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水國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蒼蒼。
誰言千里自今夕,離夢杳如關塞長。
? ? ? ? ? ? ? ? ? ? ? ? ? ? ? ? ? ? ? ——《送友人》
蕭瑟的秋夜里,她信手在桃紅色的紙箋上寫下這幾個句子。窗外月寒如水,山色蒼茫,遠去的故人,不知已到了何方。
這不是第一個離去的友人,當然更不是最后一個。可為何心頭還是一陣酸澀,是在懷念那些如花瓣散落的時光,還是在緬懷那些已隨腳步遠去的過往。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今夕一別,再見不知是何年月。那如漫漫關塞一般遙遠的思念,能否讓夢境為我插上翅膀,任我輕盈飛渡。
薛濤被贊為“掃眉才子”,她的詩,也少有脂粉濃艷的感覺。如這首歷來為人們推崇的送別詩,細膩深沉,情景交融,一掃離別詩慣有的黯然傷懷,于蒼涼處盡顯恢弘,較諸眾多“唐才子”也不遑多讓。
“蒹葭”句,無疑是用了《詩經·蒹葭》中的名句“蒹葭蒼蒼,白露為霜”。這是國人耳熟能詳的句子,不由的人們不聯想到接下來的“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回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友人遠去,思而不見的懷戀情緒被表達的含蓄蘊藉,婉轉悠長。此處典故用得極雅致,又引而不發,撩人聯想,曲折迂回處倍顯張力,當得上一個“妙”字。
看后兩句,則更妙。李益曾在《寫情》中寫道:““水紋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只是后兩句太過炫目,人們往往記不得前兩句。
“千里自今夕”,空間的距離因了時光變得更加深邃,詩人的深情和遺憾清晰可見。但是前邊加上了“誰言”二字,反問一出,整句意境立刻逆轉。
誰說千里之隔便從此再不能相見,我的夢魂將飛越千里關塞與你相會。此處既有將綿綿的離夢比作關塞的悲壯,又有“隔千里兮共明月”的勸慰,離愁別緒,凄涼寂寥被一掃而空,獨獨剩下滿腔的纏綿,不盡的情意。
最后一句“離夢杳如關塞長”,讀來音調極為優美。“杳如”的“如”不但表狀態,而且兼有語助詞“兮”字的功用,讀來有唱嘆之音,配合曲折的詩情,其味悠長而纏綿。
“絕句于六藝多取風興,故視它體尤以委曲、含蓄、自然為高。”(《藝概·詩概》)
薛濤此詩用了前人一些名篇成語、典故。引申開來,使讀者感受更為富有內涵;詩意又如中國園林般曲折迂回,層層推進,處處奇景,愈轉愈深。
李白的《長相思》中有云:“天長地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然而在這里,她并不甘心就此為距離的深阻而僅作無奈之嘆,反倒有些執坳的堅持。
那種勸慰友人的語氣如同謝莊的《月賦》歌中所唱:“美人去兮音塵絕,隔千里兮共明月,臨風嘆兮將焉歇,川路長兮不可越。”表達了即使二人分別后千里相隔相見已難,她還是寄予友人“隔千里兮共明月”的勸慰。
這番勸慰實則意在言外,只是更加深了自己的不舍與惜嘆而已。如此曲折相疊,離情越折越深,讓人更覺其中婉轉傷感。
而全詩的詩情發展,是“先緊后寬”(先作苦語,繼而寬解),寬而復緊,“首尾相銜,開闔盡變”(《藝概。詩概》)。在將離情別緒渲染到極至時戛然而止,余韻無窮而綿延。
情與景相應,懷人又與寄情相和,意在詩中,又飄然而出,更顯得情真情深。詩意曲折委婉,將感情逐漸推上高潮,別而不離,哀而不傷,確是離別詩中難得的佳作。
故而章學誠讀薛濤的詩作,雖念念不忘她曾入樂籍的舊事,卻還是不得不承認她“工詩,亦通古義”,“雅而有則,真而不穢”。
這樣的淡淡筆調,卻又有這樣的情深意長,短短數十字,讀來卻令人感到意蘊悠長,連綿不絕。詩里的情,詩外的情,糅合在一起,便將這夜色,涂抹得格外清寂,寫詩的人,讀詩的人,都不免有些悵然若失,不免有些心有戚戚。正如同周挺在《唐詩選脈會通評林》所言“非深于離愁者孰能道”。
相思催人老,相思斷人腸。在你離開后我才知道我有多想你,可是在你尚未離去的時候我就已經開始想你。
是誰的夜色撥亂了我的心弦,又是誰的笑臉調染了我的思念。那些如風如雨如霧如露的念想,如綠蘿一般將心事緊縛,抵死纏綿,碎心如縷。
這是一場離別的開幕,更是一場懷念的起點。耳畔清明,有歌,有樂,有行板,附耳傾聽,一片天籟。然而轉身望去,卻不是你在我身邊絮絮耳語。
像是那個千年前的男子,那個白衣勝雪的少年。望著流淌的溪水,就仿佛望著你的容顏,如同千枝萬樹不經意間撇下的無數花瓣。你的身影,如臨花照水,驚艷了誰的心房,又點亮了誰的晨光。
我還在彼岸遙望,遙望你從未忘卻從未實現的夢想。這暗淡的塵世里,誰成了誰的向往,誰又能帶誰飛到天堂。
點點滴滴,雪降成霜。成霜,成雙。我看著一片白茫茫真干凈,卻空靈到眼淚都掉下來。碧草早已枯黃,卻還有上天憐其清寒,讓擋不住的秋涼為它念念成霜。我卻不知該用什么樣的姿勢去守望,守望這片荒蕪直到地老天荒,時光的盡頭,會不會有人帶著前世呼嘯而至的宿命前來尋我,用那點最初的感動,融化我凝固了千年的憂傷。
還有頭頂的月,眼前的山。
吳剛還在伐樹,巨斧鑿向桂枝,還是亙古之前的力量。他不知道砍了多久,也不知道還要砍多久。赤裸而強健的脊梁潑灑了全部的月光,每一滴汗水都折射出了刻骨的思念。
懷抱著玉兔的嫦娥帶著笑意俯視著被層云縈繞的紅塵,誰也不知道她是在嘲笑,還是在苦笑。廣寒宮太清冷了吧,這月中仙子都有些不堪寒意,輕扯著衣襟。玉兔有些惶然,它嗅不出鼻尖處淚水的滋味,卻在她清嘉如許的眼眸深處看到了一個模糊的影子。
相思相守不相離,相依相偎不相棄。世人還如同初次看到這個世界般蒙昧天真,總以為身后還是女媧娘娘威嚴卻從未落下的藤鞭。幾人能夠堪破,幾人能夠知曉,人生哪得安康圓滿,不如意事常八九。
那遠方的山,是你未卜的前路,那漫山的青竹,肯否助你前行。我望不到你的去處,望不到你的歸宿,哪怕我將心事揉碎,片片附著你身,卻還是孑然一身。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路的盡頭,是我用思念在為你守候。
天與海,共一色湛藍。月與山,同一片蒼茫。月光如銀傾瀉,灑滿了南山口。你的身影愈發瘦長,我在籬笆之外緊扣著雙手。你不曾回頭,定然也看不到,這滿園花樹,染我一身慘淡的梨花白,蹙我一副不展的眉頭。
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不展眉。
看你漸行漸遠,我駐依小園獨立。花樹之下,桂堂之畔,你的身影還依稀猶在。只是,我為你蹙起了眉頭,你卻又將誰放在了心頭。
天涯陌路,再不回望歸路。
這一場別離,竟像是命運付諸于我的劫數。你再看不到我的笑語嫣嫣,我再聽不得你的低吟淺唱。你的手從我腕間放開,那一瞬就恍若千年,你可曾看到我指尖的顫動,一下,一下,隨著心臟的搏動迎風而泣。
千里之外,彩云之上。你的容顏被我刻在心底反復思量,思量了上千遍,卻再也喚不回一個畫上的真真。今夕何夕,今夕何年。縱然穿越時光的桎梏,我可還能在茫茫人海再次看到你含笑的回眸。
君應有語,渺萬里層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雁送錦書,雙鯉寄情。可誰又知道它們能否穿越萬水千山,為你,帶去一分我溫馨的致意。縱有兩地頻相書,難寫筆下美人圖。這千里之隔,你我尚且望而生畏,誰又能用一根纖巧的紅線將你我緊緊相牽。
我將憂傷,一點一點拾撿,一塊一塊堆積,待回頭望去,竟無邊無垠,縱橫千里。這不是牛郎腳下的鵲橋,它帶不回你溫暖的懷抱。卻如雄關漫索,生生封住了我鋪陳蔓延的思念。如同那古時的邊關,泠然矗立在大地之上,用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隔斷了北狄對關內世代不絕的野望。
可雄壯如斯,也不能令我絕望吧。孟姜女慟聲一哭,便令天地都失了顏色,萬里邊關瞬息傾頹。縱我力有不逮,桃花開處,我仍心向往之。
但使魂夢與君同。李義山說“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我雖不能哭絕長城,但你我相通的心意,也必能使我肋生雙翅,平步青云。就讓我踏著凌波微步,一日千里,到那思念之外,赴你一唔之約吧。
哪怕,哪怕僅僅是在夢中。
夢又如何。這小園里的影子寂寂如許,殘花凋零,連那月色都不忍陪我作那三人共飲。如真如幻,似夢似醒。如能相見,哪怕就此長眠,哪怕就此沉睡,從此長醉不復醒,只為相約夢里人。
我只怕,我只怕這夢太短,短到我還沒記住你別后的眉眼,短到我還沒觸到你久違的體息。就讓這夢再長些,再長些吧。長到這個世間的一切盡皆荒蕪,長到這天地之間只剩下你我二人并肩而立,攜手同行。
那天,是這般的藍。那云,是這般的白。
讀罷良久,仍是覺得心中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悵惘。終歸是無可探究這首詩是寫給誰的,然而如此情重的詩句,卻不知那“友人”可能知曉她心底的憂傷與哀愁。
哪怕是有王建“萬里橋邊女校書,枇杷花里閉門居。掃眉才子知多少,管領春風總不如”的盛贊,我也總是心傷于她的孤獨。
這樣一個驚才絕艷的女子,卻得不到一份人間常見的完滿幸福。是上天太過吝嗇,給了你絕世容顏,給了你絕世才情,便要絕了你一生有關廝守的幸福。
不知道晚年的薛濤,會不會在吟詩樓里,自傷于“姿容美艷,性敏慧”、“洞曉音律,多才藝”。
終歸,她也僅僅只是一個女子。終歸,她也僅僅是想要一份俗世里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