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冬季的一個清晨，我從醫院看完學生回家。到了樓下，我從網約車里走下來，隨手關上車門，車子飛駛而去。我一轉身，忽然覺得雙腿毫無知覺，幾乎邁不動步子。

我就勢扶著路口的兩個圓石墩子，就著微弱的燈光，一點點坐上去。

我就坐在那里，不顧自己的些許潔癖，也不顧微雨后的濕氣。我只是坐著，渾身竟感覺不到冰冷。理智告訴我，我應該捶腿，用力捶腿；不僅如此，我還應該搓搓手，讓它有點暖氣，以便拿得出包里的鑰匙。

我捶著腿，看著四周，一片靜謐。一幢幢高樓陰沉中挺立，樹木冷冰冰，路燈幽暗，不時有幾縷涼風吹過。

我試著想坐起來，但是雙腿即使不再麻木，也沒有力量支撐。我努力了兩次，卻發現我再強烈的站立欲望也撬不動我這沉重的身軀，于是我放棄努力，索性安然坐一會兒。

不知為何，在這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時刻，我忍不住淚流滿面。

不錯，我是一名普通的高中老師，做了大半個學期的班主任。開始，我總覺得我這樣的人，是可以當好一個班45個孩子的家長的，我很愛孩子，我期待通過我的努力，他們不僅能有學習上的進步，也能有精神氣質上的提升，那樣我該多么驕傲！看，我做過多個行業，每個行業都不走馬觀花，而是全力以赴，即便是教書，也要讓學生有收獲，那我也是贏家。但是，我怎么也想不到，幾個月的時間，我的體重降了十多斤，耳鬢的頭發開始斑白，情緒變得極差。

個中滋味，不堪回首。本來難得一個不查寢的晚上，我已經陪兒子和女兒睡下，但凌晨一兩點，接到宿管老師電話，我班上女生胃痛，不得不送去醫院。我趕緊起身，一邊聯系女生家長，一邊下樓，騎上電瓶車火速趕到學校。

天色凄冷。我扶著臉色蒼白的女孩，在校門口打車。手機軟件顯示，正在排隊，我前面永遠排著四五個，……涼颼颼的夜雨落下來。

女孩捂著肚子，靠在我身上。眼看著車子叫不到，我只好扶著她到門衛室去坐會兒，囑咐門衛給她一杯熱水，我去校門口攔車。

所幸，二十分鐘后，在這寒冷的夜里，有一位路過的司機先生停了下來，待我說明情況后，非常熱心地送我們去市中心醫院就診。

我千恩萬謝，要給車錢，沒想到司機先生微笑著說，不用客氣，我也是做家長的人哪！幫點忙還要錢，太說不過去了。你還是快點帶孩子去看病吧。

值班醫生也很溫和，他們對這此已司空見慣，給學生檢查一下，掛上瓶，囑咐去住院部住一宿，觀察觀察情況。

不知過了多久，掛過瓶的女孩已經睡熟了，家長卻還沒有來。我知道女孩家離得很近，不知道家長怎么會那么久還沒到。電話打了多遍，跟我說馬上就到，但是始終就到不了。

我出門緊急，穿得單薄，走進走出辦手續，簽字的手直發抖。一位中年護士看我的模樣，就說，你是老師吧，現在帶學生看病的哪里需要老師啊，都是叫家長自己接來看……哎呀，老師，你回去吧，我幫你看著。

我哪里受得了這忽然來的溫暖，剛想說點什么，中年護士就說，留個聯系方式給我，你回去吧，回去吧，真不容易……現在這樣的老師少啦！

幾句話說得我眼淚差點掉下來，我趕緊謝了她。走出醫院大門，我看見住院女孩的爸爸騎電瓶車到了，穿得厚厚實實，電瓶車上的擋風裝備密不透風，我趕緊跟他交待幾句，就離開了。

還好，已經是凌晨四點多，車子比之前好打，我就直接回家。

我摸索著拿出手機，屏幕上閃現出我們一家四口的圖片。七八歲的兒子靠在我和他身上，露出小虎牙，笑得那么開心。一歲女兒嬌嬌憨憨，在他的懷里蹦跳。他一手抱著女兒，一手摟著我，眼神里的勇毅、執著，總是那么吸引我。我也笑著，依偎在他的身邊。

他說過，選擇跟他，就選擇了艱難。他作為一個搞科研的軍人，哪里有命令，是必須要奔向哪里的。這是他的使命。

可是，一開始，我就舍不得離開他。

02

我和他是在網上打游戲認識的。那時，我大學畢業，準備去讀研，暑假里我待在家，看書之余，窮極無聊，在已經工作了的哥哥“指點”下，我開始在網上下圍棋。

我本來不把玩網絡游戲放在心上，畢竟，太不符合我的“乖女”的身份，但是沒想到，下圍棋非常適合我這樣性格安靜的理工科女生。我小時候跟著我哥學過一段時間圍棋，我哥教我一點皮毛，我就能摸索著和很多同學下，而且一定要贏我才甘心。

我下棋沉穩，有心氣，多年后撿起這個愛好，更是不亦樂乎。一段時間之后，我接連升級，那個常跟我對峙的家伙，忽然發了一句話過來：小樣，等著，我叫救兵來。

沉迷下棋不問其余的我，看了大笑，回了一句：盡管放馬過來。

話是任著性子說的，但是下起棋來絕不手軟。我不知對手換了誰，總之，的確不敢小覷。我凝神細思，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但對方明顯技高一籌，最后把我圍得水泄不通，我只好繳械投降。

但是，我仍然氣不過，丟給對方一句話，留下你的信息，看我以后不贏你！他馬上回應，別，我一個月也難得下一回……我著急了，說，那么，留下你的聯系方式，我不贏我不能安心。他打了幾個笑臉過來，后面留了一個手機號碼，還有他的名字，何新。

我看著居然臉一紅，默默記下了他的信息。

后來，我又花了一些時候研究棋路，覺得到了時候，就給他發了信息。他的確很忙，拒絕過我兩回，說有時間他會約我再戰。我們的語氣都充滿火藥味，日子就在這小刮擦中變得有味道起來。一年后，我們見面了。果不其然，他就是我理想中的軍人模樣。

以我的感覺，他雖高大，算不上很英俊，但忠誠而善良，勇敢而不乏柔情。我們在一起，總是有說有笑。等我碩士畢業，我們就結婚了。本來，我可以留在省會城市，找一個高薪的工作，但是我毅然跟隨他輾轉多地，四五年之后，因為他父母戀家，孩子不適合外地的水土，我選擇了回到他的家鄉縣城，當了一名普通老師。

我父母和哥哥對我的選擇無可奈何，畢竟遠嫁，是我自己選擇的。何新待在我身邊的時間，少得可憐。他總是到處出差，哪怕回家，也經常一個電話就被叫走。

他對我深懷歉意，每天打電話，或者發短信，問我一天的情況。回家休假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把最近該做的事情都先做好，比如，把家里壞掉的電器修好，帶小孩子打疫苗，帶老人看病拿藥，把家里的物業費還有天然氣費用都交掉，……帶一家人出去玩，一起在外吃飯，還有給我爸媽發孩子們的照片，叫他們跟姥爺姥姥視頻通話……

每晚我回到家，他一定已經輔導好孩子的功課，安頓兩個孩子睡下，在客廳坐著等我。我問他怎么不回房間，他低聲說，我想你一打開門，家里就是有光的。

03

我艱難地起身，慢慢地走回家，掏出鑰匙，竟發現燈光亮著，公公坐在沙發里。

盡管我開門很小心，但還是驚動了老人。我說，爸，您怎么不去床上睡？

公公抬起頭說，哦，哦，你回來啦？天都亮了？我給你熬了點小米粥和紅糖姜茶，先喝點粥，再吃點饅頭，饅頭在灶上……最后再喝姜茶啊，不要錯了順序。吃飽喝好，身體就暖了……

我心里一驚，看了時間，原來我竟在圓石墩上坐了半個多小時。我有點臉紅起來。這寂靜的一大早，公公早就起床了。

公公說，今天有早讀課吧？慢慢吃，別慌，別慌啊。

學校最缺英語老師，所以我教了英語，每隔一天就有早讀，早讀六點十分開始。但是做了班主任，我基本上每天五點多就趕去學校，督促學生準時到教室早讀，等早讀結束后，我再去食堂吃早飯。

公公緩緩地出門，我知道他要趕早去菜場買新鮮蔬菜，我趕緊幫他拿上環保袋。他換了鞋子，出去了。

我默默吃完早餐，婆婆就起床了，搶著把我的碗拿去洗了。

我換了衣服，洗漱一番，看一眼孩子，就去上班。

我知道，大的上一年級，小的上幼兒園，夠兩位老人忙活的了。

而學校里，等待我的，也是一堆事情。

果然，開始我按部就班，查早讀遲到，看學生默寫，一些學生就在竊竊私語，當我一轉向他們，聲音又遁去。再試又是如此。我覺察到班里出了情況。

空閑時叫來值日班干部問，才知道我們班昨晚，有一位男生跟隔壁班男生打架了。

我心里凜然一驚，這快要期末考試了，來這么一出！

很快，校長上班后，把我叫去了他的辦公室，向我詢問打架緣由和經過。幸而我已經向值日班干部了解過，就把過往說了一遍。很顯然，已經有人在校長前說過什么了，校長只是板著臉聽我說，半天不說一個字。直到他接了電話走出去，嘀咕了半天，又板著臉走回來。

遲疑了半天，才跟我說，昨晚，你們班的學生打了另一個班的學生，那個班被打了的學生家長不肯罷休，一定要來學校鬧。

我說，我們班孩子說，沒打傷到哪里呀。

校長皺眉道， 你們班孩子的話可信，還會給我們捅這么個婁子？你知道那被打傷的孩子，舅舅就是我們教育局局長啊……孩子媽媽說了，這事兒要查清楚，不然還要上告……

我的腦子糊涂成一片，不能多言語，自己也不知道校長后來跟我說了些什么，我只知道自己像個嘍啰一般，一個勁點頭，隨后就退出了校長室。

我不由得走到操場，在看臺上坐了下來。又不知過了多久，竟莫名其妙地站起來，往辦公室走去，——差點忘記后面有課。

我班的課不敢耽誤，無論是學校的規定，還是我個人有狀況，都不能耽誤上課。畢竟高三了，孩子們的時間耽誤不起；再說，班主任干得怎樣，歸根結底是要靠考試成績說話的。

我上好課，找來打人的男孩。男孩說，也就是下課開玩笑一般拍了下后背，誰叫對方說話那么沖？

本來我還想著找這孩子家長來商討一下，后來想想，誰家都搬救兵，這事情到什么時候解決呢？思索再三，我打電話給那位被打孩子的家長，小心翼翼地道歉，并表示可以幫她孩子單獨補英語，到學期末。

那家長聽到這話心花怒放，說話一百八十度轉彎，客套話山呼海嘯，好像我已經幫他孩子把成績提高了二十分似的。

04

在學校的日子，我每天趁晚飯時間給隔壁班男孩補一節課的英語。男孩很明顯對英語興趣不大，基礎薄弱。一開始，他敷衍我，我教得腦大，但是不得不耐下性子，問了一些他的其它情況，開導他。日子長了，他的態度漸漸改觀，成績也上來了。

一般這個時候，是我一天中難得陪孩子的時刻。

我早上五點多出門，晚上十點左右，查完寢回家。出門孩子沒睡醒，回家孩子已睡著。只有吃晚飯這四十分鐘，我飛快地騎車回家，才能草草地陪孩子吃頓飯，陪他們玩一會兒。

我感覺好像只有那一刻，我是正常的。那時，一到下班時間，我滿面春風，飛出校園，騎行五分鐘，停車，再飛進家門，抱起我的孩子。然后吃飯，再看孩子的作業，我都要掐好時間段。

而現在，我改為不回家，跟學生一樣，就在食堂隨便買點，囫圇吃完，然后給學生補課。

只有夜晚，我坐在床上，看著我的兩個孩子酣睡，我才感覺自己對孩子虧欠太多。而這時，打開手機，往往能看到他發給我的無數信息，并一直在等到我回復。

日子就這樣過著，轉眼高考結束了，我們這個班考試發揮出色，在同年級所有班級中，上重點本科的學生最多，本科上線率也最高。

成績下來，校長無二話。倒是班里孩子回校，給我帶了許多好吃的，幫我過了一個難忘的生日。當他們與我合影，叫道“老師，我愛你”的瞬間，我的眼淚竟然止不住流下來。

那天傍晚，我下班回家，坐在沙發上，閉上眼睛，我忽然發現，廚房里有動靜。我走過去，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正在忙碌。他熟練地切土豆絲，拍大蒜，腌牛肉，……

居然還在唱著歌曲，輕松而快樂。我倚在廚房門口框邊，悄無聲息地看著。

幾分鐘后，他忽然回過頭來，望見我。我對他的回家又驚又喜，一時說不出話。他有點詭異地笑著，走過來親一下我。我說，有什么喜事你說嘛！他說，沒喜事我就不能跟媳婦親一個？我也笑著，不說話。

他接著說，我爸說，你太辛苦啦，他找了老熟人打聽，像你的學歷，能找一個什么新工作。沒想到，真的打聽到了，現在，我們縣正在發展旅游業，旅游局招新。你去應聘，參加書面考試和面試，應該沒問題。

我一聽，非常詫異，爸怎么想到給我換工作？

何新坐到我旁邊來，握著我的手說，你忘啦，我爸我媽都是干了一輩子教師的，他們說，看你瘦了好多，白發都長起來了……你真的辛苦，我們都心疼你呀……你就去試試吧，你一定會喜歡新的職業的。

我說，我也喜歡教書啊，跟孩子們一起很開心啊，我相信我能做一個厲害的班主任。

何新說，你呀，怎么和下棋一樣，老想著贏呢，況且你換了不少工作，每份工作都那么用心，你已經很厲害了。

我遲疑了一會兒，說，剛當了一年，有點不甘心啊。

何新說，有什么不甘心的，你一個外地人，在縣城里帶四五十個來自各種家庭的孩子，跟各種家長打交道，太不容易了，再說，你生了小寶后，本來就身體不好。再像這么高負荷工作下去，身體會吃不消。我們誰都想當贏家，但我們這個年紀，還要多考慮其它因素，是吧。旅游局的工作，時間沒有這么緊張。

聽到這里，我眼里忽然冒出了淚花。何新走過來，遞給我紙巾，又說，你都能放棄大城市，還放不下其它榮譽和待遇什么的嗎？對我們來說，你太重要了。

在我的腦子急速運轉的時候，公婆帶著放學的孩子回家來。孩子們看見何新，一陣歡騰；公婆見到兒子，眼神里溢出神采。

我看著他們，忽然也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