道,在回家的路上自顧尋思揣摩,話也不說一句。雪瓶看在眼里不敢多問。

凍不死的蜜蜂牢牢趴在房中大梁,側耳傾聽屋內問答,沒少賊眼亂轉,瞧見繆姝鴻一干人離開老道士宅院,“嗡”地飛出窗外,落在地上,滴溜溜打了一個轉,變出的是古董店老板孫醒的模樣——大圣還不想漏出底細。


他嘿嘿一笑,掀起竹簾說道:

“老神仙,你去了兩日就回來,家里的炕還沒坐熱乎吧?!”


將身一閃,溜進房內。

老道士兩眼瞇成一條縫,看清楚了是他,鼻子哼哼有聲,說道:

“怎么是你?擅闖民宅,看我送你去見官。”

說罷,從床上跳下,伸出左手,作勢撲向大圣。

大圣身子比泥鰍還滑,躬身往前一竄,跳上床上的蒲團。飛快地丟出一幅畫攤開了晾在床上,學老道的模樣坐好,嘿嘿地干笑:

“白發老兒,你不過虛長了幾百歲,就算能讓古人畫在圖畫里,又能有多大本事?不過,你修煉了這么多年,實屬不易,我勸你莫要著急動怒,一旦走火入魔前功盡棄,再后悔可就來不及了。”

老道士看了一眼古畫,眼光大亮,念聲“無量壽福”,笑著說道:

“年輕人,你既知我虛長了幾百歲,怎的沒一點尊崇,進我房中也不知道敲門?”

大圣坐在蒲團上,翹著二郎腿,哈哈笑道:

“你要誰的尊崇?且睜開你的法眼,瞧瞧誰是誰的祖宗爺爺!”

老道士心里冷笑,揮動拂塵,說道:

“那天,我看你容顏未老,又有桃紅附身,所以有意點醒,讓你不要錯過了眼前姻緣。卻未想到你也是同道中人,而且還能這般青春常駐,老夫佩服。”

“你該佩服我的何止是青春常駐?不過,我現在倒是有事請教,你若是答得上來,就算你是有些道行的人,哪天我到天上去了,便為你說情,讓你早日位列仙班,如若答不上來,嘿嘿!我勸你還是離了凡俗,找一處沒有人煙的僻靜處安心修煉,省得見了人你就管不住那把嘴,該說的不說,不該說的亂說,信口胡謅耽誤他人前程。”

老道士眼珠子再次放出光來,半信半疑地問道:

“如此說來,你還是神仙了?”

大圣冷笑,矯情道:

“不敢!不敢!我就一點桃紅附身的機緣都被你這老兒看破了,哪里好意思班門弄斧,還說自己是神仙,慚愧!慚愧!”

老道正色道:

“那么請恕老朽唐突!敢問上仙在天上是什么尊諱?尊府何處?”

“天上的事情也敢打聽……咦——難不成老道還通曉仙界?!”

大圣愕然,睥睨雙目,暗中施展火眼金睛神技仔細端視老道,左看右看,前看后看,老道仍然不過是壽命極長的俗子凡胎,忒奇怪了,乃不動聲色說道:

“你既學道求仙,可曾聽說過齊天大圣孫悟空?”


老道士冷笑著搖頭。

大圣又問:


“那么,可知道斗戰勝佛孫悟空?!”

“年輕人,你就是賴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氣,這樣響亮的名號也是隨便叫得出來的?你不要在我面前瞎編天上的事,我看你還嫩得很哩。”

老道有些厭倦,“哼”了一聲,轉身走出門外。

大圣氣惱起來,跳下床,一腳踏在門邊上叫道:

“你這老兒,不過拜在道門之中,沾了點禪機仙術,虛長幾百歲罷了。天上的事情,你又有幾時見過了?想當年我孫悟空大鬧天宮,誰人不知哪個不曉!那時連你爺爺的爺爺都還沒出生呢!”

老道士覺得好笑:

“你既說自己能上得天上,那現在就顯露顯露如何?且讓我看看你有多大的本事,你最好不是母豬打架——只用嘴的。”

大圣心忖老道總歸不是常人,乃把老道士叫進屋內,指著玉鏡臺,說道:

“老神仙,你且看清楚了。”

老道士定睛瞧著鏡子,角度,同時看到鏡里和鏡外。只見鏡子照出鏡像里那人本來便是大圣鏡像,大圣打了一個轉身,眨眼間就變做了一個道士,也穿了一件烏溜溜的黑皂衣,頭發花白,手持拂塵,和自己一模一樣。

老道士急忙側過臉回看大圣。大圣已然不見,取而代之的一個自己正樂呵呵地竊笑。靈淵子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揉揉眼圍著大圣轉了三四圈,把大圣身上的道袍輕輕扯了扯,又用拂塵在上道袍上來回掃了一掃,忽然,呆怔住了。

大圣撫掌大笑,朝著床上那副《月夜飲馬圖》招招手,那畫自己卷了起來,嗖地一聲飛到手里不見了,大圣又將身一搖,變回孫醒的相貌,手上拿著畫,笑道:

“您老活了這么些年,現在總算是見過活神仙了吧。要是你還不信,隨你說出什么來,我再變給你看就是。今天讓你大開眼界,算是獎賞你這么多年來專心修道的苦心。”

靈淵子止不住悲從中來,仰頭閉目,老淚縱橫。

大圣奇怪了,撓撓耳腮,疑惑地問道:

“老道長,你莫不是見了我這個神仙,有感于多年修煉的辛苦,激動得掉下淚來了?!”

靈淵子眨巴眨巴淚眼,搖搖頭走到床邊緩緩坐下,沉吟半晌,對大圣說道:

“年輕人,我這樣稱呼你,原本就不是出于無意,我本不要與你爭先斗老,你要是真在天上呆過,最多也就是后來之秀,斷斷只能是我的晚輩。”

大圣一驚,看看靈淵子花白的頭發,疑竇叢生,猜不透老道士接下來會說些什么。

“我也曾是天上神仙,與太白金星、歲寒三友、月下老人一起位列仙班,說起來,那些都是三千年前的舊事了。”

“那么你早晚會再見那些老友了?!他們也和我相熟。”大圣已然有些提防,但是不動聲色。

“不。一切早已不由我自己做主。我已不能飛升天上。他們,或許也已經把我忘記。”

往事不堪回首,靈淵子幽幽嗟嘆,搖了搖頭。

大圣想到幾個師弟被貶下凡間之初吃人做妖的光景,嘴角露出桀桀笑意。說道:

“莫非你也是和我那幾個師弟一樣,早年都曾經在凌霄寶殿風光過一陣,到后面又被貶下凡間。”

靈淵子給大圣倒了一壺熱茶,自己也倒滿一壺,坐回椅子上說道:

“你的師弟如何被貶下凡,我不得而知。不過,天條嚴謹,玉帝天威難犯,在天上不慎行差踏錯,哪怕只是半步,便革除仙籍,由此處以轉入輪回的責罰,卻從來沒有停過。”

大圣聽了,活脫脫被勾起憂思,一時有些傷神。

“三千年了,你可是我見到的第一個天庭故舊。他鄉遇故知,何其不亦樂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靈淵子忽而大笑。他孤寂已久,此時滿心都是歡悅興奮,絲毫沒有留意大圣臉上表情的變化:


“你既能上天面見玉帝,不知你是從哪里起家?學的是哪家道法?尊師又是誰?這番下凡卻是所為何來?”

大圣本有兩個師父,略一遲疑,說道:

“老神仙,不瞞您說,我無父無母,是從東勝神州傲來國花果山上的石頭里蹦出來的。我自幼求道,武藝全是無師自通。后來,如來佛主座下弟子金蟬子引我上路取經,歷經九九八十一難終成正果,得以位列仙班。這番下凡無甚大事,只是告了個假期,閑來沒事在凡間游走游走。”

“東勝神州?!你可知這一方天地之下,并沒有叫做東勝神州的地方。這里是另一個時空。”

一語驚詫!除了自己和八戒,原來還另有一個明白人。

大圣與靈淵子四目相對,說道:

“另一個時空,不錯!你說!我看你所知多少!”

“唉!我說了你一定會笑。因為過去所知的,見慣的,聽慣的,在這里俱無蹤影,再也見不到,聽不到,我又不能上天入地問詢,只能簡而概述之——另一個時空。”

靈淵子說罷,乃自嘲道:

“我比不得你呀,可以往來于兩個時空,可以隨時回去天上。”

大圣狡黠一笑,道:

“話是如此說!可我這趟游歷有個目的,修人心養人性,為了這個目的,我不會隨意賣弄,不會有事沒事離開楊美城回仙界上去。”

他時刻提防,逢人但講三分話,即便現在面對的是不能飛升的天宮舊客,也不會明說自己擔心暴露行跡。有可能被天上發現行蹤的舉動,他自然戒絕。

二人相互請茶,其間靈淵子說自己原來是凌霄寶殿里的鏡仙,統管一應照耀映射之物,問大圣可曾聽說過。

鏡仙?!大圣第一次聽說,覺得新鮮,搖了搖頭。

靈淵子乃道:

“有一年,玉帝和王母娘娘在宮闕里爭吵,王母娘娘說了意氣話,玉帝無言以對,面子上很不好看,那時我隨身攜帶了一面寶鏡,這事碰巧就被寶鏡照到了。我這寶鏡有一個誰也比不得的妙用,但凡人事,只要一經它照入便記錄在案,過后隨時可以閱查,也正是這個妙處,寶鏡給我帶來了無妄之災。糗事無端被記錄在案,玉帝遷怒于我,將我貶下凡塵,自此生死莫問。好在我天命不凡,即便輪回轉生,靈根自也不會斷絕,因此諸事不忘。這三千年,我已在凡間經歷三次輪回矣。”

“三次輪回?!哪三次?”

“剛剛被貶下來的時候,我投胎在一棵花草的種子里,隨風飄飄蕩蕩,在高山峭嶺上落地生根。最早這里還是蠻荒之地,只有數量稀少的,并不開化的土人。我極目遠眺,看著四季交替,看著湖沼變平地,看著土人一點點開化變遷。我素知公道自在人心,不曾祈望過玉帝突然駕臨諒解。從此莫問冷暖寒暑,安心修煉,若是與仙有緣,自然再成正果。轉眼一千年過去,我葉落根枯,遂轉世,成了一條在河流里隨波逐浪的小小魚兒。”

大圣心道:

“一千年?!活得如此長久的花草也算奇葩了。假若這是玉帝對他的懲罰,竟比佛主把我壓在五行山下還要長久。”

“我做那一條小魚,從雪峰游到山嶺,從山嶺游到草原,從草原游到丘陵,曲曲折折,不知拐來拐去多少個灣,見過多少風情景致,最后游到大海,經歷了無數次滔天巨浪龍卷風暴,也是在滿了一千年的時候,我力氣耗盡,沉入海底,爛掉的身軀和泥沙混在一處,成了過往蝦蟹的果腹之物。”

靈淵子呆怔須臾,端起杯子,仰頭將杯中茶一飲而盡。

大圣暗暗驚嘆,心里又言語道:

“如此說來,他在這磨難中,靈根不斷,無時無刻地記得自己前生后世,記得那些無奈,記得那些冤屈,這是何等的煎熬!換做俺老孫,只怕也沒有這種耐性,只怕就熬殺我了,自己就自絕了。”

他向靈淵子抱拳作揖,真心真意說道:

“道長,我佩服你!看你恬淡的模樣,轉世為人后的光景,應該也一直過得十分從容吧!”

靈淵子嘆了一口氣,淡然說道:

“上仙有所不知,其實這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無論轉世成了什么形狀,也都只好茍且著過了,過得越久就越是習慣,老天不收我的性命,我也只好安心休閑,養性修真,閑暇時寄寓妄想,不過自求其樂罷了。”

乃說起入畫一事,大約一百年前,有日晚歸,適遇寄居道觀的畫師揮毫潑墨,將自己畫入畫中。僅此而已。

他略有歉意地對大圣說道:

“嗨,我是快三千年沒有見過神仙了,今日見你,得以一吐胸中郁悶,有些失態,讓你見笑。”

來而不往非禮也,大圣也給靈淵子倒上茶,滿是敬意說道:

“你這三千年的修行,分了三世三種,還有幾個神仙能趕得上的?先前我還在您面前自鳴得意,其實羞臊得很。”

靈淵子拿起茶杯,微微笑道:

“我對天庭后來的事情一無所知,在我的記憶里面,那時的天庭沒有你這樣的人物,金蟬子也一直候在佛主身邊,不曾聽說過要他去取什么經。”

看著靈淵子咕咕喝下茶水,大圣想起心中疑惑,問道:

“你這張玉鏡臺,先前照出的鏡像里面,一個是繆姑娘,另一個其實是我。那時我不過是變化成一只蜜蜂,僅僅是在繆姑娘面前的簾子上趴著,鏡子就照出了前兩日我為了救她打殺大蛇時所變化出來的那個人的相貌。繆姑娘對救她性命的人心有所屬,現在鏡像里兩個人曖昧不清,讓人家小姑娘越來越戀戀不舍了,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了?怎么可能這樣?還請老道長明示才好。”

靈淵子差點沒嗆著,愕然道:

“原來那只蜜蜂是你變的!那么我和那姑娘說的話你都聽見了?”

大圣訕訕笑著,點了點頭,把茶壺端起來,只顧往杯子里倒茶。茶溢方止。

靈淵子閉目苦思,末了睜眼說道:

“本來我做鏡仙,仗著持有這面寶貝鏡子,一些塵世間的俗事也能不卜先知。現在寶鏡既然照出了那樣的情形,就更加證明那日在溪澗邊上我與你說的話不會有假。只是,你和她這一次的姻緣,會怎生開始,又會怎生了結,卻是算不出來的。寶鏡里并無過多明示,還請上仙多多包涵。”

大圣皺眉,須臾冷笑道:

“斯言大謬!我自是一介超脫生死的化外神仙,茫茫四海都有自己的樂趣逍遙;她自是凡塵里顧影自憐的弱小女子,行不得遠,離不得家。我從未以本來相貌和她謀面,更不待說兩個人相識相知,如何會有什么姻緣?我只消一個筋斗云,便可以從此無影無蹤,人家滿腔都是情情愛愛,到時你卻讓她找誰去?你這玉鏡,嘖嘖……應該也有不準的時候吧?!”

老道士笑道:

“上仙稍安勿躁,我這面寶鏡不是每時每刻都會顯靈,一旦顯靈,便不會是假的。任憑你再有通天的法力,也決然逃不掉這一場情緣的雕琢!古人不是說過有緣千里來相會么?這是至理名言,世間如此天上亦然。準還是不準,你不久就會知道了。”

大圣跳到鏡子前,出神端望,眼見鏡子里那人鐵骨錚錚,滿臉都是猜疑的神色,這不正是現在的自己么?他施展火眼金睛,看不出玉鏡臺的任何端倪,尋思之際想起繆姝鴻親手描繪的那張圖畫,于是他將身一搖變成了一個俊美的男子,正是那日在牛澗村村口打殺蛇怪的英雄好漢。


這名軒昂灑脫的美男子說道:

“老道長,我在你面前也變化過了,你好好看看,難道你不知此身非我身?!雖說他英雄救美,但這番長相徒然只是一介空殼啊!須知那繆姓女子心里的所愿所想,絲絲毫毫都是扣在這個空殼上啊。”

靈淵子向他瞥了一眼,說道:

“你的這副皮囊,本該是行尸走肉,說不得話,聽不見聲音,行動也不自主。現在的不同,全是憑了你的心的驅使。你的這顆心,掩在血肉之內,無論你怎么變化外面這身相貌,里面這顆心卻是變化不了的。雖說俗世間的人易被表象迷惑,但抽絲剝繭,所有的恩怨總是會回到原來的點子上,既是根源在于你這顆心的所思所想了,那姑娘戀著的,正是你這顆變不了的心啊!”

大圣端起茶杯,默然無語,暗暗思量。

繆姝鴻乃是情竇初開的女子,早前看她思念情郎時的神情,就有一副旁若無人的癡迷嗔怪,對此大圣深深以為,她已經走在那種一見鐘情便飛蛾撲火的不歸情路上,此番她又在靈淵子面前直言不諱袒露心扉,更證明她已經毫不猶豫深墜情網,在感情的漩渦中眼見是不能自拔的了。大圣自己化身打死大蛇還不到三天的功夫,此女一腔柔情就堪比金石。哎!她這樣一名世間烈女,性情實在太過匪夷所思。

大圣私自下凡,本來就有常住人間的打算,并且為了一試人倫溫情,不惜拜認子歸逢和枚芳為在世父母。能夠留在子家之后,往后的漫長日子里將會發生些什么變故,他認為自己心里已經有所準備——對佛門弟子來說理應恪守的各種清規戒律,不憚于一破再破。


在楊美城將近一年的時間里,大圣常常思忖——來日方長,把見到的人間情事一一看在眼里記在心上,但是對自己的那一點男女情思,他并不十分看重,偶有感觸,也是蜻蜓點水,轉瞬即逝,但自從在誌古齋見過繆姝鴻之后,他開始隱隱覺得情思這東西在自己身上生了根,有些欲說還休,欲迎還拒了!自己一直硬杠,三番五次斷斷不愿承認。哪怕僅是自己一個人的時候。

現在,大圣面對這個可能的情網,內心再度死水微瀾——靈淵子是個在人間游歷了快滿三千年的人精老道,這樣的人既然說了自己有一段感情即將發生,言之鑿鑿,應當只能只可信其有而不可信其無,而所謂的玉鏡臺,更是揭破了這段戀情就是和繆姝鴻之間發生。大圣猶猶豫豫,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順其自然,任其發生,然后接受它容納它。


大圣知道俗世中情深傷人亦自傷的道理,暗自為繆姝鴻擔心。自己是一介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天外來客,不止滿身滿膽,而且豪氣干云,最終一定不會為情所困,但在情事面前,凡人哪能像他這般收放自如!繆姝鴻這樣的純情玉女,面對的是一段遲早要無疾而終的戀情,當一切變為泡影的時候,她會怎么樣呢?她能怎么樣呢?大圣受日月精華潤澤而生,心本良善,又得過唐三藏帶在身邊時常給予訓示誡勉,要他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善念起時,便禁不住為他人思量,他幾次見到繆姝鴻,內心都為此女明凈似水的幽思,一往情深的神態所震動,那些時刻,他莫名奇妙地連連告誡自己,就算情絲膠著,也萬萬不能與此女交往,到時自己若是不得不抽身離去,只怕真的會毀掉此女一生,那就太不是善緣了。


既非善緣,說來何益?

大圣想到這里,原先還溫廉恭斂讓的姿態煙消云散化為烏有,他把茶杯放下,一臉陰沉,說道:

“老道長,我看你這個玉鏡臺是個妖物,它不分青紅皂白地亂點鴛鴦,只怕已經讓世間善男信女流下數不清的虐苦情淚了。井水不犯河水,神仙與凡人豈可相戀,俗話說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你這玉鏡臺預知得到的事情,定會有一樣東西能夠把它給改變了。我看你禪修久長,道行非淺,如何不把它給化解了?”

太天真了!想不到如今的仙界會有如此天真之人。靈淵子笑道:

“上仙差矣,你可知道這座玉鏡臺的原身,曾經也是凌霄寶殿里的寶貝?王母娘娘也時常將它拿在手中把玩啊。呵呵,恕我大膽的說上一句,這玉鏡臺大可是預測了玉帝與王母娘娘的姻緣的,即便他們偶有吵鬧,如來佛主來了也休想拆散得了他們。一物降一物,世間多數是這個道理,不罕見,但在這玉鏡臺揭示了的瑣事面前,這話沒用!誰也化解不了。”

這幾日,大圣心中頗為煩躁,一直無由發泄,眼下他耐著性子和老道士說了半天,只圖寶鏡所兆之情事還未開始已然結束,有機會讓一切負累終能化為泡影自個消彌,然而說得越久,這段孽緣就越像是揮之不去,就越像是每分每秒都在發生一般。

大圣哼哼兩聲,說道:

“你既然曾經得過道,成過仙,還在九天之上掌管過凡間俗事,就應該知道悲天憫人,多行善事,盡一切你可能救人脫困的本分,但是你這回硬要把一段無妄情緣附著于一位不相干的花樣年華的女子身上,你這見死不救的心腸何其毒也!已經經歷了數千年貶謫的洗禮,竟還不知道從善不從惡,枉費你如今仍在在道家,究竟是怎么度人的?可見當初玉帝罰你下凡一點都不冤枉!!”?

靈淵子腦瓜轉不過彎,又是責怪又是驚訝:


“誒,此言差矣,你這話從何而來?頭緒在哪?你不是說自己跟隨了金蟬子才求得正果的嗎?他那樣文質賢達,你卻這樣不辨是非,出口傷人,哪里像是他帶出來的徒弟!”

“我是后生的,你不認得我是孫悟空也就罷了,我也不會怪你,但這根神鐵,比起你來,它的由來更是久遠,看你認不認得?這便是克制你這寶鏡的神物!”

大圣嘿嘿冷笑,從耳中掏出如意金箍棒,迎風一晃,繡花針頓時變成了大鐵杵。

“如意金箍棒?!”靈淵子失聲叫道,“如此寶貝怎么落在你的手中?!”

靈淵子察顏觀色,看出大圣眼中冒火目露兇光,霎時間醒悟,搶身擋在玉鏡臺前,把拂塵一橫,當胸攔著,喝道:

“天宮寶物,你待怎的?萬勿胡來!”

“寶物?!嘿嘿!我現在要砸了這個妖物,省得下次它又沒有來由胡亂征兆。”

大圣手起棍落,往旁邊輕輕一掃。他不想傷人,尋思著先把靈淵子往外一撥才好下手。

這時的靈淵子不過是俗子凡胎,面對神鐵如意金箍棒卻毫無懼色。一扭身,把拂塵自來招架。兩處風聲掠過,中間“鐺”地發出一聲脆響,寶貝撞在一起。靈淵子手臂發麻,暗叫不好,咬牙硬與大圣僵持。大圣盯著毫發無傷的翠玉拂塵,眼睛發亮,暗叫那也是個好寶貝。

大圣眼疾手快,跟上一步,騰出左手,把靈淵子推出圈外,右手擎棒直搗玉鏡臺鏡心,玉鏡臺正中咣一聲響,被搗了個窟窿。沒了靈淵子阻擋,大圣把金箍棒往空中輕輕一拋,金箍棒幾乎撞到了天花板上。他高高跳起,雙手握定金箍棒,狠狠往下一砸,喝聲“著”,噼里啪啦一頓脆響,玉鏡臺瞬間乍起無數碎片,屋內光影四濺,異光紛呈。

靈淵子跌足破口大罵:

“你這個畜生,玉鏡臺是我的命根子,還我寶貝來!”

惡狠狠地把拂塵一劈,直取大圣咽喉。大圣心里痛快,哪里在乎他來勢洶洶,只一個筋斗便避開了拂塵,翻到窗臺外仰頭哈哈大笑,變做一只白頸仙鶴揚長而去。

靈淵子沒有本事去追,站在窗前翹望,恨得牙癢癢,眼睛通紅似冒血,看著仙鶴不見了蹤影,跺足又罵,流下兩行清淚。

玉鏡臺稀爛,遍地碎片,粼光閃閃。靈淵子靜默半晌,心情稍微平靜,嘆一聲,喃喃念起咒語,地上碎片漸漸聚攏,碰到的銜合成又一片,最后所有碎片都不見了,只剩下一片閃閃發亮的玉鱗,巴掌大小,如同碧潭明鏡。靈淵子身子打了一個顫抖,玉鱗搖蕩著,漂浮起來,落在他身上,瞬間渺然,失卻蹤影……

這時的揚美城中,縣令高比穆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眼珠子滴溜亂轉,絞盡腦汁盤算脫困之策。

事情要從前些日子的豐雪節說起。大沱天下,唯楊美城獨有風雪節,故而頗有一些名聲,每一次都吸引了眾多外地人前來觀看。那夜歡慶的時候,有一個朝廷命官也混跡在游人之中。這名官員穿著一身便服,特地攜了家眷從京城趕來看熱鬧。其人在刑部供職,有著極好的記憶力,各地諸多久懸未決的疑難雜案都是由他核查勾銷。他一家人逍游于楊美城,吃喝玩樂,興致大好,不期然間看到一幅紙鳶,閃著幻彩熒光,在人群中冉冉升起,身邊恰好焰火齊鳴,幾乎照亮了所有過往游人的臉龐,京官看得目瞪口呆之余,聽見四個壯漢也在一旁連聲叫好,他目光從那四人臉上逐一掃過,但見其中一人長的是豹頭環眼,虬須滿面,身材偉岸,相貌令覺得尤為眼熟,片刻之間又想不起來是誰。未幾他游玩到鬧市中間,路過一面高墻,墻上有幾張被風雨侵蝕,幾乎碎爛的破紙,雖不知紙上原來寫的什么,但卻能依稀辨認出那是很早之前就張貼了的官府通緝文書。京官猛地一激靈,想起自己就是在數月前刑部的通緝令上見過先前之人。其人正是官府懸賞緝拿多時,卻一直沒有查出任何線索的水江口殺人犯。

其人孔武有力,在水江口連傷數命,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兇犯,此刻又有同伴在場,京官和家眷在一起,要緝拿此人,自當投鼠忌器。京官敷衍家人幾句,獨自走到一旁,暗地里盯梢這四個漢子。到了人少處,四人拐過一個街角,等京官跟上去時,中間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四人竟然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蹤影。京官看看兩邊高墻,再看看眼前與一墻之隔的喧鬧有天地之別的空蕩蕩的小巷,心想如此窮兇極惡之人大搖大擺的出現在天下眷顧的豐雪節上,楊美城全城百姓竟然一無所知,無人報官,簡直又冷漠又后怕。從楊美城去往京城,路途并不遙遠,萬一這些人進京制造事端,龍顏必定盛怒。京官越想越玄乎,覺得此事非同小可,心事一直藏到幾日后回到京城,在庫房翻出那張通緝令,找了頂頭上司匯報此事。

他的上司乃是刑部左侍郎,名喚尤和顏,官居二品,是這次負責高比穆年終稽考的朝中大員之一。尤和顏其一,吏部右侍郎斗透達其二,新晉紅人都察院右付都御史夏侯恩其三,皇上欽點三人負責考核京城附近郡縣所有主官全年政績。本來再過幾日,這三個人就要一起蒞臨楊美城承辦皇差,尤和顏既然得到了消息,便把另兩人約齊見面,相互知照。


夏侯恩年少老成,頗有心機,知道自己一年來功名提得太快,致使朝中屢有閑言碎語。他不愿被人說成是沾了父親的光,一心想抓住機會建立更多功名,好讓朝廷上下心服口服,眼前這個追緝逃犯的案子,他越揣摩就越覺得楊美城主官高比穆與此脫不開關系,對此他是異常地興奮,抓住機會擼高比穆下臺,理所應當。理所應當的事便是政績。這三人商酌停當,于次日早朝稟報皇上。


年輕的天子略一斟酌,命三人全權負責此事,并著兵部調來武官驍騎參領供其緝兇使用。


尤和顏命驍騎參領先自帶上五百名精兵,佯裝出京操練,暫駐楊美城外,以備不測。另外,刑部又再次廣發通緝文書,命各處對進出京城的通道嚴加盤查,繼續搜尋虬須兇犯的下落。有心搞出一番動靜的夏侯恩派人暗中四處打聽高比穆政績,不想竟打聽到楊美城不久前曾經發生過的一起人命案件。這便是那樁外鄉人被毒害之后拋尸不成的案子。此案雖然已經上報刑部,但文書之中尚有三兩處存疑,高比穆呈上的奏折對此語焉不詳,僅僅寥寥數語便打發了去。


三人合計了一遍案情,尤和顏大感興趣,當即率隊離京,來到楊美城外的軍營住了下來,接著派人支使高比穆到軍營中述職,以示上官恩威。

幾個官場的老油條見了面,少不了一陣噓寒問暖,熱乎的情形讓年輕的夏侯恩看得傻眼,心說大家不是說好了要好好治一治這人的嗎?現在怎么又和他這樣好言好語?心里先就有了幾分怨氣。幾人寒暄完畢,稽考進入正題。三位上司落座,高比穆拿出唐瞬乙寫的絕妙好辭,自吹自擂讀起來,讀畢躬身肅立,但聽長官評論。

尤和顏斗透達兩個沉吟不語,夏侯恩想想先前他們和高比穆熱乎的樣子,一開始也不說話,只做滿腹思慮狀,只因修為不夠,未了還是沉不住氣,先開口說道:

“高大人,你經略楊美城十數年,方方面面殊有條理,百姓安居樂業,勤事經濟,這一年,擁戴你的民眾還是不少,你辛苦了!”

“下官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自當盡心竭力,平日上傳下達,辛苦一點是應該的。下官不敢自言做了多少事情,幸得所有皇恩都能澤芳百姓,其實這全是仰賴皇上體恤百姓,時時刻刻將百姓冷暖放在心上,所以楊美城的百姓深感皇恩浩蕩,因此謹守本分,心甘情愿為我大沱所驅使罷了。”

官場上現成照抄的套話,雖是令人鄙夷,可都有絕佳用處。然而夏侯恩乃是有備而來,沒打算讓高比穆輕易過關,當下臉色一沉,提高了聲音說道:

“一葉豈可障目!你在楊美城領受皇命,有無盡心竭力,并不是這里的百姓服了你便就算了的。皇上力求平息匪患,滌蕩清平,特著刑部追剿流竄各地的江洋大盜,以及背負兇案的殺人嫌犯,高大人作為一城之長,統領六部,對此又是如何做的?!”他不等高比穆回答,緊緊追問,“我聽說高大人竟然任由這樣的人在楊美城四處閑逛,隨意穿梭行人之間,令人驚詫!難道舉國通緝的重犯要犯到了你楊美城就可以網開一面?”

高比穆大吃一驚,汗都飚出來了,慌忙跪在地上,為自己申辯道:

“夏侯大人,高某為官多年,知道緝捕逃犯乃是刑事之重,對此高某差遣捕快每日遍查大街小巷,從無倦怠,為的也是告誡城里城外所有居民,要他們對陌生人多加留意,楊美城的百姓雖然心地善良秉性純樸,但是也都知曉趨吉避兇,一旦見到懷疑的人,必定會告知官府,斷斷不會將隱患留在身邊。下官不知夏侯大人從何處聽來此言?望能明示。”

將近一年不見,昔日傲氣囂張的公子哥成了皇上面前的紅人,不僅官階比自己這樣的老江湖高,還是今年直接面對面的稽考官員,高比穆本就不能不畢恭畢敬,開口說事問事還陰惻惻的,令他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更顯得誠惶誠恐。

尤和顏在案前摸出那張通緝令,擺在桌上,瞇著小眼,淡淡地說道:

“高大人!夏侯大人呢,也沒有讓你跪下的意思,大家本是一場同僚,有什么不能好好說啊?你起來把話說得讓我們都明白了,我們在皇上面前也好交差是不是?”

他輕敲通緝令,不緊不慢繼續說道:

“這個人命重犯,曾有人親眼看見他在楊美城里往來自由,暢行無阻,絲毫不用避忌,看起來和普通百姓無異,讓人懷疑他就是城中一員。”

高比穆心里七上八下,提起袖子往臉上蹭汗。自從每月從八珍齊的祈美處訛詐得一千貫錢之后,他就開始有些寢食不安心驚肉跳了。夜半不怕鬼敲門已成往事。高比穆總是做夢被人抓到把柄,最后丟官敗命,被盛怒的皇上以欺君之罪廷杖而死。

他又忽然覺得自己確實緊張得過了頭了,暗暗告誡自己,無論如何再也不能讓三位上司看出自己的窘迫。故作鎮靜走到尤和顏桌前一看,認得是那張水江口殺人犯的通緝令,遂舒了一口氣,退后兩步,向三個稽考主官都行了一禮,說道:

“三位大人,楊美城于半年前接到這份通緝令。當時我除了按例張貼,廣為警示之外,還下令要求所有捕快公差穿門入戶,向楊美城所有百姓申明此人窮途末路秉性兇殘,要求一看到有可疑人物出現務必馬上報官。但這么長時間了,城里城外都不曾有過他的消息,想來那人是近些日子才來到楊美城,在楊美城出現的吧?!”

他暗暗察看三位上司的臉色。此刻,除了夏侯恩黑了一張臉,顯得比較關注外,其余二人面色如常,自己剛剛說的什么,似乎并沒有特別留意。


由是心中料想,上峰這回既然還派人過來稽考,興許還不會有什么破綻給人家拿捏,只是夏侯恩當初曾經馬踏楊美城夜市,違例驚擾百姓,之后在自己面前放了危蔟忌一馬,多少有些曲意。看來這廝大為量窄,對自己有個疙瘩,始終還未能化解。要怕就只怕他了,說不定還會挑毛病出來繼續針對自己。想到了這里,高比穆認定黃口小兒不足為慮,自己只須打起精神提防陷阱便可。

乃繼續說道:

“下官回去自當命人再印通緝令,攜所有公門人等,深入大街小巷廣布眼線,查訪案犯蹤跡,只要那兇犯敢在楊美城落腳,下官一定不會錯過消息,必當布下天羅地網,將他手到擒來。”

尤和顏斗透達還是面無神色,高比穆自顧自笑了笑,說道:

“呵呵,只是還請三位大人通融數日,讓我回去把楊美城上上下下翻它個底兒朝天,查一查那人究竟藏身何處。下官不才,也只有如此,才能夠向三位大人復命了。”

盡管自己的笑聲聽起來有些狡猾,但這個時候這樣表露真性情,高比穆覺得正好。

“好你個老滑頭!”夏侯恩心里罵道,臉色一變正想訓斥,斗透達暗暗使了個眼色,要他稍安勿躁。

斗透達哈哈笑道:

“高大人,你辦事歷來雷厲風行,一擼到底,從不屑于拖泥帶水,是我吏部難得的楷模,先帝在世之時,屢次三番對你嘉獎,本座也一向在皇上及諸公面前拿你出來為我們吏部夸耀爭先。只是,今年你呈上了一份刑案具結的折子,字里行間有一些地方出乎我們所料!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楊美城多年來一向太平,人死尸拋的案子發生得太過突然,似乎倒使高大人忘記了刑案的斷案的章程了,整篇折子寫得讓人看了覺得手忙腳亂生澀得很。尤大人就在刑部,你不解釋清楚,他這一關你可不好過啊!”


尤和顏眼睛看著高比穆,耳聽八方,嘴角微微動了一動,責怪的話放在心里,并不吐露:

“這個斗大人也真是,如此說話算什么事?把我扯進去干什么?無頭案件里死的人多了,誰在乎這折子是怎么寫的!”

乃桀桀一笑:

“大家同朝為官,我信高大人!”

斗透達說的不外是八珍齊酒樓里那樁人命案,當初為了壓榨祈美,高比穆曾對此案充分揣摩,此時倒是十分從容。


他身子站得筆直,神色嚴峻,說道:

“三位大人容稟。因為下官轄地突然間爆出這起拋尸奇案,下官對此曾經明察暗訪了一個多月,哪知城里城外均不見有人口報失,也無人認得死者容貌,所以下官據此推測那死者不是本地人。律法上有諺語云,民不舉,官不究,但維護一方平安是我公門中的大事,下官竭力尋查線索之余,奈何大海撈針力有不逮,其實正如我在奏折中所書,楊美城來來往往的外地人多如牛毛,或是逗留一兩日的,或是僅僅穿城而過的,這些人一般都不會在楊美城的百姓中留下多少印象。我只好揣摩這是流竄作案,是外地人傷害外地人,這樣的案子一時不好查出結果,但又恐刑部怪罪,所以我便先將那一段時間的查案經過歸總之后呈送刑部。不過,下官雖有奏折上去,但一直不敢懈怠,目前還在繼續調查此案,只是連續數月,還沒有一絲一毫的進展。”

他言之鑿鑿,自信說得圓滿,尤和顏仍舊不動聲色,瞇了眼,一副沉思的樣子。


斗透達瞪著眼,透著幾分氣急敗壞,說道:

“高大人,此案當真沒有一絲一毫的進展?!你可是將那被害人又開膛破肚了的。據說不單是在案發現場,而且你也從死尸肚子里找到了一些東西,這些線索疑點,怎么不見你寫進奏折里?既是外地人被害,這點小事,你隱瞞了做什么?一份奏折寫得這樣不清不楚,藏頭露尾,不是自找麻煩瞎耽誤工夫嗎?”

這兩位忒不認真,看起來稽核只像是敷衍了事,躊躇滿志的夏侯恩不由地生出一股怨氣,但又不好發作,乃嘲諷道:

“高大人是先皇眼里的清官,本應清澈如水,上報朝廷的奏折里隱瞞只言片語,也只好當作開了小差了。”

高比穆腦子又飛速旋轉,斟酌利弊,執禮回話道:

“適才斗大人所說的都是破案的關鍵,只因案情還未明朗,所以實在不好在奏折中贅述。”

尤和顏擺擺手,不以為然,說道:

“御史大人,這可不能說是開了小差,以高大人的精明能干,這樣辦事自有他的深意。既然還在繼續查案,暫時的保守還是可以有的。都說縣官不如現管,我們雖還管著高大人,但這個案子還是由高大人主管,他總歸是地主么,我看客隨主便甚好。斗大人,你意下如何?”

斗透達慣于見風使舵,乃故作覺悟狀,說道:

“如果高大人能在奏折上注明深入調查中,本座也不會有此疑問了,高大人,還是你的不是啊!”

轉而面向尤和顏,滿面笑容地說道:

“對于刑部的事情,尤大人果然眼光獨到!”

夏侯恩看著面前幾人,想想這官場上不乏沾親帶故的,特別是官階越是接近,彼此之間就越是相熟,大家常常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你放我一馬我放你一馬,只為了日后好相見有錢大家賺,說白了不過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并且又同坐在一條船上。


他原以為揪著了高比穆的小辮子,滿可以在高比穆面前揚眉吐氣了,現在看來,高比穆應變能力極好,而且這兩個同來的考官根本沒有和自己想到一處去,興許,這次只能這樣打著哈哈就過去了,他端起茶杯,冷笑著將茶喝下肚里。

高比穆謙卑地站在三人面前,靜待發落。尤和顏瞟了他一眼,緩緩說道:

“其實以高大人一貫的為人,今年的政績稽考自然又是優等。只不過這次橫生了兩個枝節,稍稍卡頓一下罷了。一個是緝拿水江口案犯,這事已有兵部派來兵馬協助,楊美城一旦有了這個通緝犯的消息,我相信高大人自會全力以赴以,此事但憑天意,不是你我做得了主的,與高大人的稽考無甚關系。另一個就是這殺人拋尸的案件,雖然棘手一些,但高大人經過多日辛勞,畢竟已有所獲嘛,想來此案離真相大白之日不遠矣,不過這日子是哪一天誰也不知道,希望就是這幾天吧!我們都是皇上欽點的朝廷命官,我們不想留難高大人,但是高大人,你也須賣力些,讓我們最后好做才是。我們不妨給高大人多查幾日,等高大人搞通了案子,大家也好回繳皇差,皆大歡喜豈不是美事?”

尤和顏是稽核的頭,既然發話如此,窩在椅背的夏侯恩心里一百個不愿意也無可奈何,乃順水推舟說道:

“也罷,高大人,尤大人有此美意,我也有心成全,我看你大可以將兩案并做一案來查,這些不都是外鄉人嗎?說不定這兩起案子便是同一人所做。”

尤和顏默默地看著高比穆,眼睛慢慢露出光來,一字一句說道:

“關于你的稽核文書,看來急不得了,我等就在貴地周游數日,等你那樁案子幾時有了大的進展,我們再一起參詳。不過我相信以高大人的聰明才智,一個人足于應付了。兩位大人,老夫做主寬限高大人幾日,如此可好?”

他問的是同差官員,眼睛卻一直看著高比穆。

“尤大人如此寬厚,高大人,還不快來謝過?”

斗透達說這話的時候,皮笑肉不笑。

高比穆聽出尤和顏的言外之意,心里撲通撲通地跳了起來,咬咬牙,臉上擠出笑容,拱手致謝道:

“謝大人恩典!”

高比穆強顏歡笑,一一告辭,出營上轎,在回城的路上冥思苦想。山路崎嶇意難平。到了衙門,進書房提筆疾書,叫來危蔟忌,命他如此這般。危蔟忌應諾一聲,領命而去。

高比穆聽音識辨,從斗透達的說話中,聽出三人為了這次的年終稽考,曾使用手段暗中派人調查過自己。他揣想三人查出自己對拋尸案沒有深入調查即草草了事之后,心里面一定會有疑惑,如若對疑惑抓住不放,進一步追查,發現自己與祈美之間見不得人的勾當不是不可能的,那將會對自己將會造成重重一擊,名譽掃地尚屬其次,糧餉俸祿被剝除、鋃鐺入獄那是萬萬不堪忍受。形勢嚴峻,他必須要馬上與祈美見面商量對策。他這時已非兩袖清風之人,疑神疑鬼是常事,思慮如若這時衙門外有尤和顏的暗探盯梢,把自己行蹤看透,先下手為強把祈美捉了去嚴加審問的話,自己便如同所設想的那樣萬劫不復了。

”不能冒冒失失地去見祈美!”高比穆對自己說道。想來想去,忽然后悔當了多年清官,一直不曾籠絡人心,身邊竟連一個心腹也沒有,末了只好找來跟了自己十幾年的捕頭危蔟忌,讓他替自己約見祈美。

入夜,高比穆用飯已畢,乃在家中來回踱步,謀劃尋思,看看約定的時間差不多到了,屏退了丫環仆人,拉長了臉對韋氏說道:

“今夜我要用功查案翻閱文書,困了自會睡在書房,非我叫你,你不要進來說話擾我頭緒。”

韋氏瞥了他一眼,答應一聲,也不多說話,走到旁邊的屋里去了。高比穆踱著方步走進書房,把門閘起,拿了一件黑色斗篷穿在身上,把斗篷的帽子遮住大半邊臉面,靠近窗縫看看四下無人,貓腰從窗口爬出,專挑院中僻靜無人的地方鬼鬼祟祟地小心行走。院內有一面墻緊鄰外邊馬路。當他走到這面墻處,便從墻下的草叢里扯出事先準備好的梯子,蹬踏梯子上了墻頭,看看墻外無人,乃放縱了一身老骨頭,跳到路面上。

他讓危蔟忌送交祈美的信件,里面不過寫了簡簡單單的幾個字:

“桂香苑,今夜面談急事,訂房后將房號附信交給來人回復。”

祈美知道高比穆從不親近女色,此番選址桂香苑,又是夜里見面,如此掩人耳目一定事出有因,這是又要刮銀子么?每月一千貫,自己可是已經掉了一層皮了,再刮,自己還能給多少?乃心神不定地在信中寫了個房號,封好了給危蔟忌帶回去交差。祈美在家中越想越燥,越想越怕,索性不在家中吃晚飯了,老早的來到桂香苑開了一間包房,要了幾道小菜小酒皺著眉吃喝起來。

自從與高比穆訂下暗股的城下之盟以后,高比穆有時還真是給他的八珍齊引薦生意,只不過,在人前仍然是清正廉潔的樣子。高比穆不張揚,祈美也按照高比穆的意思來給錢,每月都換著地方把一千貫紅利送到高比穆手上,但還沒有在花街柳巷做過交授,而且這個月的利錢他是已經給過了的,在這種時候高比穆神神秘秘地又找過來,想著就算是刮錢,好像也沒必要如此做派,如果不是刮錢呢,那又會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祈美怎么也猜不透其中緣故,悶酒喝了一壺又一壺,叫了兩個陪酒的姑娘,卿卿我我摟摟抱抱,忘情打發時光。


艷曲香歌正濃,虛掩著的房門忽被一把推開,桂香苑老鴇把臉拉得老長,走入讓在門邊,隨她進來的是一個遮頭蓋臉的黑衣人。老鴇徐娘半老風韻不存,指著走進房內的黑衣人,向祈美擠眉弄眼直打眼色,一臉的看不起。祈美知道緣由,笑了笑,無有解釋。黑衣人徑直走到窗前,咳嗽了一聲。

是什么樣的花花腸子馬上就要見分曉了,祈美忽然哈哈地笑了起來,伸手往身邊姑娘的臉上摸了一把,嬉皮笑臉地對老鴇說道:

“這位大爺是生意上的朋友。”

他起來指指門外,清出閑人,關門上閘。

高比穆面向窗戶在廂房內坐定,祈美倒茶侍候。高比穆讓他坐在一旁,略一沉吟,說道:

“我許久未去八珍齊看過了,聽說你的生意越來越興旺發達啊!”

說完,直勾勾地盯著祈美看。

祈美臉上僵硬,神情難看。不出所料,這廝果然又要獅子再開口增加分紅,真他媽的胃口忒大!


乃訕訕地笑了笑,說道:

“承蒙大人多方關照,現在八珍齊還能經得起我們兩家人的開銷。”他也精明,這么一說,便為討價還價設定了一個范圍,“不知大人今夜急招,有些什么要緊的事?”

和道貌岸然的官家打交道,自當早些進入正題,高比穆不是風花雪月胡侃海喝的市井之徒,先把要緊事談妥了,兩人才好交心。

高比穆知道祈美心中所想,成心先激他一激,嘴角微微翹起,慢慢說道:

“你知道我是不核驗數目的,不知這幾個月來,我的鎮店之寶從你那里共領得了多少好處,你還記得嗎?”

都當著面了,居然還假裝糊涂!!祈美心里大罵,臉上仍然堆著笑,說道:

“五個月五千貫錢,大人回去清點便知,呵呵!”

“原來你賄賂我這么多了……你瞧我,這么多錢放在家里,一文都還沒有用上便記不清了。”

“……”

祈美氣得說不出話來,板起了臉,心想分紅成了賄賂,而且還沒怎么用,這不成了我一廂情愿了嗎?這又領教一回!活久見了!

“此事一旦被人發覺,要是舉報到京城里,不知祈老板會有什么想法?”

高比穆不動聲色地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祈美饒有酒量,雖然喝了不少酒,但腦袋瓜子仍能夠正常地快速運轉,片刻便料定高比穆只是拿這些沒頭沒腦的話來試探自己。他鎮定自若,給高比穆碗里夾了一片肉,諂笑著說道:

“我的前程是大人給的。說老實話,沒有大人,八珍齊的生意哪有現在這般興旺?現在我這日子過得可是越來越美,我甘聽大人驅策,我只求大人順風如意,官運亨通。我這肩膀還算有幾兩力氣,要是有什么東西砸下來,我自當一力承當。”

高比穆聽他連說幾個我字,甚為滿意,笑了笑,說道:

“祈老板,本官就知道沒有看錯你!你是楊美城少有的做生意的能人,生意如此順當,我也能跟著沾光么。我知你志向遠大,本應助你綢繆鴻圖,只不過現在有個消息,卻是非常地不利于你我。”

說完面色一沉,顯得憂心忡忡。

祈美傻眼了。難道高比穆前面說的那些話并不是試探自己忠信與否的?然而,高比穆這句話又有弦外之音,聽起來并不是要棄己而去,眼珠子一轉,遂說道:

“大人,你是皇上欽命的負責掌管楊美城方圓百里大小事務的父母官,在這里一言九鼎,到底還有哪個不識抬舉的混混,居然有膽量阻攔我們發財?你要是不好出面,就待小人收拾了他,叫他也知道什么叫權豪勢要、位卑位尊。”

高比穆擺擺手,“誒”的一聲說道:

“祈老板有所不知,這個不利的消息乃是八珍齊這塊牌子惹出來的,而且那個人也不是什么混混,來頭可不小,不是憑我隨隨便便就可以應付得了的!”


祈美把筷子輕輕放在桌上,愣愣地看著高比穆,先自有些蔫了。

高比穆撇了一眼,繼續說道:

“自打你的八珍齊改做辣菜以后,每日生意之興旺,楊美城歷來還沒有過,這里來往京城的人多了去了,人家給你口耳相傳,八珍齊名聲越來越響,一直傳到京城朝廷里去了。朝廷上有一個與我相熟的同僚,今兒上午收到他托人傳話,大致意思是說八珍齊生意太好,惹得他做著酒樓生意的家里也分外眼紅,要我打聽你這家酒樓的師傅們是什么來頭,眼下薪水多少,還說過些日子他會自己親自過來一趟,不論使多少銀兩,都要把師傅從你的八珍齊挖走,好叫人都到他那家開在京城的酒樓去干活。他不知道你我之間的事,我也不能對他照實說話,你說,這不是讓我頭痛嗎?!”

那人是朝廷官員,那么自然一定是權勢極高,祈美默然半晌,興致全無,喃喃說道:

“大人是說京城里的高官要撬我八珍齊的頂梁柱啊……那樣的人又有錢又有勢,他做什么不好,偏偏要趁飲食這趟渾水……既然如此,我的八珍齊將來還有什么奔頭?!哎呦,唉,唉……好日子也就是剛開始……”

高比穆瞪了一眼,憤憤不平地說道:

“俗話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今夜我找你來不就是從長計議的么?我頭痛的是,知道你在八珍齊下足了本錢,聽說壞消息后替你心痛則個。就算你不心痛開業之初的巨額投入,我還想著每個月的入股紅利呢,要是八珍齊關門大吉,到時候誰會給我這筆銀子?!”

原來高大人和自己同仇敵愾!那真的是一點也不見外啊!自己當然也不能見外!祈美來了精神,挺直了腰桿說道:

“我把八珍齊經營了這么久,它的里里外外就是我全部的身家性命,那個人要是強行把辣菜師傅挖了去,那就是釜底抽薪啊!這還不跟要我全家人性命一樣嚴重?!大人,你說的真是太對了,我們是要計議計議,他把我往絕路上逼,我不能讓他得逞,一定得爭這口氣。”

高比穆義正辭嚴:

“別看那人在京城做官小有權勢,你只要說聲不愿意,諒他也不敢霸王硬上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朝廷的人也有法紀約束,我這樣的地方官,官階就算不大,也還是能看得住他的!”

祈美一掃陰郁,按捺不住,站起來就要給高比穆跪下。高比穆急忙喝住,皺著眉頭說道:

“你我交情匪淺,如此見外作甚?而且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豈能由著性子胡來?你若是真的有心自救,就好好的坐住了,聽我說說對策。”

祈美被虛虛實實地耍了幾個來回,臉上已經冒出汗來了,他拿出手帕擦擦汗,對高比穆又是夾菜又是敬茶,手忙腳亂唯恐招呼不周。看他那副熱乎的模樣,只怕對自己的娘親也沒這么孝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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