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位置在城外,占一處好風水。
面朝一條河,背靠一座山,鄰著個小小村寨。
寨子前身為明的遺民萬壽祺的別墅。
萬壽祺,字介若,號年少。明崇禎三年舉人。出身書香門第,幼學嚴明。是位善詩文、書畫、篆刻,旁及琴、棋、劍、曲、刺繡,并通曉禪理的通才。著《墨表》,為后人記藏墨之書之源。述《印說》,倡導學養論。對后世文人篆刻產生巨大影響。
父萬崇德,歷任浙江臨海,云南,山東等地官職。捐錢建奎山塔,由張瑞圖題牌,為彭城舊八景之一。
1645年,清兵南下,42歲的萬壽祺散盡家財,投筆從戎,參加沈猶虎、陳子龍領導的義軍。義軍失敗。萬壽祺被捕入獄,臨刑前,清軍頭領因慕萬壽祺之才情,將其放過,并上書清廷讓他主持弘文院工作。萬壽祺堅決不受。后又派使出任吳江縣令。也被拒絕。囚禁數月,得友人營救逃獄。為避輯害,隱居淮安浦西,營建一處“隰西草堂”。
在清初,由于萬壽祺人格力量的影響,' 隰西草堂' 成為遺民聚居地。方以智、歸莊、顧炎武等皆過浦西,互以書畫、篆刻相贈,幾成莫逆。
公元 1649年,萬壽祺回故地,約舊友李向陽等暢游云龍山,繪黃茅岡等山水畫作。
公元1652年,萬壽祺病逝于“隰西草堂”,歸葬故土鳳凰山右。有《隰西草堂》詩集三卷,文集三卷。
清初周亮工《印人傳》稱其“ 自作玉石章,皆俯視文、何,惟自衿不為人作,故今罕 睹其跡”。
日月交替,物事代謝,風痕雨點黃昏后,站在那個肖似琵琶的山頂高處,看腳下村寨人煙,望遠處暮靄茵明,不由人油然而生歷史滄桑的悲涼感。
現今一般子弟不知這寨名因何而來久矣,更無論其人其事。
山,高不過十余丈,有水從西邊繞山腳而去。山上樹木蔥蒙。
正是好時節,幾個小孩子在水邊踹水玩。從淺水中挑選鵝卵石和蚌殼砌堤壩堵水,捉小魚小蝦。放在岸邊上挖的小水坑里。
淺水底的沙子灼灼閃著細碎的光。
船橫在淺水灘上,一只飛來的鳥在上面停留一下,便飛走了。
渡船板面寬寬的,船頭豎著塊原色木牌,上面刻著用紅漆描了的字:開船時間,天明到天黑。
守渡船的是個小孤老頭。精神上并不見‘民無告’的那種情行。吃得一桿煙,喝得一口酒,睡得一個覺,衣服常干凈齊嶄。人不負上天予他的吃飯的德行,每日無論晴雨,守在船頭,看日升日落??带B往還,盡把兩岸來去的人渡過。日子過得簡單又安定。
渡頭岸上有口小房子,這個天生的擺渡人,在這住下。在小房子后值了幾株桃和一株梅,房前兩側窗下用籬笆圍了兩個小菜園,種有蔥,辣椒,小白菜等,籬架上爬著絲瓜,豆角和蔦蘿。園中還各種一樹單瓣紅月季。
這種單瓣月季,花小而密且香氣濃郁。三月開花,往復開至十月,才意興闌姍把花期收起。因此一來,這渡頭常有多半年光景香氣浮動。
房前空闊處,橫空搭好大一架何首烏藤,藤下置幾方青石條凳。常為不急于趕路的過渡人坐下,歇歇腳,吸吸煙,拉拉呱,天上地下,城里鄉下,三國水滸,油鹽醬醋,流言掌故,許多的話便由此說開來。
自藤架下去十幾階,便到了渡船停泊處。
有人在對河招手喊船。
蹲在船頭吸旱煙看小孩子玩戲的小老頭把煙桿在船邊‘剝剝’地敲磕兩下煙灰,站起身,把釘在沙子里的竹篙抽出,往水邊石上一磕,彎腰曲腿,身子后傾,用力一撐,船離了淺水灘,抽篙換篙,船緩緩撐行過河。
過渡的是一家人。父親,母親,大小兩個女孩,大小兩個男孩。他們隨身帶有幾只箱子。
最小的那個女孩子,一上船,就脫了鞋坐船邊,用小腳板打水玩,只知歡喜,不知其他。
女孩七歲,有瘦的身形,黃蓬茸的小頭發,小長臉。
他們從外地來,不是本地人。
那個父親在濟南鐵路局下屬的徐州工程段工作。干著出大力,流大汗的鋪軌架橋的活。
為團聚,這鐵打的漢子每月從養家的二十七塊錢的工資里省積下點滴,請了同事的場。那同事拍胸脯保證可以使那山東老鄉的妻小遷來。
那人的大舅哥正是城外那個小村子的村長。那是個連還沒出生的孫子輩都安排好出路的人物。一直做村長,做了三十年,直到死。他是好酒好菜下肚后,活活撐死的。是個飽死鬼。教人羨慕。他們全家都教人羨慕。
村長的那個爛掉了睫毛且終年從爛紅眼圈里冒一行水的終日陰沉,背對太陽曬的獨眼爹,就是在大太陽底下,暖暖的冬日下,曬死的。
在任何時代,任何地方,都有這種教人沒法不羨慕的人和他們的種群。生生不息,盤根錯節,巧取豪奪地開枝散葉。
他們從故鄉過山,過路,過橋,再過渡,到這異鄉,從此住下。從此成為外來戶。
從此在這塊地方上,他們成為永遠的外鄉人。在本地人眼里,他們永遠是外來戶,不論他們在此生活多久,他們是,永遠是,一直是外來戶。
他們初初來時,沒有自己的房子。租住這村中的一個空棄的倉庫。他們窮,有一覽無余的貧窮。
那個母親沒工作,沒土地。卻有四個挨階長的孩子,都要上學。
這個村子種得大片大片菜。是當年很有名的產菜區。四時供給城里各種好菜。村中人家以當時年代計,算是富的了。
母親每每去頂著人家的輕視,在滿地被丟棄的老白菜幫,拔秧的黃瓜,番茄,豆角中尋找幸運。
母親很善于把那些棄菜爛瓜制成各種不同味道的腌菜。也善于把山棗樹上的豆蟲,枯樹干里天牛的幼蟲,馬蜂窩里的卵蟲,制成各種好吃解饞的葷菜。
母親也善于挑選母小雞。
她從滿籮滿筐毛 茸茸,叫嘰嘰的團團小雞仔中挑那眼光毛亮的,一個個放在地上走,走直線的是公雞,反之是母雞。
她買了十八只母小雞,兩只公小雞。母親很小心,很溫柔地看護,喂養這些雞們,把它們當寶貝。天賜福,小雞們無一傷病。
等那公小雞扇著扎了兩根硬毛的翅,半裸著后背,引直脖頸學唱‘勾勾嘍’時,母親就微笑,說:“快了,雞鳴四兩,雞快長大了?!彼凉M眼希望。這些雞們因母親照料得法,長得十分光鮮,健壯。那兩只公雞已經學會每日不厭倦地調戲,輕薄那些母雞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