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不曉得自己是如何出的家門,她懷里揣著一件淺藍色的大衣,兩道柳葉眉微微蹙在一起,她神色焦急,踩著小碎步不停的在街上尋找著,天色將晚,霧蒙蒙的天空似要下起小雨,對面亦有神色匆匆的人走過,被她一把拉住,她嚅了嚅嘴唇,聲音像是喉嚨卡了根刺,有些艱難有些粗啞,她說。
“見著我家二爺了么?”
那人一愣,搖了搖頭與她擦身而過,女人安慰似的笑了笑,又踩著小碎步快步走著,很快的,對面又過來一人,她上前攔住,
“見著我家二爺了么?”
來人狐疑的看她一眼,打掉她的手,快步離去,空氣中只留下那人低低的咒罵,
“瘋婆子。。。。”
女人緊了緊懷里的大衣,不斷地在人群中穿梭,見著人便拉著他的手,問著同樣的話語,有人晦氣有人憐憫,卻始終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女人悲傷的將頭埋在大衣里,話語被風吹得支離破碎,
“那么我家二爺去哪兒了呢。。。。”
【壹】
見著我家二爺了么?見著我家二爺了么?
縣城街道上的小販們對這句話并不陌生,那是個三十出頭的女人,上身穿著紅色的襖子,搭著一條黑色的棉褲,明亮的紅襖子沾了灰塵,于是色調一下子便黯淡下去,她披散著頭發,渾身上下最干凈的,怕是只有懷里那件淺藍色的大衣了,她緊緊的揣在懷里,做個寶貝似的。
女人咬著唇,不安的坐在凳子上,她將大衣夾在腋窩下,手里捧著饅頭,畏畏縮縮的始終不敢咬上一口,這是賣饅頭的湯嫂給的,湯嫂是個善心的,她瞧著女人瑟瑟發抖的模樣,于心不忍,從冒著白汽的籃子里拿出兩個饅頭,一把塞到她手心里,蠟黃的臉掛著風霜侵蝕的皺紋,帶著憐憫,
“妹子,把饅頭吃了,啊,吃了才有力氣找你家二爺。”
一提起‘二爺’,女人又有些激動了,她一只手緊緊拉著湯嫂,急切的問,
“你見著我家二爺了?”
湯嫂拍著她的手背,不斷安撫著她,女人漸漸平定下來,低著頭一聲不吭的啃著饅頭,天空又開始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湯嫂不得不收拾了籃子,急匆匆的往回趕,走了兩步回頭看了眼,女人還是蜷縮在凳子上,小口小口的啃著饅頭,不禁搖頭嘆息,又低著眉快步的離去。街上的行人三三兩兩,腳步急促,不斷的擦過女人的身邊,皆好奇的回頭看了一眼,又低語著走開,女人似是才意識到下雨,被打濕的劉海粘在臉頰,她手接著雨水喃喃自語,
“二爺,你怎么還不來給我撐傘呢?”
金黃的麥田被風吹得沙沙作響,十八九歲的姑娘坐在草垛上,穿著白襯衫和藍裙子,胸前靜靜的垂著兩條麻花辮,白凈的面容,青蔥似的的手指正握著口琴,一串串悅耳的音樂響過麥田,落到了田里工作的人們耳里,樸實的人們笑了,爬滿皺紋的臉漾著快樂,田里的少年個頭高,他不用踮著腳尖便能看到坐在草垛上的姑娘,少年笑了,露出潔白的牙齒,
“筠娘來了。”
紙筠看著田里望著她的少年,停下吹奏,跳下草垛,撥弄著額前的碎發,一個眨眼,面前便停了輛自行車,前座的少年笑的歡快,
“筠娘,上來,我送你回家。”
紙筠自然的坐上后座,手抓住車后座的鋼鐵,少年吆喝一聲,車子便動了起來,風吹著紙筠的裙擺,淡藍色的像是只蝴蝶,振動著翅膀,欲展翅飛翔,紙筠看著腳下蜿蜒的小路,忽的想起什么,
“付桑,以后不要喚我筠娘了。”
付桑一愣,被風吹的卷起的發在頭頂被顛簸的一顫一顫的,他點了點頭,于是頭發就顫的更加厲害,
“那我喚紙筠成不?”
紙筠也輕輕的點頭,
“成。”
付桑不曉得紙筠為什么忽然提到這個,但他還是應下了,因為他是付桑,對紙筠唯命是從的付桑。付桑咧了咧唇角,
“明天去車站我送你吧。”
紙筠擺弄著衣角,漫不經心的嗯了聲,付桑卻整個人飛揚起來,在紙筠的尖叫聲中,吹著口哨,敞開雙臂。剛下過雨的田間小路有些水洼,自行車所到之處濺起的水花驚動了田里的野鴨,于是鴨叫聲一片,紙筠坐在后座緊緊的抓住他的衣角,平日里文靜的姑娘此刻也呼喊起來,眼里的暢快閃爍著,這是紙筠為數不多的瘋狂。
雞圈里的公雞扯著嗓子叫喚著,紙筠急忙從床上跳起,快速的梳洗著,宋柳端了白米飯送到她面前,催促著,紙筠匆匆的吃著飯,眼睛不時的往門外瞟著,眼看著飯快吃完,不由得焦急起來,宋柳意識到什么,有些慍怒,
“指望付桑那小子真是個不明智的!”
紙筠瞪著她一眼,宋柳噤了聲,直到東方泛起肚白,紙筠才悶悶的出聲,
“媽,給我點錢,我坐村頭的驢車去吧。”
宋柳小聲的抱怨著不滿,慢吞吞的從里衣里掏出一方白手絹,小心翼翼的拆開,拿出些錢遞給她,
“省著點花!”
紙筠接過,有些煩躁,將床上的包裹拿起便匆匆出了家門。
清晨的空氣帶著泥土的氣息,有些涼,吸到肺里卻是難以言喻的舒爽,紙筠坐上驢車經過付桑家時故意扭過頭不看,直到車子行的遠遠下去,才慢慢的回過頭,付桑家的木門還緊緊的關閉,紙筠咬了咬唇,倔強的哼了聲別過頭去。
這是紙筠第一次來到車站,縣城的人們不同于村子里,同齡的女孩子穿著漂亮的花裙子,三三兩兩的經過她的身旁,又回過頭低語幾句,最后捂嘴笑著走開,這令紙筠有些難堪,她低頭看了看自己,還是那身白襯衫藍裙子,因為洗的太多次,顏色有些淡,還有幾道皺褶,同那些光鮮亮麗的花裙子形成鮮明的對比。紙筠低下頭,眼眶有些發紅。
終于火車的長鳴車響起,人們一擁而上,紙筠個子小,一不小心便被擠到了最后,恍惚間仿佛聽見有人喚她的名字,她回過頭,遠處的少年騎著自行車朝她招手。付桑將車子甩到一邊,急急忙忙的奔到她面前,身上沾了些許泥土,他舉起手中的袋子,笑的燦爛,
“紙筠,我給你挖了花生,沒來得及洗,你先帶上,到了學校洗凈了再吃。”
人們已上了火車,有幾個女孩子勾著頭趴在窗口看著她,臉上帶著意味不明的笑。紙筠低頭看了看他遞過來的袋子,薄薄的淺黃的一層,上面沾滿了粘土污垢,付桑見她發愣,又將花生朝她面前送了送,紙筠猛地尖叫一聲,退后一步,付桑眨了眨眼睛,正欲開口,便有穿著工作服的鐵路人員過來,
“小姑娘,快些上車吧,火車要開了。”
紙筠應了聲,像是得到解放,轉身匆匆上了火車,火車門漸漸關閉,付桑依然是那個姿勢站在原地,隔著一層玻璃,他死死的盯著紙筠,而她一直低垂著眉眼,直到火車開動,始終沒有抬頭看他一眼,火車又長鳴一聲,便篤篤的走遠,付桑手中的花生掉了一地,他愣愣的看著自己的掌心,混著泥水看不清原本的膚色,他抬手,在身上擦了擦,干凈了一些,他盯著掌心細細的笑開,
“筠娘,別走太遠,我怕我跟不上。”
【貳】
紙筠上的大學是在南方,坐落在一處樹蔭前,這個地方的人們好像特別喜歡種花,放眼望去,整座校園似乎處在一片花海中,這使得紙筠心情很舒暢。她雖生長在北方,卻完全不同于北方的女孩子,臉蛋白凈的比南方姑娘還要清透幾分,開學那天認識的女孩榮榮都說,
“紙筠你長得可真好看,如若穿上那些漂亮的。。。”
意識到不妥,榮榮連忙捂住嘴,瞪著大眼睛不知所措,紙筠輕笑聲,搖了搖頭示意沒事,榮榮笑了開來,她說,
“紙筠你以后肯定能嫁個好人家。”
紙筠愣了愣,幾乎同一時間想到付桑,便有些惆悵起來。她來到這個城市已經兩個月,她沒有寫信回去,付桑不識字,即便寫了也沒用,紙筠心下生出幾番憂愁,卻又不知憂愁什么,整個人就像處在夏天最熱的那幾天,悶得難受,卻又無可奈何。
紙筠想著,付桑不識字,寫了書信也沒什么用處。而付桑卻有些失落,早在紙筠走之前,他便找了隔壁的二牛,二牛是個三年級學生,查查字典,一封信應該沒什么問題,他買了些糖果偷偷的塞給二牛,臉頰微紅卻異常的興奮,他說,
“二牛,以后等紙筠姐寄信回來,你就念給我聽。”
二牛沖他擠了擠眼,
“知道了。”
那個時候的付桑是開心的,他打算好一切卻終是沒有想到,紙筠沒有寄信回來,他每日都會抽出點時間到學校來,負責收信的老師笑了笑,
“信到了,我們會讓學生送給你的。”
付桑撓了撓頭,笑的靦腆,
“我怕,我怕會不小心遺漏。”
盡管如此,付桑每日還是會到學校,卻每每都失望而回,學校的女老師捂著嘴笑,
“在等誰的信,心上人?”
付桑騰的下紅了臉,支支吾吾,女老師們笑的更歡,付桑咧了咧嘴,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
臨近中秋,付桑時常從口袋里拿出口琴,癡癡的笑上半天,嶄新的口琴在陽光中閃著微弱的光,付桑用指腹擦過琴口,這是他將要送予紙筠的禮物,紙筠喜愛音樂,付桑不懂這些,他只是單純的覺得,紙筠喜愛的他理應也喜愛。他愛看紙筠吹著口琴的模樣,他愛看紙筠梳辮子的模樣,他愛載著她在小路上奔跑,他能夠想到的美好都與紙筠有關,付桑不懂得愛情,他只曉得有個姑娘他喚作筠娘,是一生都離不開的牽絆。
中秋的前一天,天氣還是有些悶熱,今年的夏天過得有些漫長,付桑一手拿著鐵鍬,一手用肩上的毛巾擦著汗水,年輕的臉龐帶著幾分超齡的成熟,身旁的付遠笑呵呵的玩著水,濺了一身,付桑瞧了一眼,微微笑開,
“哥,你快些回家看看米飯有沒有燒好。”
付遠眼珠子滴溜溜的轉了一圈,傻傻的笑了聲便往家的方向跑去,付桑將鐵鍬站在土里,下巴墊在木樁上,有些疲憊的閉了眼假寐。
【仨】
付桑父母于兩年前相繼得病離世,只留下他與哥哥付遠,相較于同齡少年,付桑成熟了何止一點。而哥哥付遠患有先天性癡呆癥與癲癇,正是紙筠出發前一晚,癲癇發作,付桑未來的急告知紙筠,一直忙到天亮才有喘息的機會,這是紙筠不曉得的,在她看來,付桑失約便是失約了,十八年來從未失約過的付桑,只因這一次的失誤,便被紙筠判了刑,說是冤,付桑卻甘之如飴。
紙筠躺在宿舍的木板床上,眼睛緊閉著,卻沒有睡意,她不敢翻身,這種老質的床板經不住任何巨大的動作,即便是輕微的翻動,它也會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以示反抗,宿舍其他幾個姑娘已沉沉的睡著,發出深淺不一的呼吸聲。紙筠嘆了口氣,明日便是中秋,學校本來是放了三天的假期,但她卻選擇留校,說不清是為何,只是本能的抗拒那個與世隔絕的小村莊,她為自己找了個很好的借口,正好趁這次放假她能不緊不慢的把社團的劇本寫出來。
紙筠所在的社團是這所大學里頗有名望的,縣里大大小小的文藝匯演,凡是能夠在百姓面前露臉兒的,皆由他們社團一手包攬,自社團建立以來獲得的獎章也能堆個小山丘,算是為學校面上爭了不少的光。中秋節這次的文藝匯演也是不一般的,聽聞市里的領導也會來參觀,學校對這次的活動極為重視,而紙筠恰恰擔任了這次匯演的編劇,其壓力不言而喻。
付桑不曉得紙筠的想法,他穿著洗的有些發黃的白襯衫,手里握著口琴,端正的坐在村頭,一坐便是一天,從太陽升起到下山,直到最后一絲光亮消失在天地間,他眨了眨眼,干澀的眼睫合到一起,澀的連鼻子都皺了起來,他舔了舔唇,揉著小腿慢慢站起來,一天未進食使得他眼前一黑猛地一個踉蹌,穩了身子后,他的眼神飄向遠方,今天中秋,卻無圓月,付桑站在夜空下,身影瘦高卻很單薄,鍍了一層夜色,更顯寂寥。
紙筠,你為什么不回來?
開學的前一天,校園里逐漸有了人影,紙筠抱著書本低頭走過,依稀能夠聽到背后男生們小聲的議論,
這妞長得真不錯,看這身材,嘖嘖。。。
后面的話語有些模糊,但依然令紙筠雀躍,女孩子的虛榮心得到極大的滿足,她嘴角含著笑,腳步變得輕快起來,連頗遙遠的路程也像忽然縮短了,她要去的地方是男生宿舍,從女生宿舍出發有半小時的路程。
這次的劇本本不應該由她一個新人來寫,但負責寫劇本的學長突然住院,社長急的焦頭爛額,結果學長一通電話打來,指明要她宋紙筠來接替,說來也怪,紙筠甚至連這位學長的面都沒見過,他怎的就這么大膽的將這擔子丟給她?這般想著,人已經到了男生宿舍樓前。
面前有些陳舊的大樓隱在陽光下,男生的衣物在陽臺上飛揚,似乎可以嗅到淡淡的皂粉的味道,紙筠深吸口氣,迎面踏了進去,宿管阿姨探出身子,眼神有些怪異,上下掃視著紙筠,
“做什么?”
紙筠臉蛋騰地下燒起來,像是做錯事的孩子被抓到般窘迫,她舉著手中的劇本支吾了半晌卻發不出任何聲響,
“阿姨,這位同學是來找我修改劇本的。”
清泉般的聲音響起,莫名的讓人安心,紙筠轉過身子,一道清瘦的身影映入眼簾,宿管阿姨見到來人,立刻喜笑顏開,
“是華之啊,劇本?又有新故事啦?”
宿管阿姨一直很是喜愛社團的話劇,對身為編劇的華之也一向溫和,她又別過頭看了紙筠一眼,眼神意味深長,
“進去吧。”
由始至終紙筠的心都是吊著的,聽到這句話瞬間便舒了口氣,華之看著她的神情,微微挑唇,他領著紙筠到了宿舍,屋子里還有個男生,見到紙筠時明顯一愣,接著像是發現了新大陸般的貼上來,
“華之你竟然帶女生回宿舍!”
紙筠剛剛平復的心被這一鬧,又開始紅了臉,華之置若未聞的走過去,沖著紙筠招了招手,紙筠將劇本遞給他,轉身便要離開,卻被華之喊住,回身時手里塞進一件東西,華之笑的溫和,
“這個發卡應該很適合你。”
紙筠低頭瞧去,一枚拇指大小的發卡靜靜的躺在手心,淺粉色的,上面有兩顆水鉆,閃著羸弱的光,她回過神想推辭,華之便已開口,
“就當這次你幫我寫劇本的謝禮。”
紙筠張了張嘴,說了句謝謝便匆匆離開,華之倚在門框上,看著她的背影微微笑開。
紙筠低著頭快步的走著,跳動的心臟卻怎的也平靜不了,很奇異的感覺,華之的身影在腦海揮之不去,她頓下腳步,吁了口氣,路旁的榆樹被風刮得沙沙作響,她想,這個秋天總歸是有點不同的。
“筠娘。”
一聲繾綣的呼喚似是嘆息,紙筠渾身一震,驀地回頭,白襯衫的少年站在榆樹下,落了一身的光影,紙筠呼吸一窒,一時間沒了思緒,付桑一步步走來,眉目漸漸清晰,他又喚了聲,
“筠娘。”
紙筠回過神,抿了抿唇,輕聲道,
“你怎么來了?”
付桑從口袋掏出一個藍布包裹,送到她面前,嘴角含著笑,有些羞澀,
“送你的中秋禮物。”
紙筠低頭看去,洗的有些發白的藍布干凈的很,端口微微露出的銀色,紙筠瞬間便猜到里面放的是什么,她伸手接過,將那嶄新的口琴拿出來,反復掂量著,良久她將口琴往付桑懷里一塞,
“我現在不吹口琴了。”
付桑的笑容僵硬子臉上,他尷尬的抓了抓頭發,
“那。。。。。”
“我還有事,先走了。”
將要說出的話被打斷,付桑看著眼前有些陌生的紙筠,最終還是笑了笑,紙筠走了一段路,又回身,付桑還在那棵榆樹下,未曾動過半分,她緊了緊抓住裙角的手,
“付桑,以后別來學校找我。”
紙筠的聲線細而甜,夾著颯颯的秋風讓人有些聽不真切,付桑站在遠處努力的分辨,末了,頭一次覺得紙筠的聲音是澀的,苦的。
【肆】
付桑踩著點上了火車,滿身的汗味兒令周圍的人避之三尺,他挪了挪身子,盡量使得自己不去接觸到旁人,身旁的是個同齡的男生,干凈的衣裳,干凈的臉,眉目間的嫌惡讓付桑渾身一震,他倚在車壁,滿臉的疲憊,手中還緊緊攥著那支口琴,他久久的盯著它,久到火車篤篤的開走又停下,身邊的旅客換了一撥又一撥,月光打進車窗的那一瞬間,付桑終于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他開始哭,開始嚎啕,哭聲撕心裂肺,痛苦的仿若被惡疾纏身疼入骨髓的絕癥患者,也不過十八九歲的少年,哪里承受得起愛情的反噬。
十月初,學校的匯演畫上了圓滿的句號,不同往日的,這次上臺致詞的不再是華之,而是紙筠,一襲淡藍色長裙,及腰的長發,得體的笑容,不卑不亢的演講,紙筠在學校徹底的轟動起來,一夕之間成了男生們追捧的對象,榮榮挽著她的手臂,語氣里滿是驕傲,
“我就說紙筠你可以的!”
紙筠輕笑,眉目間藏不住的喜悅。華之自對面過來,一身淺灰休閑服,儒雅非凡,
“宋同學。”
紙筠將長發撥到耳后,輕輕頷首,華之將手伸手她面前,微微弓下身子,
“可愿賞臉共進午餐?”
紙筠微愣,接著噗嗤笑出聲,笑容似那三月的風,整個人都亮了起來。就像童話故事里寫的那般,王子和灰姑娘的邂逅其實并非天意,但偏偏故事里的人不自知。
紙筠想著,她應該是戀愛了,同華之。
華之的家就在縣城,假期的時候華之帶她去過,兩層小洋樓四周圍滿了柵欄與花,紙筠站在門前遲遲未邁出步子,華之看她一眼,輕輕揉著她的發,
“我爸媽今天不在家的。”
紙筠低低的應了聲,隨華之進了屋,又是一陣驚愕,富麗堂皇的歐式裝修異常的大氣,卻令紙筠有些壓抑,她抓住華之的手,像是哀求,
“華之,我們走吧。”
華之眼眸動了動,任由她將自己拽出屋子,隨手將門把帶上,仿若無事般的拉著她,
“紙筠你會彈鋼琴么?”
紙筠頓了頓,搖了搖頭,
“我只會吹口琴。”
華之忽的走到她面前,低頭與她平視,
“想學嗎?我教你。”
突如其來的俊臉在眼前放大,紙筠呼吸一窒,回神時溫軟的唇落在臉頰,她僵直著身子,華之直起身子,笑起來的模樣竟有些痞意,
“這個當做學費好了。”
未經過紙筠的同意,便擅自定了釘,甚至沒有過問她是否喜歡鋼琴。紙筠看著華之的側臉,莫名的想到付桑,緊接著背叛感一擁而上,她努力壓制住,抬眸笑的明媚,
“這個學費太便宜了些。”
未及華之反應,她便踮起腳尖,覆上那溫熱的柔軟的唇,華之眸子里盛滿笑意,伸手探上她的腰肢,吻得更加纏綿,是深秋了,枯葉紛紛而下,落了滿身,像是兩個滿是滄桑的人相擁而泣。
【伍】
時光荏苒,算起來付桑已有半年未見紙筠,他時常將那支口琴拿出來瞧,一瞧就是半天,他不再跑去學校,因為他知道再也不會有他的信,隔壁的二牛等了許多天不見讓他讀信,躊躇著卻始終沒敢開口,付桑開始變得郁郁寡歡,整個人都顯得很沒精神。終于在開春,他收到了第一封也是唯一一封來自紙筠的信。他欣喜的將信給二牛,二牛將手掌在衣服上蹭了蹭,接過信,慢吞吞的讀起來。
信上只有寥寥四個字,二牛稚嫩的嗓音將它一字一頓的讀出聲來,付桑笑容逐漸僵硬,隨后發了瘋似的往外跑去,二牛手里捏著信紙,忽的便覺得似有千斤重,他燙手似得將信紙扔掉,又覺得不妥,彎腰將信紙撿起來揉成團,用力的扔向水溝里,白信紙一沾到水立刻溶解,鋼筆寫的小楷也隨之暈開。
我懷孕了。
付桑風塵仆仆趕到時,紙筠已經進了醫院,他又一路奔過去,也算不上是醫院,甚至診所都算不得,一間簡陋的屋子,到處充斥著消毒水的味道,屋里四五張凳子,坐著神色各異的女人們,付桑環視一圈卻沒見到紙筠,他有些焦躁,正欲轉身時被人喊住,
“付桑。”
付桑急忙回身,紙筠左手端著水杯,右手拿著一顆白色的藥丸,付桑莫名的有些不安,
“筠娘,那是什么?”
他指著她手中的藥,紙筠哦了聲,笑的蒼白,
“墮胎藥。”
付桑臉色一白,生平頭一次對她發了火,
“誰讓你吃那東西的!”
紙筠一怔,眼眶微紅,說出的話語卻輕佻的很,
“又不是你的娃,你心疼什么?”
“我心疼你!不就是個娃么,我養!”
最后孩子還是沒能留住,紙筠堅持要將他拿掉,付桑在門口坐立不安,門開時紙筠正扶著門框虛弱的沖他笑著,付桑彎腰將她背起,她身上的衣服濕透,連著他的衣服一起,出了診所才感受到陽光,春意明媚,紙筠卻感受不到一絲暖意,她趴在付桑的背上,一如兒時玩累了,付桑將她背回家,她輕輕哼著歌曲,末了還不滿意,揪著付桑的耳朵問著,
“好不好聽?好不好聽?”
付桑眼淚刷了下便流了下來,他哽咽著不斷的重復,
“好聽好聽。。。。”
紙筠輟學了,她走的時候滿校喧然,她的行李是付桑來收拾的,走在校園里便聽到些竊竊私語,一路上被指指點點,他只顧自的往前走,
“這小子誰啊?”
“還能是誰,宋紙筠的老相好唄,那女人真不知廉恥,勾男人勾到學校來了,最后還搞懷孕了。。。。”
后面的話語被付桑打斷,他揉了揉胳膊,同這碎嘴的男生扭打在一起,他的紙筠誰都不能隨意詆毀,城里長大的孩子同鄉下的一試便能看出強弱,若不是最后保安過來,付桑興許真會打紅了眼,最后因為付桑并非學生而不了了之,他身上僅有的車費被扣下,天黑了下來,付桑抱著紙筠的行李一瘸一拐的走著,臉上的血跡已經干涸,形成暗紅色的斑,他背脊挺直,往著家的方向走去。
那里,紙筠還在等他。
紙筠抱著膝,臉色蒼白,宋柳似一夜間蒼老了幾歲,鬢發白了許多,她不再埋怨,她也不再期待,整個人就像被抽干了氣蔫耷耷的,她將飯送到紙筠面前,一句話不說,便掉頭走開,紙筠依舊望著遠方,那里似乎有天堂。
就在幾天前,她還是那么有著傲氣的宋紙筠,身旁站著儒雅的華之,兩個人看起來登對的很,學校不允許談戀愛,這是條明文規定,但哪處有不偷腥的貓兒,大家都曉得她與華之的關系,卻依舊沒有挑破,她享受著這份頗為刺激的地下戀情,直到她時不時的嘔吐,榮榮有些驚慌的捂著嘴,
“紙筠你。。。不會是懷孕了吧?”
紙筠心頭一驚,請了假到縣里的醫院做了個檢查,檢查報告出來時,她只覺得眼前一黑,找到華之時,華之也是一個勁的皺眉,不發一語,紙筠看著他,手掌漸漸冰涼,
“我明白了,我會把它拿掉的。”
華之驚愕的看著她,良久,
“你,真的愿意?”
那一瞬間,紙筠竟笑出聲來,沒有水晶鞋的灰姑娘十二點之前要回家,一無所有的紙筠也是一樣,她迫切的想要回去,想要見到付桑那張靦腆的笑臉,想要撲在他懷里訴說,她做了個噩夢,夢醒了,心卻留在了里面。
【陸】
紙是包不住火的,很快的,村子里的人們都曉得紙筠懷了孕,又打了胎,隔壁村的麻婆領著孫女兒路過,顫顫巍巍道,
“以后啊,千萬別學這家母女,老的未婚先孕,小的也是水性楊花,家門不幸呦!”
宋柳恰好端了一盆洗碗水,嘩的下便潑上去,麻婆尖叫一聲,罵罵咧咧的走開,宋柳關上門,終于有了惱意,沖著床上依舊在發呆的紙筠便是一頓罵,紙筠一聲不吭仿若未聞,宋柳罵的久了,也便覺得沒意思,悻悻的離開,紙筠眨了眨眼,眼角有些濕潤。
付桑時常過來陪著她,紙筠不說話,他便同她一起沉默,若是放在以前,宋柳是不肯讓付桑這般同紙筠相處的,但現在不同了,她巴不得付桑現在就將紙筠娶回家。付桑心思細密,察覺到宋柳的想法,卻也只是抿了抿唇,對此事只字不提。付桑不捅破,宋柳也不好開口,一開始會煩躁,后來也便由著他們,整天耷拉著一張苦瓜臉,見誰都沒有好臉色。
紙筠已經一個多月沒有開口講過一句話,再出聲時嗓子已經很是沙啞,以至于付桑一時半會兒沒有反應過來,他怔怔的瞧著紙筠,試探性的開口,
“筠娘你說什么?”
紙筠動了動唇,低聲重復,
“付桑,你能帶我離開么?”
付桑終于笑開,眉眼彎彎,是最舒心的笑容,他伸手揉了揉她的發心,
“好,帶你走。”
走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誰也不認識誰,今天同這家嘮嘮家常,明個兒去河邊洗洗衣裳,至于這一段過往,將它拋之腦后,徹底遺忘。
付桑從柜子里拿出積蓄,拿出一半,躊躇了會兒又將手里的抽出一半兒放到盒子里,付遠還在熟睡,模樣天真,付桑想著,二叔家一輩子沒生出個一男半女,平日里就那他們哥倆當作自己家的孩子,往后付遠到他家,必定不會受委屈。
紙筠穿著棉布裙子,在薄薄的霧靄里似林中迷了路的鹿,靈動的很,付桑推著他那輛上了年頭的自行車,他拍了拍后座,紙筠便踮起腳尖坐了上去,付桑推得很穩,紙筠便晃蕩著雙腿,清晨的露水劃過皮膚,紙筠不禁一個哆嗦,付桑感覺到,微微蹙眉,將車停下,又從包裹里拿出件衣裳給她披上,紙筠沖他展露笑顏,付桑習慣性的紅了臉,一切仿若又回到以前,但付桑清楚的知道,還是有什么不同了,紙筠不再吹曲,不再肯說話,一天里能夠說上十句便已經算是很好的,但付桑并不在意,他只要知道,她是筠娘便好。
他們在一處村莊落了腳,房子是租下來的,房東是個很好的老人家,說房租可以緩一緩,付桑用他僅有的積蓄買了五只羊,每日天蒙蒙亮,便趕著羊去山上,到了晌午筠娘會給他送來午飯,晚上太陽下山便回去,筠娘平日里就管著她的一只小花貓,黃白相間的,著實好看,付桑不讓她做家務活,他說,筠娘是用來疼的,她只管開心就好。房東夸他是個曉得疼人的好丈夫,付桑又紅了臉,筠娘也低著頭,笑意染眉。
到了來年春天,那五只羊下了崽,于是就變成了一群羊,付桑趕著羊群在山頭,筠娘也會跟來,不說話,只是緊緊的靠著。直到筠娘掏出口琴,緩緩吹起曲子時,付桑才將頭埋在膝間泣不成聲。
付桑的包裹中還是收著那只沒送出去的口琴,筠娘也是整理衣裳時看到,她手指仔細摩挲著,一如當初的付桑,十二點逃跑的灰姑娘,王子不會去找,陪在身邊的,依然是騎士,這才是故事,筠娘的故事。
付桑靠著那批羊群掙了些錢,他自己買了一套房子,搬家那天,付桑顯得異常興奮,筠娘也滿面欣喜,付桑拉著筠娘的手,吞吞吐吐,
“筠娘,現在的我,我,我可以給你一個家了。”
筠娘輕輕笑開,低低的應了聲,
“好。”
幼時的付桑便有一個夢想,便是讓筠娘做他的新娘,長大后的付桑又有了一個夢想,他要給筠娘一個家,紅磚青瓦,院子里有雞有鴨,他的夢想并不遙遠,需要的僅僅是筠娘的一句話。
筠娘與付桑成親那天,村里的百姓能來的都來了,付桑一直咧著嘴笑,他怕累著筠娘,早早的送她進了房屋,他自個兒忙前忙后,折騰到半夜,房東沖他擠擠眼,他笑的靦腆,卻依然照著指示進了屋,筠娘坐在床沿,頭上蓋著一方紅蓋頭,付桑屏住呼吸,緩緩揭開蓋頭,筠娘的面上施了粉,上了胭脂,看起來比平日里更驚艷幾分,他輕輕擁住筠娘,像是擁著一件珍貴的寶,良久,埋在她的頸間輕聲喚著,
“筠娘啊。。。。”
筠娘扳過他的身子,輕輕覆上他的唇,止于唇齒間的是一聲繾長的嘆息,
“二爺。”
二爺成了筠娘對付桑的稱謂,冬日時,筠娘裹著厚厚的大衣,眨著眼睛看付桑,甜甜的嗓子里溢出一聲輕喚,
“二爺。”
付桑輕笑,將自己的大衣敞開,筠娘一個溜身便鉆進去,笑的一臉滿足。付桑喜歡筠娘喚自己二爺,軟軟的聲音像剛出鍋的年糕,甜而不膩,他想著,有人一輩子都實現不了自己的夢想,他何其有幸,畢生的兩個夢想都得以實現,他擁著筠娘,眉目溫柔。
日子再久些的時候,村里的老人都走的七七八八,那年付桑三十二,筠娘正逢三十,膝下仍無一兒半女,筠娘整日里滿面愁容,付桑倒還是樂呵呵,他不在乎這些,但筠娘不一樣,聽著村子里的人們說的土方子,四處找藥材,付桑怕她亂吃,壞了身子,卻拗不過她的脾氣,只好由著她,隔壁的王媽媽又說了個偏方,山里的幾十年的人參熬成水,每天睡前喝一碗。筠娘眼睛一亮,卻又黯淡下去,
“山里,這兩日天氣不好,怕有暴雨,萬一。。。”
她打了個哆嗦,不再說下去,付桑在一旁切菜喂羊,將她的神情看在眼里,想著老人參對身體也有好處,正巧這段日子筠娘身子不好,可以借此補補。
當付桑被人抬著回來時,筠娘眼前一黑便沒了意識,再次醒來時,她抱著淺藍色大衣四處尋找著,逢人便問。
“見著我家二爺了么?見著我家二爺了么?”
村里人支支吾吾不肯說出事實,筠娘便跑到縣城,平日里打理的整整齊齊的頭發披散著,她急切的尋找,她要找到付桑,她要對他說,二爺,天冷了要穿大衣,她還要對他說,二爺,我們不生孩子了。她還想對他說,二爺,我想你了。
【柒】
付桑的一輩子很短,總共三十二個年頭,能記得筠娘是五歲的時候,此后的時光里,一記便是一生,他墜崖前最后一個念想便是,筠娘會哭。他見不得筠娘受委屈,更見不得筠娘哭,他用他的一輩子護了他愛的女人一程,如果可以,問天再借五百年,再看你五百年。
付桑離不開筠娘,筠娘更是離不開付桑,她在街上兜兜轉轉,那句二爺已經被喚了無數遍,卻再也找不到將她攬進大衣里的人,她開始跟人講述她與他的故事,一遍又一遍,講到最后,連一個愿意聽的人也沒有,她仍在喃喃重復著,她怕,怕哪一天他回來,認不出她,還有人能夠指著她對二爺說,
看,這是你家筠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