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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天消化不好,腸道問題,令人非常地不快樂。我媽一貫緊張我的身體,見多日沒有好轉,就極力要拉我去做火療。我非常反感,害怕,應激反應無非是抗拒與推阻。當發現她完全置若罔聞,只沉浸在自己的說辭當中時,我語氣重了,非常無奈地重了。
接下來她意料之中地露出了一副躁怒且非常不解的表情———我從小到大最怕見到的表情。“你這個孩子!”她以那副表情出口傷人,卻最終對我妥協了。
“那你喝水吧,多喝蜂蜜,還有熬點燕麥粥?!?br>臨出門時她這樣說,我的某些部分卻早已在她那副表情中破土而出,因此處在高墻之內沒有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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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那間國際學校里,蓋給教師的是兩棟仿歐式的小白樓,樓高約五層,古老敦厚的樣子。我家住其中一棟。兩棟教師公寓后面是一片蘆葦地,蘆葦地后面是銹跡斑斑的雕花圍欄,隱在爛尾樓的一片荒蕪之中。
很多時候她帶著我去靜湖散步———那是學校里一面人工湖,人工湖之外又有假山堆砌,樹木卻是真的。小學時代的我經常攀樹,坐在樹杈上,無知無覺地度過一個下午。那時候還不知道這種無知無覺就是孤獨,只是習慣了,心中十分寂靜。
那時候她教給我唱歌,長亭外古道邊一類的,平靜曠達,少有波瀾。連傷感也是蘊于深水,不愿直白的。年幼的我非常聽話———這是她的原話,那時候的事我幾乎不記得,大概就是一個梳羊角辮的小女孩,對于年輕母親的陰晴不定和暴躁易怒給予了無知而無限的順從。
但成年后的我,隱忍而害羞,時而謹慎到神經質,在人世的車流中一步踏虛,便會強烈地憎恨所有人,只想就地死去。末了很快自行復原,關了燈平靜地睡覺。大概也是脫胎于那個埋頭忍受的小女孩。
青春期的我不再聽話,甚至不能對她表現出起碼的尊敬,因此我們經常大吵,她把我往門外推,讓我滾出去,我攀著門,內心強烈恐慌,于是更加歇斯底里。
在我像一個真正的孩子那樣大哭一場后,就最初爭執的事件,她平靜而懊悔地表示妥協,低聲向我闡述她的自尊與不易。然后夜深了,她說,“你不要記恨我?!?br>3
父親是在白眼中長大的男人,70年代的照片上,他便是一副無畏而倔強的模樣,眉清目秀的一張臉,高高揚著下巴。
祖父品性不端,被貶下放,荒瘠的村莊無疑是滋生流言與唾沫的沃土。我父親兄弟姐妹四人,就在流言與唾沫中穿行著長大。后來他高中時,又得了神經方面的病,看書會頭痛,且無法根治,或者說,沒有機會根治。
從此他這一生,再沒有做夢的資格,也再也配不上曾經的期許。
成長環境惡劣,祖父母對他亦是涼薄,結婚、生子、買房,沒有付出一絲溫情,只有名目各異的索取———即使在我們一家人最為艱難的歲月。
后來他在風刀霜劍中游刃有余,從一個飛揚跋厲的少年,成長為無懼于苦難的青年。如今變成一個令人心安的、風趣的父親。
他付出了多于常人數倍的艱辛,沉默地創造出風平浪靜的生活,再沉默地交付于我和她手中。因此我更恨她,也更恨自己。恨她嬌貴的習性,恨她凡事推父親在身前,沒有自己的擔當。
一日傍晚,她與父親在客廳壓抑地爭執,漸漸激烈起來,鬧到了離婚的地步。他們狀似平靜地把我叫到外面,問我離婚之后要跟誰。我那時就已經學會掩飾,不過十二歲。低著頭指了指爸爸,我沒來得及看她,就默然地進了房間。
那夜冷,我坐在燈下,聽見她在客廳小聲地哭,她終于不在父親面前拿姿作態了,她終于連自尊都不要了。那時候在讀的故事大概還是《紅樓夢》,我在她的哭聲里想象書里講的,將花瓣研成丹蔻,以及雪地上的猩紅斗篷一頂。
后來此事平息,他們在一場徹夜長談后恢復恩愛形狀。我的母親依然對我的選擇耿耿于懷,直到今天,她仍會漫不經心地提起,“你跟你爸吧,讓他給你找個后媽?!?br>仿佛我還是那個十二歲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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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來沒有記恨過她。
盡管記憶中,在最灰突突的那幾年,我們之間的搏斗從來都激烈得令人后怕。記得有一次我捧了她的頭,心驚膽戰地磕向床板。大概是因為她偷看了我的日記,并且對我的不知所措和羞澀大肆玩味,大聲地笑著,講給她的女伴聽,講給我爸聽。
還有一次我躲在臥室里,反鎖了門,她像個瘋子一樣拍打著,最后竟然真的,一腳踹開了。那一刻的恐懼支配了我很多個深夜,以千姿百態的形式,壓抑逼仄的夢境。
很多時候,我只是想不通。為什么明明只是那么小的一件事情,她輕而易舉就能夠做到,就可以使我高興。可她不要,非要在搏斗一場之后,兩個人都不太像個人的時候,施展她作為母親的魔力,溫柔呵護,滿足要求,使她的女兒重回子宮。
但力氣耗盡,只能疲憊地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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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夏天,我即將去實習的前夜,她拉了我的手,帶我走進小區門口那家老字號的羊湯店,鋪面非常小,低矮的小方桌上,滿是歲月與庸常生活的油垢。
在成都,管這叫“蒼蠅館子”,我說,我喜歡蒼蠅館子。
我低頭默默吃羊,喝湯,她娓娓道來,對我講一些為人處事的道理。頭頂孤燈一盞,昏黃的光團中白煙裊裊,在那一刻,這浩大的世界里,我跟誰都有隔閡,我只與她親近。
后來她說,“想回來就回來,爸爸媽媽養你。”
我從小慣于掩飾,只忙不迭地咽下一口羊湯,含糊地答應。
“生命的名字叫做徒勞”,是夏目漱石寫過的句子。泛讀課上,老師將其口齒清晰地翻譯出來的時候,我蒙昧無知無法產生共鳴,但不妨礙欣賞美。因此長久地記在心間。
如今看來,更像是一句讖言了。她會因我的痛苦而妥協,她比世上的任何一個人都愛我———這是我真摯情感的起點,也是我徒勞生命的根源。
6
我喜歡蒼蠅館子,尤其喜歡人聲鼎沸,深深扎根于本地人記憶與味覺中的土色土香。
今年冬天,我和她說好,要去城東那家面館吃午飯。店里非常忙碌,老板無暇對她細磨功夫,只迅速而冰冷地拿出菜單來記。她因此不想待了,因為老板服務態度不好,遂在他們稍縱即逝的愕然與哂笑中,拉了我走出店門。
我們在大街上爆發了激烈的爭吵,或者說,只是我單方面的討伐。我大概是覺得羞恥,不知所措之下只好大聲呵斥她,你以為你是誰?為什么人家都行你不行?這個店就是這樣的,老板就是這樣的,大家都在吃,為什么你不行?!
她并沒有說什么,后來開始挑剔我的姿態———在大街上如此跳腳,是不是個女孩子?要不要臉?
我心中悶火至極,卻已筋疲力盡,邊擦眼淚邊往回走,自我懲罰般地任性。
后來她沿著路追上來,不遠不近地跟在我身后,低聲說,“你不要生氣了,我們回去吃吧?!?br>于是我跟著她回去,在小店老板稍縱即逝的哂笑中重新點了面。她又一次妥協,放下了歷經艱難歲月,奄奄一息但就是一息尚存的自尊與矜持,只為了我能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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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女兒生來無用,不知好歹,孤高怯懦又敏感易傷。她徒勞掙扎二十余年,仿佛可以于刻薄與荒涼中護我周全。
只是她自己尚且風聲鶴唳地活著,我們也只能生著一身靈魂的病,事無巨細地接受所有苦難。
電影《七月與安生》里,七月的媽媽對女兒如話家常,“女孩子以后要習慣很多不舒服的事”——原來母女之間,一代代傳承下來的,是忍受苦難的天賦。
它在腦子里長,骨頭里枝繁葉茂,讓人徹夜難眠,哭得頭疼欲裂,心里卻總有一角和暖。偶爾回到這角和暖里,我茍延殘喘地休養生息,維持著真摯愛戀的能力,第二天搖身一變,又成了個好人。
這角和暖,說到底也是來自于你,媽媽。它以血鑄就,以愛鑄就,以日復一日的母乳澆灌鑄就,甚至以你忍受苦難時的不舍與痛苦鑄就。
它強悍無匹,風雨無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