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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火開始亮起的一瞬,逸凌走至竹窗前,靜靜地觀看著窗外的景色。此時,太陽剛落下,市集尚未散去,人聲依舊鼎沸,前段時間官府安置在路邊的石燈,一一地裝上了白蠟燭,影影綽綽地點亮著附近煙市的一切。他緩緩地把掛著竹簾放下,以免窗外的燭燈和人聲打擾了他家少爺的閱讀。
“逸凌,稍等。”蔣竹山微微地抬頭,示意他停下手中的動作。
“少爺……”逸凌覺得奇怪,小心地問著,“請問有何吩咐?”
蔣竹山沒顧逸凌的話語,獨自踱步到窗前,自言自語道:“若是有天,能像集市里邊的平民,悠閑自在地活著,該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少爺,您可千萬不可這么說,您可是……”
“為何就不給說,嗯?”蔣竹山望了逸凌一眼,繼續說道,“倘若做不到像平民那般快活,那希望將來有機會進入深山野林中,體驗無世俗人煙的平靜。”
說完,蔣竹山輕輕地指了指遠處的麓山。
“少爺將來可以有一番作為的人。”逸凌唯恐蔣竹山將這些當做他的人生目標,便說出這番話,以便提醒他不能有如此的想法。
蔣竹山笑了笑,說了句“是嗎?”,便轉身走回書桌旁,把剩下的字寫完。毛筆筆鋒間,蒼勁有力地寫下“淡泊明志”四個大字。
“逸凌,”他放下筆,對逸凌說,“以后可不能對我如此客氣?”
聽著逸凌唯唯諾諾的說話語氣,蔣竹山聽得不習慣。以前的逸凌可不是這樣的,他可是他自己好友之一。經常地,蔣竹山把逸凌當成是自己的弟弟般看待。
從蔣竹山七歲開始,五歲的逸凌便是他的書童,打小和他同室同眠,同桌讀書,彼此之間形成的親密,是連親兄弟也無法替代得到。但自十三歲,彼此有了主仆尊優之念后,逸凌開始方方面面都變現得很小心。
“逸凌,在我面前,你可以自然點,”十五歲的蔣竹山對他說,“我的意思是在只有我們兩人時,你可以用兒時的語氣跟我說話。”
“少爺,我不敢……”逸凌沒有忘記夫人跟他說的那番話。
蔣竹山沒等逸凌說完,走到他身后,雙手緊緊地摟住逸凌的脖子,害得逸凌拼命地喊著救命求饒。蔣竹山還沒罷手,轉而往逸凌的腋窩撓去。逸凌忍不住開始沒有拘束地笑了起來,越笑越瘋狂,最后竟然躺在地上捂住疼痛的肚子。
這些事情,即使過了好幾年,但逸凌都能回想起來。其實,逸凌一直知道,蔣竹山對他是十分喜愛,在他面前可以不管任何規矩,但他忘不了教誨。
窗外的茶花一樹樹地盛放時,飄來的花香,惹得蔣竹山無心讀書,便想去戶外呼吸新鮮的空氣。
“上次出門是什么時候的事情了?”蔣竹山倚在木廊上的竹欄仔細思考時,外邊的風開始吹起,飄飄逸逸地把碎細的桃花,吹到他的臉頰邊。他伸出手,輕輕地將桃花接下,蔣竹山仔細地端詳著花瓣的姿態。
這些嬌嫩可愛的花,無由來地使他想起了一個人。那個如春光般燦爛的女孩,女孩的名字叫春燈。
遇上春燈的時節,蔣竹山十五歲。記憶中,還有王沂孫的存在。
認識王沂孫,對蔣竹山來說,是個意外。從前,蔣竹山就已經知道王家家財萬貫,實力雄厚,心想出身在此種環境之人,說不定是個傲霸之人。但是,在一次偶遇中,王沂孫的形象顛覆了蔣竹山的想象。
初認識的場景,在一座唱戲茶館。茶館不是年少的他們經常可以出入的地方,那次是因為有一朝廷官員在那包了一場戲,請了城中幾家有分量的人家去聽,其中蔣家和王家都分別受邀。雖然同一座城,可蔣竹山從來沒有跟王沂孫碰過面。
如果你往城東一直走上半個時辰,你便可以來到一座府宅前方。它分別往東和往西,直直地伸展二十米,靠著地面,靜默地豎起一堵兩米多高的白墻,墻的上方,鋪就著傾斜的黑色瓦片,瓦片由于年代久遠的緣故,長了一些苔蘚,肅穆中增添了幾分趣意。走進大屋沒進步,里面有個園林,纖巧秀麗橋面路徑,引領你走向一個幽靜的世界。抬頭一望,望向屋頂的四周的建筑,碩大雄厚的斗拱配以輕柔的屋脊,給了你一種既有大氣又有柔和的美感。
這就是王家。
由于聽聞了王家諸多事情,蔣竹山對于王家的人,抱有很大的好奇心。當在紅簾羅綺的窗邊望到王沂孫時,蔣竹山馬上給他棱角分明的輪廓所吸引。王沂孫大蔣竹山三歲,年少的稚氣早已在他身上退去了不少,成人的帥氣和穩重,開始在他身上慢慢地顯現。
戲唱到一半,王沂孫臨時從位置上離開。蔣竹山得到父親同意后,也跟著王沂孫走到茶館的湖邊。
“怎么一路上都跟著我?”王沂孫伏在一旁,等蔣竹山跟上來后,馬上攔截住了他說。
“我……我只是……”蔣竹山也說不清自己為何跟在他身后。頭緒無論如何都理不清,蔣竹山深深地向王沂孫作了個揖,說了聲對不起。
王沂孫見他一臉干凈秀氣,猜著問:“是蔣家的人?”
蔣竹山心里一驚,“公子如何知道?”
“哈哈……”王沂孫拂袖轉身大笑。從蔣竹山的氣質打扮來看,一看就是出身于書香門第,在城中,真正的書香門第沒幾個,而這幾家人中,剛好有少爺長到這個年紀的,僅有一家。王沂孫沒有把自己的這些推測告訴他。
蔣竹山呆呆地看著王沂孫。良久,王沂孫望著湖邊上空的月色出了神。
“會作詞不?”王沂孫冷不丁地問道。
“會……”蔣竹山答曰。
王沂孫隨即折斷旁邊的一支柳枝,在地上寫了幾行字:
漸新痕懸柳
淡彩穿花
依約破初暝
蔣竹山讀著,感覺這詞跟王的外表和家勢不太相稱,“懸柳”“淡彩”“穿花”“破初暝”都淡淡地透出一股輕柔委婉的意味。
“這首詞,該還沒寫完吧?”蔣竹山問著。
“當然沒,”王沂孫對他笑了笑,“現在想不到,回去再想想。到你了。”
然后,把樹枝丟給了蔣竹山。蔣竹山拿著樹枝看了良久,靈感情緒還未涌上心頭。這時,天色的云層暗暗地遮住了月光,雨慢慢地飄忽而下。
他們倆立即走到屋檐下,躲起雨來。
“你這里濕了。”蔣竹山見王沂孫的衣肩沾了雨,幫他拍了拍肩膀。
王沂孫感到一陣暖意,見蔣竹山的頭發也沾了雨,連忙用衣裳幫他擦了擦。
這時,蔣竹山對著王沂孫笑了。王沂孫也對著蔣竹山笑了笑。在笑容間,兩人不知不覺一下子熟絡了起來。
淅淅瀝瀝的雨,紛紛揚揚地飄落著,茶樓上的歌聲,悠揚地在雨中回蕩著。蔣竹山看在眼里,內心有了一句詞。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蔣竹山念后,問了王沂孫的意見。
“挺好的,期待你把它作完。”說著,王沂孫無意中看到蔣竹山別在身上的汗襟,上面的圖案繡得精巧可愛。
蔣竹山無意中發現王沂孫盯著汗襟看的眼神。“這是我娘繡刺的。”蔣竹山說道,接著,繼續往下說,“我們倆今天也算玩得盡興。我看,不如大家交往汗襟,作為結拜情誼的一種方式,如何?”
“好。”王沂孫起先有點躊躇,但見蔣竹山熱情真誠,便一口答應了他的請求。
那一刻起,蔣竹山結識了自己一生中最好的詞人朋友。
第一個提出出門賞花的人是王沂孫。他雖然外表帥氣爽朗,但其實內心是個縝密多愁婉約之人。見春光嫵媚,他心里面泛起的浪漫情懷如何都擋不住。
找了個借口到蔣家,爾后又找了個借口把蔣竹山帶了出來。蔣竹山出門時,還將逸凌拉了一起。原本是有七八個隨從跟在左右,但王沂孫想法多多,沒使出幾招,就把隨從一一地支使開。最后,三個人沿著林間的小道,舒舒坦坦地走著。
他們三人睜著雙眼,欣賞著路上的景色,大千世界里的美好景象紛紛地躍入眼中。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條淡青色的路,路兩邊籬笆上種滿了不知名的紅色果子和桑葚,枝繁葉茂,綴滿春天的道路。隨后,樹上的鳥鳴叫起來,婉轉動聽。有一小河,也出現在眼前,河水閃著耀眼的白光,在溫柔的柳樹下,靜靜地安睡著。偶有芬芳從遠處傳來,田間的美妙真不可言。
正當他們沉醉著這份美好時,大概幾米處傳來了一把急促的聲音。
“小姐,小姐,快下來,你不可以這樣,要是老爺知道了,肯定把我碎尸萬分……”說著說著,這把聲音有了哭泣的腔調。
第一個聽到這把聲音的是蔣竹山,不久,他聞聲來到一棵開著白色花的樹下,看到一個丫鬟恐慌地朝樹上叫喊著。順著丫鬟的目光看去,他發現有一位姑娘,爬到了樹枝上邊,一寸寸地挪動,試著把掉在地上的幼鳥,放歸巢。
差一點,差一點,還差一點……等姑娘把幼鳥放到巢中,正打算下來,不幸踩到一枝要掉落的樹枝。
“小姐——”丫鬟破聲喊道。
蔣竹山見狀,毫無猶豫地跑到樹下,而此刻姑娘正好掉落,正正地壓住了蔣竹山的整個身子。
“啊……有點疼……”落下的姑娘,輕微地說著,按著蔣竹山的衣物,她慢慢地爬起了身,目光恰巧落在蔣竹山的清秀的臉龐上。
蔣竹山還未睜開眼,只聞到一股幽幽的暗香,從他身體周圍散發出來。不久,他睜開了眼睛,目光跟姑娘的目光對上。他看到一雙烏黑明亮的大眼睛,眼睛內閃動的波光一直沿到微微上翹的眼角邊,而一雙眼睛下邊,點著朱砂般的淚痣。
他們就一直望著彼此,許久……時光在風吹動樹梢的空隙中,悄悄地流轉,沒有人知道到底時間過了多久。
“小姐……”丫鬟噙著淚,快步地走到他們身邊。
“竹山……”
“少爺……”
王沂孫和逸凌發現蔣竹山不見了人,也開始尋找。
蔣竹山和姑娘一同回頭望向他們三人,又回頭看了看彼此,發現行為動作稍微不雅,立即分開站立了起來。
丫鬟扶起姑娘,并把她微亂的頭發整理了一會后,開始勸告姑娘回府。
“等會。”姑娘命令走了幾步路的丫鬟停下來,“我們該去向那位公子道謝。”
一邊說著,一邊已聘婷地來到他們三人身邊。
“剛才真的感謝公子的救命之恩,此恩此德,我春燈這輩子都沒齒難忘。”春燈行了禮,低頭曲身拱手了一番。
待抬頭,蔣竹山已把她如春花般幽香的臉龐仔細地記在了心里。臨走時,她微風吹起的紅白相間的衣裙,又在他的心上撩起了一片倩影。
但,其實那一天,把這個身影記在心里的,還有王沂孫和逸凌。
回憶到此時,門外傳來了一陣聲音。
“翼城春家大小姐,春燈到——”仆人在外頭敞亮地喊道。
蔣竹山聽了一驚一喜,連忙回過神,走出大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