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魂

【原創首發,文責自負。本文參與異言堂雙月征文之局外者?!?/p>

圖片來自AI

1

一張白色的紙條,不知何時飄落在地,上面寫著:一查亡人穆公殃煞一丈七尺高,推于八月九日酉時回陽散煞,孝男穆文濤、穆文旭,孝女穆青靈前設供燃燈篩灰。

穆文濤走近,將其拾起,身材不高的他全身布滿結實的肌肉,蹲下撿紙條都要以極為夸張的姿勢。他看著紙條上的內容,若有所思,屋里昏暗的瓦斯燈和深紅蠟燭散發的光交錯輝映在他的臉上,使得那張有著道道疤痕的臉顯得更加陰險兇惡。

“穆總,頭七的法事就完了?!币慌圆饺牍畔〉睦系朗肯蛩f道。穆文濤將紙條扔進地上的火盆,隨后將褲兜里準備好的一沓錢遞給了老道士。老道士領錢后便著急要走。穆文濤清楚,他社會混混的形象早已在家鄉根深蒂固,大家都不想與他有過多的交集,對此,他卻一點都不介意,他享受著人們對他的這種懼怕。

出于禮貌,穆文濤還是將老道士送到了院子門口。老道士的身后跟著一位少年,這是他的徒弟,一個小道士。在一周前,穆公的法事上,穆文濤就覺得這少年貌似在哪兒見過,但又說不出來時間地點??粗〉朗康纳碛埃俅卧谀X海中仔細搜索,還是未果。他嘆了口氣,也不愿再去多想,便往屋內返回。

“哥,收拾得差不多了,回了嗎?”從里屋走出的穆文旭諂笑著問穆文濤。穆文旭的身材瘦小得像一只猴子,細長的四肢甚至能清楚地看到骨骼輪廓,他的臉上總掛著讓人厭煩的笑容,穆文濤曾說他像一個猥瑣的太監,他聽后,撓頭直笑。其實上周穆公葬禮結束后,穆文旭已計劃好離開老家到北方生活。但前天,穆文濤突然打來電話,說要給穆公舉行回魂法事,對于這突如其來的安排,穆文旭敢怒不敢言,只能將離開的日子推后。穆文濤是個惡棍,大家都清楚,不順從他只有一個結果,至于這個結果,穆文旭已經感受過太多次了。

跟著穆文旭一同從里屋走出的還有他的雙胞胎姐姐穆青,穆青面無表情,似一個冷酷的富家姨太。她沒說話,也沒看穆文濤,只是低頭收拾自己的皮包,等待他們做決定。回魂這樁法事雖是穆文濤發起的,但給她打電話的是穆文旭,她和穆文旭一樣,也計劃好了離開老家,到公公所在的南方生活,突如其來的安排打亂了她的計劃。至于穆文濤,她幾乎從不與他聯系,她一直認為家族關系破碎至少有這位惡棍一半的功勞。如果不是穆文旭幾番勸說,她今天是斷然不會來參加穆公回魂的法事。

穆文濤仔細打量著從里屋走出的兩人,他們是他同父同母的兄妹,卻全是軟弱無能之人,他的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絲苦笑。突然,他的眼皮又開始劇烈跳動起來,眼皮的跳動讓他內心強烈不安,他隨即走到門口點起一支煙,以此來掩飾。屋外已經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夜在雨中黑得透徹,仿佛夾雜著一縷縷悲傷的氣息。穆文濤抬頭看著那急速下落的雨點,仔細回憶著這樁回魂法事的前因后果。

一年前,穆公因腦梗在家中摔倒,成為植物人,躺在床上直至上周才離去。在穆公那場匆忙的葬禮上,穆文濤的眼皮開始了跳動。最初的癥狀還比較輕微,直到前天,情況開始加劇,他的內心惴惴不安。他拿起電話打給穆文旭,以命令的口吻告訴他回魂的事。穆文旭在電話中愣了片刻,不說穆文旭,就連自己對于這個決定都覺得莫名其妙,難道自己是在害怕什么?

穆文濤手中的煙快要燃盡了,吐出的白煙如同那離譜的心事,飄浮在深邃的黑夜。他不愿再去多想,便將褲兜摸到的車鑰匙扔給穆文旭,“你開車吧,我有點倦。”他說道。

2

三人收拾東西陸續上了車,穆公的家位于一座陡峭的小山上,從此處到山下青鎮開車要足足一個小時,青鎮再回到青縣又是半個小時。下山的途中,四周一片寂靜,沒有一點人煙星火。從二十年前開始,這座山上就只剩下穆公一戶人家了。那時青鎮建造集居房,所有人都搬到了山腳的居民聚居點。穆公世代都是山上最有名望的家族,到了他這一代,更是一門獨戶,他舍不得這里,更不愿下山與大家一同生活。搬遷結束后,便向政府租下了青山,種起了茶葉。

穆青緊靠著車窗,路邊的茶樹從她眼前不斷晃過,茶葉末梢那未來得及滴落的水珠在車燈照耀下閃爍光芒,如同一只只飛舞的螢火蟲。小時候,她就經常與穆文旭一同在這路邊捉螢火蟲,他們將捉到的蟲子放入瓶中,看著,如同在看漫天星辰。如今,時光飛逝,三十年一晃而過,今夜,大概是最后一眼看這山林。

看著茶葉,穆青想到了此前那場家庭會。穆公病后,由穆文濤發起的那場家庭會上,他們約定好了穆公的遺產歸屬權。按照約定,穆公死后,茶園歸穆文濤,其余的資產由穆文旭和穆青平分。后附加一點,分財產后,穆文旭和穆青必須離開青縣。雖說是約定,但其實全憑穆文濤說了算,他們二人沒敢插一句話。穆文濤的手段他們清楚,就算不分給他們一點財產,他們也不敢言語一句,這個人完全就是一個十惡不赦的惡棍。

穆青正想著,思緒陡然被車子的一腳急剎給打斷。她回過神,才看到前方路口塌方,滑下的大堆黃泥擋住了下山的路,穆文濤和穆文旭相繼下車觀察。不久,返回車上,穆文旭對穆青說:“姐,塌方了,看來暫時是回不去了,二哥說今天就暫住在老家?!?/p>

穆青雙手緊緊扒著前排的座椅,她不想再回到那座陰森的老房子,更不想與穆文濤多待一分鐘,她的眼中流露出無助,可她卻無力反駁。小時候她反駁過穆文濤一次,自此她的手臂上多了一道永遠消不去的刀痕。她低頭看著那道疤痕,眼中泛起淚花。她想,穆家能從不懼怕穆文濤,與他的蠻橫做斗爭的,大概只有他吧。他們的大哥,穆文慶。

穆公一生娶了兩個老婆,穆文濤、穆青、穆文旭三人是穆公第二任老婆生下的孩子。此前,他與第一任老婆有一個兒子,穆文慶。那個身材高大,臉上隨時都洋溢著笑容的男子,那個與穆文濤有著諸多過節的男子。不過,十年前他已經死了。當年,也是在這條盤山路上,穆文慶的車子突然失控,他與妻子筆直地沖出了懸崖,而那失控的原因至今也未查清楚。

穆文旭從車內后視鏡中注意到了眼泛淚花的穆青,他疑惑地問道:“姐,你怎么了?”

“當年穆文慶……”穆青竟情不自禁地說出這句話。話到一半,她猛地停住了,她抬頭看向穆文濤,鬢角直冒冷汗。她清楚穆家關于穆文慶的一切都是穆文濤的紅線,曾經穆文旭在他面前提了一次,挨了兩拳。穆青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她也就不敢再往下說。

此刻,車上的氣氛變得壓抑。

穆文濤的話打破了僵局,他緩緩說道:“等雨停了,我們把泥拋開就走。”

穆文濤沒有怪罪穆青,反而如了她的愿,對于穆青來講,她不得不去揣摩穆文濤說此話的含義,她害怕他話中帶話。但不管如何,既然今天能走,總比什么都好。

3

半小時后,車再次駛回小院,三人又陸續回到了堂屋。穆公相框下的蠟燭還未燃盡,蠟燭的紅光映在穆公的相框上,那是張從全家福中裁下來的照片,也是他們僅存的關于穆公的照片。照片中的穆公在燦爛地笑著,仿佛置身于極樂,享受著幸福。但此刻,這笑容被印成黑白,掛在墻上,加上蠟光的加持,又顯得極為詭異。

穆文濤并未進屋,他倚靠著門框點了支煙。那飄飄落下的雨點滴落在他臉上,他再次回想起了那晚穆文旭威脅他的畫面。穆公葬禮的那天深夜,穆文旭將他拉到后院,支支吾吾地說道:“哥,最近生活有點困難……想借50萬周轉一下?!?

“你什么意思,前天你才分了600萬,嫌少是吧?”穆文濤憤怒地扯住穆文旭的衣領。

而穆文旭并未慌亂,似乎一切都是他計劃好的事情,他一反常態地說道:“哎,哥,別生氣嘛,我只是覺得小祁死的這件事上我可是下了大功夫在中間調節,多分一點也……”

穆文旭還是低估了穆文濤的脾氣,話音未落,那瘦長的臉便接到了一拳,緊接著另一拳正要襲來,卻被墻角突然傳來的手機鈴聲打斷了。穆文濤大喊:“是誰?”

那方鴉雀無聲,他大步走去,人早已不見蹤影。

穆文濤想到此處,驟感心情沉悶,他把近來眼皮跳動的緣故都歸根于那次秘密的泄露。必須還要有所強調,不能讓此類事情再次發生,他扔掉了手中的煙,關掉房門轉身走向穆青與穆文旭。

“50萬,明天之后,我會給你們每人卡上再打50萬,但我還要再強調一次,關于穆祁的事情,如果我再聽到一次,到時候也別怪我手足無情。”穆文濤將本來留到分別時說的話提前說了出來,這其實也是他給穆公舉行回魂法事的目的之一。

穆青聽到穆文濤的話先是一愣,接著是恍然大悟,此前,她一直不清楚,為何一向無情的他會突然想著給穆公舉行回魂法事。有一瞬間,她還誤以為穆公的死,讓他有了洗心革面的趨向。而此刻,她才清楚,原來一切都是多想了,狗永遠改不了吃屎的習慣。

而穆文旭顯然對于這個結果十分滿意,他諂笑著說道:“謝謝穆總,放心,事情已經忘了?!?/p>

這是穆文旭第一次稱呼穆文濤為穆總。

他在討好他的同時瞟了一眼他的神情,穆文濤的嘴角微微上揚,顯然對于哥、濤哥、穆總這三個稱呼,他更喜歡穆總。但對于穆文旭來說,這樣稱呼他,不過是內心的諷刺罷了。

二十年前,穆公承包下了青山,那時青山還只是一座荒山,穆公與穆文慶將臨縣的山茶技術引進青山,將青山種成茶山。茶園種植,其實全是穆文慶的想法,中國農業大學畢業的他立志要回家鄉做一番大事,經過一番考察之后,選擇了種茶。修建青山茶園需要花費穆家幾代的家庭積蓄,穆公持支持的態度,但當時正考上重點高中的穆文濤卻極力反對,他甚至以肄業來威脅兩人。如今一晃二十年過去了,青山茶園成了青縣有名的農產業,而整個產業卻落入了當年最反對的那人手中。穆文旭想著,覺得可笑至極。

4

屋內的三人各懷心思,臉上流露出不同的神情,穆文濤顯得沉重,穆文旭顯得滑稽,穆青顯得無奈,他們已經停止了交談,各自安靜地站在一角,貌似那一角是屬于他們獨自的領地。

陡然,門外的一聲巨響打斷了這怪異的氛圍,三人不約而同往大門方向看去。聲音是從院中傳來的。穆文旭沒等穆文濤詢問便迅速撿起地上的傘往外走,他邊走邊說道:“我出去看看。”

屋外的雨已經轉為了暴雨,雨水滴落在傘上嘩嘩作響。穆文旭仔細觀察四周,四周并無變化,也未發生坍塌,他手機電筒射向停在院中的車子,才看到汽車左側前輪癟氣。他感到疑惑,汽車停在院中,怎么會突然爆胎,難道跟下雨天有關?也不容他多想,雨勢實在太大,雖打著傘,但鞋子與衣服已經浸濕了一部分,他也就只好先返回屋中。

穆青急迫地問道:“屋外什么情況?”

穆文旭拍打著衣服上殘留的雨水,若無其事地回答她:“汽車不知怎么爆胎了,估計今晚大家是回不去了?!?/p>

穆青心中一怔,她想再問些關于爆胎的具體情況,又或者問一些如何修車的問題,話語還未出口,房子的燈卻又陡然全部熄滅了。也幾乎在燈熄的同時,廚房傳來聲聲如同鐃鈸般的聲響。三人不約而同打開手機電筒往廚房走去。手機電筒光下,廚房灶臺上那原本盛滿貢飯的碗碎了一地,飯與肉都雜亂地散落在地上。穆文濤轉變視線看向一旁的電閘,總閘是往下的,顯然是跳閘了。他拉上總閘,電燈在閃爍間重新亮了起來。

穆青不知何時眼角已經掛起了淚水,她臉色蒼白,緊緊拉著穆文旭的衣角,顫顫巍巍地說道:“該不會,是老頭子的魂回來了吧?!?/p>

“姐,你瞎說什么呢!”穆文旭試圖打斷穆青,他怕哪一句話又會激起穆文濤的憤怒。

“今天這一切都太奇怪了,山體滑坡、汽車爆胎、電路跳閘,還有這突然碎掉的貢碗,你們都不覺得這太巧合了嗎?”穆青還在繼續說著,她眼神空洞,身上的汗毛豎起,額頭直冒冷汗。

站在一旁的穆文濤并未遷怒于穆青,他皺著眉頭在思考。穆青說得也并非全無道理,這一切確實有點巧合。而對于鬼神,穆文濤又是全然不信的,他只信今天是某人的惡作劇。但此次回魂法事是自己組織的,如果非要說是某人,那最大的可能該是自己。穆文濤抬頭,他發現穆文旭正在疑惑地瞟視他,他猛地上前一把抓住穆文旭的衣領說道:“你想說什么?”

穆文旭急忙解釋道:“我…… 覺得肯定是巧合,山里野物多,野貓、野兔剛好碰到了電閘和碗也不是不可能。”

他邊說邊冒冷汗,還要假裝著諂笑,對于擁有這樣一個容易暴怒的親人,他內心也是叫苦不迭。

“老子沒必要給你們開玩笑,說實話,要不是看在我們還有點血緣關系,你們根本不可能還站在這里,別再用你那滑稽的眼神看我?!蹦挛臐砰_穆文旭,順便狠狠地推了他一掌以示懲罰,然后徑直往堂屋走去。

堂屋供臺上的香已經燒完了,只剩下底部的竹簽東倒西斜地插在紅燭旁邊,穆文濤重新點燃三支,握在手中,對著穆公的遺像作揖。倏忽,他愣在原地,為何會向他作揖?那個他討厭了半輩子的男人。難道他真的怕了?他也信了是老頭回魂?穆文濤抬頭,那張從全家福中裁下的穆公依舊是那副笑容。他在笑話自己?他又看到了自己的洋相,連死了還要折磨他。為什么就不能對他好一些呢?那些關于穆公的記憶回蕩在穆文濤的腦海,那是他一生的心結。

二十年前,穆文濤考上了縣內的重點高中。曾經穆文慶也讀的那所高中,如今他也考上了,而且還比他考得更好。他開心、喜悅,滿懷欣喜地去找穆公。穆公曾給他承諾,他考上便送他一輛摩托車。他拿著通知書來到穆公身邊,穆文慶剛走,穆公告訴他家里要投資茶園,暫時沒錢。穆文濤淚流滿面,心如刀絞,說了一大堆反對的話,換來的卻是穆公的一句“荒唐”。也是那天,他撕毀了錄取通知書,離家出走,獨自到臨縣混社會。

穆文濤將香插進爐中,倏忽,他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明天之后,一切往事都將煙消云散,穆文旭與穆青離開青鎮,青鎮穆家就只剩下他一人,我永遠都是穆家最優秀的。”他暗自想著。

5

屋外的風嗚嗚作響,把窗戶和門都刮得乒乒乓乓的。穆文旭站在門前,沒再說話。臉上雖在假笑,心中卻早已一肚子怒火,他把委屈吞進肚子,任憑它在體內翻江倒海,從小他就是這樣一個性格,有時他覺得正是這樣的性格才讓他能夠茍存于世。

穆青坐在一旁的凳子上,雙手交錯抱著,她腦海中不斷浮現穆公在棺材中的模樣,瘦骨嶙峋的身體,深深凹陷的雙眼,紫得發黑的膚色。突然一個悶雷響起,穆青被嚇得猛地站起身,她驟感心跳加速,那種感覺如同心臟要從身體里蹦出一般,她惶惶不安地看向穆文濤,囁嚅著說道:“文濤,我…… 想叫我老公過來接我?!?/p>

穆文濤并未理會她,默默地抽著手中的煙。

對于穆青來說,沒有拒絕那就是同意,她急促地拿起手機給老公打電話。摸出手機,卻發現沒有一點信號,換個位置,還是沒有信號?!拔男瘢沂謾C沒信號,你借我一下?!苯舆^穆文旭遞來的手機,卻依舊沒有信號。她拿著手機癱坐在凳子上,神情恍惚地不斷囔囔著:“手機全都沒有信號,全都沒有信號。”

穆文濤雖說表面鎮定,但內心還是咯噔了一下。他扔掉了手中還未燃盡的煙,拿出手機看了一眼。確實沒信號。難道今天的事真是巧合嗎?他毒辣的眼神往四周掃視,希望能從中找到答案。還未等他掃視完,屋內的燈陡然再次全部熄滅,穆文濤迅速跑向廚房,他要看看到底是誰的惡作劇,又或者到底是誰的鬼魂。

“誰?到底是誰?”穆文濤大吼著。廚房鴉雀無聲,一片寂靜。他走去推動閘刀,卻發現這次不再起作用,似乎不是跳閘,而是停電。他琢磨著,客廳突然又傳來穆青的尖叫聲,聲音帶著一絲嘶啞,那是一種極度恐懼狀態下發出的聲音。穆文濤又迅速返回堂屋,眼前,在手機電筒光的照耀下,穆青眼神空洞,她的手顫抖地拿著一張單子,低聲不停念叨著:“不是老頭回來了,是他回來了,是他回來了,他回來索命來了?!?/p>

穆文濤抓過單子,那是一張一年前縣醫院的醫學診斷證明:

青縣人民醫院醫學診斷證明

姓名:穆鐵(穆公) 年齡:72? 住院號:742513

診斷:大面積的腦梗死導致持續性植物狀態。

建議:轉入康復醫院進行神經功能康復訓練。

家屬意見:拒絕住院? 穆文濤 穆文旭

我同意住院治療,請救救我的爺爺? 穆祁


穆文濤反復地看著那用鋼筆潦草寫下的幾個字:我同意住院治療,請救救我的爺爺——穆祁。他憤怒地將那張醫學診斷證明撕掉,扯著嗓子對穆青吼道:“穆青,你別給我裝神弄鬼,信不信老子讓你也去陪他?”

站在一旁的穆文旭不知道穆青在黑暗中從哪兒找出了這張單子,也不知道他們在討論的“他”是誰?他疑惑地將地上的碎紙撿起,拼湊起來。倏忽,他愣怔地站在原地,如同被攝去了魂魄。

穆祁,一個熟悉的名字,那是他大哥穆文慶的兒子,也是自己的侄子,但在一年前也已經去世了,侄子的去世和在場的三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難怪穆青會害怕。穆文旭再次核查上面的簽字,確信那簽字就是自己的,可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一年前這張單子不是?他仔細回憶著一年前的那件事。

一年前,穆公病后,十年未回家的穆文濤給穆文旭、穆青打來電話,告知他們在老家召開家庭會議。會上,穆文濤拿出醫院的診斷證明義正詞嚴地說道:“我不建議住院,醫院不是個好地方。”

穆文旭和穆青雖事先清楚此次穆文濤是沖著財產回來的,卻沒想到他會如此狠心。雖說穆公有愧對于他,但好歹也是親生父親。

穆文濤見兩人沉默不語,便拿起筆寫下“拒絕住院”四字,并簽下自己的名字。他將單子遞給穆文旭,穆文旭接過單子,他看向穆青,穆青低著頭,他再看向穆文濤,他眼神兇煞。穆文旭心中猶豫不決,反對穆文濤的后果顯然清楚,而穆公,雖從小都未盡父親之責,但畢竟是親生父親,到底應該怎么選擇?躊躇之后,穆文旭最終還是決定簽下自己的名字。醫生曾說,就算去康復醫院,恢復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就當穆公為他們姐弟兩人做一點事吧,以后去世了,多去上炷香。

正當穆文旭寫完名字最后一筆時,侄子穆祁卻突然從里屋沖了出來。穆祁搶過穆文旭手中的單子,大步往門外退去,他邊退邊說:“爺爺把茶園留給了我,你們不救,我賣了茶園自己救?!?/p>

說完穆祁便往山下跑去。

一旁的穆文濤火冒三丈,他不知穆祁是何時躲在房里的。此次回來的目的全是為了那茶園,那是二十年他心中的結。如今,一切的計劃突然化為烏有,他越想越氣,一拳打在那張實木桌上。穆文旭和穆青站起身,恐懼地看著他。穆祁的話,在場的三人都是深信不疑的,穆文慶去世后,穆公便把對于大兒子的愛轉到了孫子身上。后來穆文旭、穆青相繼搬離青山,穆公對于穆祁就更加疼愛了,所以對于財產的轉移,穆公是做得出的。

穆文旭還在回想,那邊穆青居然與穆文濤扭打了起來。

穆青暴躁地嘶喊道:“我裝神弄鬼,都是因為你,我這一年睡也睡不好,腦袋里全是穆祁的樣子,穆祁今天是回來找你的,我親眼看見是你把穆祁給推進河里。”

穆文濤用腳不停踢著穆青用來擋住身體的雙臂。

穆文旭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姐,你別再說了,都說是失足。”穆文旭焦急地對穆青說道。他想喚醒失控的穆青,讓她少受些皮肉之痛??赡虑鄥s像中了魔咒一般,越說越激動,她指著穆文旭淚流滿面地吼道:“失足,失足,為什么他不去救他,為什么你不去救他,你們都在圖老頭子的錢?!?/p>

聽到此話,穆文旭沒再說話,愣怔地站在原地,他很委屈,他也只是一個受害者而已。穆祁的事情,他又能有什么辦法呢。

那天,穆祁走后不久,穆文濤跟了出去,穆青怕穆文濤對孩子做什么出格的事,她拉著穆文旭也一同跟了出去。他們在青山半腰的荒橋處看到了兩人,兩人正在發生爭執,穆文濤搶過穆祁的手機,隨后一腳將他踢入了橋下那湍急的河中。穆青站在遠處,目瞪口呆看著眼前這一幕,她對橋上的穆文濤喊道:“你快去救他呀,孩子不會水?!倍挛臐⑽蠢頃?,他拿著那搶來的手機,在穆祁朋友圈發了一條“爸爸,媽媽,我來找你們了。”

隨后,穆文濤將手機也扔進了河中。

穆青急促地跑到橋上,她哭泣著,拉著緊跟而來的穆文旭的手臂說:“會出人命的,你去,文旭,你水性好。”

穆文旭未動,穆青抬頭,看到穆文濤握緊雙拳,全身肌肉繃緊著向他們投來兇惡的眼神。

6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悶雷響個不停。

“哥,別再打姐了?!蹦挛男襁€是上前擋在了穆青前面。母親在生下穆文旭、穆青兩人之后便去世了,小時候,穆公很少過問家庭之事,兩人相依為命,共同長大。如果要說親人,他只覺得這世界上只有穆青一個親人,所以此刻就算知道后果,他也要站出來。

“穆文旭,你要造反呀。”穆文濤單手扯住穆文旭的衣領。穆文旭低頭沒說話,他在等待著來自穆文濤的懲罰。陡然,門外傳來的一陣急促的敲打聲打破了僵局,這聲音明顯強于風吹打門的聲音。怒火沖天的穆文濤放下穆文旭,大罵著往門走去:“我他媽倒要看看,到底是誰在裝神弄鬼?!?/p>

他將門拉開,門外卻空無一人,只是零零散散地灑落著許多和屋內一樣的診斷證明。

屋外的雷電不斷閃爍著,穆青再次尖叫了起來。在那光影中,她看到了一個影子,影子的身材與穆祁差不多大小,身上穿著的正是穆祁一年前落水時那身校服。穆青篤定,穆祁是回來要穆文濤命的,她覺得自己應該遠離穆文濤,這是他們的恩怨。她撿起地面的傘,奪門而出。

穆文旭對著跑出去的穆青喊道:“姐,你去哪兒?”

穆青并未理會他,繼續往前跑著,直到身影在那深邃的黑夜中消失殆盡。

穆青為什么會跑?穆文旭感到驚訝,他不知道她在害怕什么,又或是看到了什么。但擺在眼前的難題是,那么大的雨,在這深山野林,她一個人會不會有危險。猶豫片刻后,穆文旭還是決定去找她。他轉身對穆文濤說道:“哥,我跟去看看什么情況。”

說完,也不理會穆文濤是否同意,便往門外走去。

對于兩人的離開,穆文濤并未阻攔。人走后,他將門關上,從兜里拿出一支煙,點燃,獨自回到客廳的那張躺椅上躺著。 如今兩人走了,他倒顯得清靜。

他思索著今天的事情,猜想一定是某人的惡作劇。是穆青?還是穆文旭?但他找不出兩人的理由。不管如何,總會有痕跡可查的,明天天亮就能找到真相,他琢磨著到時候要怎么去懲罰這位幕后黑手。

想著想著,在躺椅上的穆文濤逐漸沉入了夢鄉。

夢里,穆文濤回到了小時候,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夏天,蟬聲聒噪。院子里,母親躺在躺椅上給他講寓言故事,他乖順地依偎在母親身旁。陡然,天空烏云密布,響起了陣陣雷聲。穆公喝醉了酒,趔趄著走來拉走了母親,嘴中不停說著母親是他的。穆公走后,穆文慶帶著他那討厭的笑容也走了過來,抬走了躺椅。而一旁,穆青與穆文旭不知何時也站在了院中,他們捧腹大笑,笑到抽搐,笑到打滾,邊笑邊罵他懦弱無能,罵盡了所有臟話。

他在夢中無助地慟哭著,那是一種撕心裂肺的痛,這痛甚至讓現實中在躺椅上的他都擠出了眼淚。

穆文濤猛地醒來,眼角的淚水還掛著,腦袋昏沉,他大口喘著粗氣,有一刻,他竟分不清到底何處是現實。

“咚,咚,咚”門外又響起了敲門聲,是這敲門聲驚醒了他,他內心變得興奮,擰起一旁的香爐,放輕腳步走到門口。

“哥,快開門。”門外傳來穆文旭的聲音。

當得知是穆文旭敲門時,穆文濤感到失落,他覺得再次遠離了事情的真相。不過,對于兩人,竟然還有臉回來,定要好好地教育一下他們。穆文濤打開門,眼前,穆文旭背著昏迷的穆青濕漉漉地站在門前,穆文旭匆忙解釋道:“我出去找她,見到她時,她就暈倒在那路上,我只好把她背回來了,我好像還看到了一個人影。”

穆文濤聽后,眉頭緊皺。人影?難道今天這一切是穆青在幕后操控的,她出去是與“那人”碰頭?還是說她恰好碰到了“那人”?穆文濤往邊上挪了一步,讓穆文旭進去,待到穆文旭放下穆青后,他對他說道:“把她喊醒。”

穆文旭搖晃著穆青。“姐,醒醒,姐,醒醒。”

穆青搖搖晃晃地醒來,猛然,她就像受到驚嚇一般,瞪大眼睛,嘴中說著夢囈:“他真的回來了,就穿著落水時那身校服,他來找我們三人償命了?!?/p>

她看向穆文濤。

穆文濤心中的怒火再次涌上,穆青難道一直都在戲耍自己?他想到這里,擰起一旁的凳子準備給她砸上去。

“對,視頻,視頻,我錄到了視頻。我手機呢,我手機呢?!蹦虑嗨奶帍埻鴮ふ宜氖謾C。穆文旭將手機遞給她,她急迫地翻開手機,點開視頻。緊張的她,不小心將手機滑落在地。

地上的手機播放著視頻,視頻中穆青對著路口轉角那片黑色茶林喊道:“誰,你到底是誰?穆祁,是你嗎?”

遠方傳來低沉的聲音:“姑姑,為什么要害我?”

“錄到了,錄到了。馬上,馬上,你們就可以看見他了,他真的來了?!蹦虑喟c坐在地,抱頭低聲囔囔著。

視頻里果然出現了一位少年,少年穿著青鎮一中的校服,他踉蹌著走近穆青。

“姑姑,姑姑,你為什么要害我?為什么要害我?”少年抽泣著問道。

穆青涕泗橫流,她抬頭看著少年,支支吾吾地解釋道:“穆祁,我沒有害你,你二叔,你二叔推你下去的。”

“那你和四叔為什么不救我?”少年越走越近。

穆青哭泣著,凄慘的聲音回蕩在山間,她沒再說話。

倏忽,少年的聲音變得憤怒。“你就這樣看著自己的侄子死嗎?”少年不知何時走近了穆青。所有人都從視頻里看到了少年那張臉。那臉蒼白、發脹,如同長時間在水中浸泡過一般。再近些,臉上的肉如那腐爛的野蘑菇,一塊塊地往下掉。少年伸出雙手,一模一樣的腐肉。手接近穆青,越來越近。視頻外的三人也隨著那手緊張、悸動。陡然,鏡頭一陣晃悠,少年消失了,視頻變成了一片黑色,遠方傳來了穆文旭呼喊穆青的聲音。?

穆文濤手中的凳子緩緩滑落,他驟感心旌悸動,這種感覺已經十余年沒再有過了,這個世界上真有鬼魂嗎?像他這樣常年摸爬在生死邊緣的人能斗得過鬼魂嗎?到底是穆祁的魂回來了還是穆公的魂回來了?他的心中有諸多疑問。他想找到事件的真相,他不可能會被打敗的,從小,他都比同齡人聰明。

穆文濤盯著那反復播放的視頻,一遍、兩遍、三遍。猛然,他將手機撿起,視頻里什么東西吸引住了他。進度條拉回,暫停,放大。少年那蒼白的左手上,一個若隱若現的蝴蝶文身。

穆祁手上沒有文身,有文身的是,那個少年,那個小道士。

此刻,穆文濤終于想起了在哪兒見過那個少年?他是穆祁小時候經常帶到家中玩的那個小孩,大家都說他和穆祁長得像對雙胞胎,就連聲音也很像。

穆文濤將手機重重地砸到地上,憤怒地吼道:“操,我們都被耍了?!?/p>

穆文旭感到疑惑,他不知道穆文濤口中的“他”到底是誰,旁邊的穆青失魂落魄地癱坐在地,如同瘋了一般?如今這人也是,突然說著一堆莫名其妙的話。兩人到底怎么了?還有今天這一切,到底是人是鬼?他正想著,只見穆文濤瘋狂地往廚房跑去,他也跟去。在穆文濤手機電筒照耀下,他看到那電閘線路是被人整齊地切斷的。穆文濤手機電筒在地上不停地掃射著,果然,地面的兩個腳印引起了他的注意,腳印是通往里屋的,兩人又陸續跑向挨著廚房的里屋。里屋墻邊的柜子不知何時已被挪開,柜子后面一個黑洞直通屋外,那是個剛好可以容納一個瘦子進出的黑洞。洞口放著一封信,似乎有人早已猜到他們會來到這里。穆文濤撿起那封信,信封打開后,分別又是兩個黃色的小信封。第一封信上寫著——穆祁的日記,穆文濤扯開,讀著,他感到自己心臟一陣悸動,甚至有點呼吸困難。第二封信里面明顯裝的是一個物件,他扯開,是一部手機,手機正在播放視頻,視頻中他清楚地看到穆青在那深邃的雨夜中指控他謀殺穆祁,穆文濤感到身體正在下降,不,是他的腿已乏力,他撐著柜子強忍著恢復平靜。在一旁的穆文旭,當他從側旁瞟到那封日記的內容時,早已癱坐在地。

7

屋外電閃雷鳴,嘈雜的雷雨風聲中陡然響起一陣警聲。一名少年站在那大雨中,任由風雨肆虐,雨水從他頭頂滑落至臉頰與淚水混為一體,他近乎瘋狂地大哭著。

一個月前,少年回到家鄉青鎮,此次回來父母安排他跟隨鄰村德高望重的老道士學習手藝。第一次跟著師傅出門,便是穆公的葬禮。到達現場時,他看到這座熟悉的房子,才知道死去的穆公原來是自己昔日最好的朋友穆祁的爺爺。曾經穆祁還在的時候,自己經常跟著他一同來家中做客,這里的每一間房子都承載著回憶。如今穆祁已經自殺一年了,穆祁在自殺前,曾給自己打過幾個電話,可因太忙沒有接到,這也一直是他心中的結,他不知道穆祁在自殺前到底想要和他說什么。

那天穆公的葬禮上,不知是穆祁的魂還未離去,還是穆公的魂提前歸來,他隱約聽到院中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他跟出去,看到兩人在隱蔽的角落交談。那兩人是穆祁的二伯和四伯。他躲在暗處,悄悄偷聽,他聽到了那句可以證明穆祁不是自殺的話。他感到驚訝,拿出手機準備錄音,卻不小心點錯,手機的鈴聲讓他落荒而逃。

幾日后,他來到了青山一個隱蔽的山洞,這里是穆祁的秘密基地,穆祁曾經帶他來過,里面貼滿了穆祁的筆記。他站在洞口,緊張,悸動。洞口的雜草已經把整個洞都遮住了,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誰會想到這里居然還有個偌大的洞呢?他緩緩走進去,以往與穆祁的回憶歷歷在目。他翻看著穆祁留在洞里的那些日記:家中幾位叔伯不和,父親母親意外離世,三叔搬離家中,四姑也走了,爺爺陪自己看星星······?

接著往前走,他看到了墻盡頭的兩張單子,一張是醫療診斷證明,另一張是一篇日記。

穆祁潦草地在日記中寫道:

“爸爸,媽媽,我好想你們。爺爺前段時間突然生了一場大病。今天我回家拿東西,聽到二叔、三叔、四姑在開會。二叔太過分了,他居然想害死爺爺,三叔四姑好像很怕他。我搶了他們簽字的單子,我不怕他,我準備去公安局,公安局不行,我就去法院,始終有辦法的。對了,我有一個很好的朋友,他很聰明,他會和我一起想辦法?!?/p>

少年看著日記,嚎啕大哭,如同在做著一場不切實際的噩夢。正在此時,老道士打來電話,老道士告訴他,兩天后,穆公還有一場回魂法事做。

他知道機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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