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冰葫蘆兒酸
酸里面它裹著甜
都說冰葫蘆兒甜
可甜里面它透著酸
糖葫蘆好看它竹簽兒穿
象征幸福和團圓
把幸福和團圓連成串
沒有愁來沒有煩
——摘自 ?馮曉泉《冰糖葫蘆》
民國二十五年的冬天。
天越來越短,前一刻還是明亮的晌午,轉眼間就到了傍晚,天黑得對面看不清人的臉。
阿旺穿著黑夾襖,雙手抱攏在袖口里,用肩膀和臂彎扛著草把子,沿街叫賣。草把子上插滿了糖葫蘆,都是一尺多長的竹簽,穿七個紅紅的果兒,裹著透亮的冰糖,看著就讓人食指大動。
“冰——糖——葫蘆——嘞——呦!”
悠揚的叫賣聲隨風飄蕩,飄過樹梢,飄進院墻,飄到小孩子們的耳朵里,惹得他們哄鬧著圍過來,嘰喳不停。
阿旺身后是青磚厚瓦的院墻,漆黑的大宅門緊閉著。阿旺不著急,從東墻轉到西墻,又從西墻轉到東墻,扯著嗓子吆喝。
“吱扭”一聲,黑漆的大門里出來一個十四五歲的白凈小姑娘。
“阿旺哥,給我拿個糖葫蘆,要糖最多的那個。”秀云梳著兩條麻花辮兒,裹著錦緞棉袍,小臉蛋紅撲撲的。她一邊俏生生地說著,一邊盯著草把子上那一大把糖葫蘆挑花了眼。
“秀云小姐來了,給,早準備好了。”阿旺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大枝兒、帶著大片糖的糖葫蘆,小心捏著竹簽尾端,遞到秀云眼前。
“阿旺哥最好了,不用找錢啦!”秀云的眼睛成了兩彎月牙兒,白皙的小手遞過來一塊大銀圓。
“嘿嘿,嘿嘿……”阿旺看著秀云離去的背影,不停傻笑,直到大門“咣當”一下再次關上。
不知是因為兜里有了塊沉甸甸的銀圓,還是因為見到那對彎彎的月牙兒,阿旺覺著自己渾身都是勁兒。
他抖擻精神,轉去西城,臨走時憋足了氣,又是一聲:“冰糖葫蘆——嘞!”
吆喝聲驚飛了樹梢上的雀兒,都撲棱棱地飛散開去。
二十年后。
阿旺身穿一身灰藍色的舊工服,坐在小凳子上,守著煤球爐上的銅鍋。工服袖口破了邊,又被用線細細地縫好。銅鍋里熬的糖稀已經泛起白泡。阿旺抄起那根穿了最大果兒的糖葫蘆,放進糖泡里滾了又滾,再一轉,接著趕緊拿出來,放到一旁的大理石板上。
鮮紅的山楂,裹著一層厚厚的冰糖,晶瑩剔透。糖稀在冰涼的大理石板上攤成好大一片。待涼透了,阿旺小心地把這根糖葫蘆連著糖鏟起來,包上兩層江米紙,又墊了一張油紙,最后放進案臺下面的小格子里。
他專注的神情終于輕松下來,仿佛完成了某種儀式。
接著,阿旺把余下的糖葫蘆依次放進銅鍋里滾,然后在大理石板上排成一排。
一邊做著這些,阿旺一邊跟蹲在一旁看的小兒子聊天:“旺仔啊,以前秀云小姐總喜歡吃咱家的糖葫蘆,最喜歡吃糖。你爹我總是給她穿一串大個兒的,滾上厚厚的糖,秀云小姐可高興了。她可是個好人啊,每次來,都能給一塊大銀圓,那些日子可多虧了她照顧,一塊銀圓夠咱家吃好幾天呢。”
想得入神,糖葫蘆滾在鍋里忘了拿出來,成了糖棍兒。
“哎呀……”阿旺急忙抽出來,轉著圈看了又看,可惜地咂咂嘴,遞給了旺仔,“便宜你了,小子。”
旺仔五六歲年紀,不知聽阿旺嘮叨過多少遍,正不耐煩。他看著蘸滿糖的糖葫蘆眼睛冒光,一把接過來,顧不得熱,吸溜吸溜吃得帶勁兒。
“后來啊,就打仗了。聽說秀云小姐一家去了香港,這么些年再沒了音信,也不知道香港那里有沒有糖葫蘆。”阿旺手里不停地忙,嘴里接著念叨,也不知是說給旺仔,還是說給自己聽。
而旺仔正和塞在嘴里的大紅果較勁,也不知道能聽進去多少。
又過了四十年。
“冰——糖——葫蘆——嘞——呦!”
看著小區門口進進出出的人多了起來,旺仔扯著嗓子吼了一聲,引得路人紛紛側目。
這年頭,還會吆喝的小生意可不多見了。旺仔面前停著一輛改裝的平板三輪,大大的玻璃罩子里,立著兩根紅漆木墩,上面滿是小孔,那是用來插竹簽用的。
旁邊有一個小煤氣爐,爐上坐著銅鍋,鍋里熬的糖已泛出白泡。
旺仔先挑了根有最大紅果的糖葫蘆,在糖稀里著實滾了滾,再放到一旁罩子里的大理石案板上涼著,帶出好大一片糖。然后才把其它的各式糖葫蘆依次滾了糖放涼,再插到木墩上,不一會兒就插得滿滿的。
這是他家的老傳統了,每次出攤,總要先蘸一根果兒最大、糖最多的糖葫蘆,等著老爹口中的秀云小姐來買。
都多少年了,秀云小姐也早就成了秀云奶奶了吧。旺仔對自家老爺子的要求無法理解,但也一直堅持著照做。就像某種儀式一般,不做總覺得缺了些什么。
“叔叔,給我拿根糖葫蘆,挑個糖多點的。”小區里跑出位穿紅色外套的女孩。紅衣少女凍得鼻頭發白,不停跺著腳,一手捏著錢,一手等著接旺仔遞過來的糖葫蘆。
路邊停著一輛高級轎車,轎車后窗玻璃被搖下來,露出一張滄桑的臉。
秀云看著紅衣少女的背影,一陣失神,仿佛又看到自己穿著學生服,梳兩條麻花辮兒,捏著銀圓去找阿旺哥買糖葫蘆。
對呀,還有阿旺哥。剛才那聲吆喝不就是當年阿旺哥的味兒?前面賣糖葫蘆車的玻璃罩子上,刷的紅漆字不就是“阿旺糖葫蘆”?
這時從小區里走出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人,來到車旁,俯下身對秀云說道:“媽,我去問過了,這片小區蓋了有十多年了,以前的老宅早就拆了,您看……”
“哦,那個一會兒再說。”秀云一擺手,“你先去給我買串糖葫蘆來。再問問那個賣糖葫蘆的,問他的招牌有多少年了,知不知道六十年前也有個‘阿旺糖葫蘆’一直在這里賣,老板就叫阿旺。快去呀!”
“哎!”中年人答應一聲,走向了旺仔,走向那個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