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史?江淹傳》載,江淹晚年夢見郭璞對他說:“吾有筆在卿處多年,可以見還。”江淹取出一支五色筆給郭璞,從此寫詩作文缺乏文采,人稱“江郎才盡”。
想人生之事可真難說,即便才深如海,亦有盡時?江淹為賊乎?偷別人之筆馳騁天下,筆去詩無華、文無采。才,果真人之必需乎?而江淹為人念之記之嘆之者,果真才乎?非也!江淹賦予后人者,惟一“情”字,惟一“別”字而已。
人生在世,盼望自己高才,或許并無多么強烈。而期望得情者,天下皆同。誰不愿生下來即掉在情堆里,活得神采飛揚。然世上虛情假意者,多如春暮落花,情有假,淚亦有假。故而真情總是可貴難得。這種追求,致使一個“情”字,總是了猶未了,糾纏難分。相如賦逸如鳳,琴音求凰,終隨當壚之愿;梁山伯十八相送,破繭出墳,亦得化蝶雙飛。奈何斷橋不斷,小小墓垂孤山柳;西湖無情,雷峰塔壓碎白娘夢。——這多少奔波,多少感傷,都在聚聚散散中沉浸。
王實甫必是月下等過人的人,沒等過人的人,如帝王者,一生唯有女人等他,從無他等女人之時,怎能懂得“風弄花影,疑是玉人來”中的那一點疼,一點酸,一腔切切之意。江淹絕對有過夢幻般的聚,還有過腸斷灞橋陽關(guān)的別,否則怎會有沉沉嘆息“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摯摯之情。
或許,江郎真的才盡,然覽此一句,頓覺其情未盡。只此一句喟嘆,便抵八斗高才。自古以來,多少煩惱,因聚而來。有些相聚如天命難違的湊巧,所謂緣分,豈唯人力,亦是天意,不可強求,但也短于倏忽。聚上了,可談情,可抒意,相見恨晚。聚久了,有時必須放下清風明月。聚時甜蜜訴盡,清風明月再美妙,也經(jīng)不起三番五次天長地久的贊美下去,終也覺得膩,于是加進柴米油鹽,煩惱跟著也加進來。雖然仍有睡前醒后的彼此思念,卻早已沒了緣來之時的純潔。多少真情,又是因別而出,染一地傷感。而真到了蘭舟催發(fā)時,執(zhí)手相看,無語凝噎,無盡的涌動澎湃,竟被寒蟬凄切壓抑,歸于暗解香囊的寂靜。那時雖無甜言蜜語,卻帶著一絲絲甜,一些些苦,一抹淡淡的疼。那時還有一撮撮恨,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西東;南北西東,只有相隨無別離。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 待說出要走了,卻言不想去。太遠,是啊,太遠,平林漠漠煙如織,暮靄沉沉楚天闊,不是離家太遠,是離你太遠,這種遠,有遠到天涯的痛。那時無以嘆息,無從安慰,卻報以窒息的沉默。哎!這世間多少離別,不曾輕解羅裳,暗贈香囊,卻惹得彼此的心抽搐地彷徨。
誰知,誰知并非永別的分別,卻總渲染著天涯相隔的哀傷。是的,哀傷!雖說,雖說小別情勝新婚。可是,可是誰補得了這突然的空缺?誰掩飾的了這對面無倩影的蒼茫?雖然聚時彼此相擁,心貼著心而看不見彼此的臉,但彼此都為這樣的瑕疵激動。聚啊聚,你為何總牽扯著別。一別,一別再無這樣的激動,惟余一眼無邊的張望,冷淡清虛。塔兒南畔,瀕河西岸,再不見月圓,只留下一聲聲鳥鳴,朦朧著無寐的人。
聚時不懂相思,別時才知那相思來自相遇時,甚至相聚前。只是那時的聚掩藏了它的鋒芒,而今聚將散,孤獨才將它無情地推出。
再看人瘦黃花,西風孤雁,滿眼細雨碎逐思。等水流云走,夕陽山外時,一道殘紅醉天涯。到小橋疏桐,千里嬋娟時,慢說江郎才盡,只余黯然銷魂,無語別時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