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祖父是突發腦梗死的。早上祖母與祖父一同吃過早飯之后去了姨奶奶家里,回來時祖父就倒在床上,沒了氣息。
這天晚上陳燭煥回到家時紅腫著眼,神色恍惚,唇也沒了血色。她忘了自己是怎樣離開學校,怎樣坐上了車,怎樣在車站里下了車又上車,又是怎樣在家門口下了車。她只知道自己要回家。一路上,她不斷想著過往的事。她想起祖父每天恍惚著起床時總要先抽上一支煙的場景,想起祖父午飯后拿起掃把東掃西掃的場景,想起下午時她拽著祖父的手走過田地時看著農人們的場景,想起祖父淌著她過河到那山頂上,她累得趴在祖父背上睡著時的場景,那是她一生中所睡過最溫暖的地方。記憶中祖父的面容是那樣鮮活,可她再也看不見了。她看著窗外,潸潸落下淚來。
祖父合著眼,面無血色,穿著深棕色的壽衣安詳地躺在床上,床邊罩有一層白色的紗布。父親守候在床邊,旁邊還坐有父親的許多堂表兄弟。祖母憔悴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心不在焉地四處看著。陳燭煥走到床邊,跪下來握著祖父冰冷僵硬的手,淚水無聲地落了下來。父親輕拍著她的背,祖母將頭別向另一邊,同樣擦著流下的淚。
這晚,祖母把她叫到屋里,將一只磨得光光的金手鐲給了她。“這是你阿爺留給你的,”說到阿爺時她有些哽咽:“我也是今天才知道。”陳燭煥雙手接過。金鐲不很大,但卻沉甸甸的,很有分量。“你阿爺平日里總記掛著你,早上喝粥時還念到你快回來了,他要抽空去把你的被單枕頭都洗過一遍。”她想起自己近來全身心地沉浸在情感世界中,已有很久未想起過祖父,不免感到一股深深的自責。仔細想來,自己已有許久未同祖父好好說過話了。她順著記憶的線往前搜尋著,好像上一次同祖父好好說話還是她剛上初中時的事了。這天她躺在床上,整夜沒睡。
第二天一早,吊唁的人來了。陳燭煥跟在父親身后依次向他們問好,他們也就回以些寬慰的話。之后她又回到屋里,祖父的臉上蓋有白布,祖母依然坐在一旁守候著。她先是問候了祖母,隨后席地坐到床邊,想著心事。祖母起身取來一個小椅子放到她身邊。“地上涼,坐椅子上。”她坐到椅子上。屋里靜悄悄的,傳來的盡是外頭的說話聲。父親在外頭喚著祖母,祖母起身走出了屋。陳燭煥一個人又陪同祖父坐了許久。
中午,許多前來吊唁的人,被父親拉著一同往臨時搭起的大棚里吃飯。陳燭煥與祖母守在家里迎接前來吊唁的人,直到父親與幾位親戚吃過飯回來,她才拉著祖母去吃。大棚頂的布是紅色的,將棚里罩出一片淺淺的紅,此刻只剩下一桌還坐著人吃飯。她和祖母坐到其中一張空桌上,打了些簡單的菜喝了粥。她看著從隔壁鄉里請來的做飯洗碗的這些人,有些眼熟,好像七年前伯祖父過世時也曾見過他們,也是搭著這樣紅色的棚。
她與祖母喝過粥回到家時,院子里已滿滿當當站了許多人了。其中多數是男人,多數抽著煙,空氣中飄有密密麻麻的白氣,很是嗆鼻。他們中的大多,她都不大認得了。或許是他們這幾年里有了變化,又或許是她從未太注意過來家里的人。她徑直穿過人群回到屋里,關上了門,坐回了祖父身邊。院子里他們嘈雜的說話聲依然清晰,她漸聽得心煩意亂起來。她索性出了屋,向外頭走去。穿過巷道,她走到田邊。此時秋收已過,春耕還未開始,田地里空蕩蕩的,一眼望不到人,只有有些長了的雜草隨風搖曳著。她順著田地走到那河邊,河水緩緩地淌著。她朝著上游走去,倆年前祖父曾向她說過那里新建了一座小橋供人過河。走不多一會兒,她果然看見了那橋,從橋上過了河,順著有樹的地方走到那山腳下,爬上了山。這是陰天的下午,天空滿是云朵,灰蒙蒙一片。她的腳走得有些酸了,于是找了塊干凈些的石頭坐了下來。她看著遠方那片綠油油無生氣的稻田,思緒回到許多年前祖父帶她來到這里的那個傍晚。她再也按捺不住,大聲哭了出來。
傍晚時她回到了家,院子里依然站滿了人。父親看到她恍惚失神的模樣,把本要責怪她亂跑的話又咽進了心里,只是說:“吃過晚飯,你阿爺就要入棺了。”陳燭煥關上門又坐回祖父身邊,直到父親吃過飯回來喊她,她才從屋子里出來同祖母去棚里吃飯。
吃過飯回來大家都聚在院子里,祖父不知何時被移到了大廳上,依然蓋著白布。幾個穿著法衣的男人站在一旁,手上拿著各式樣法器。這幅景象她也曾在伯祖父過世時看過。隨著那個領頭的黃衣男人唱出一段詞,祖父的入儉儀式開始了。陳燭煥與父親并坐在最前頭,他們身后是父親的堂表兄弟,再往后是父親的堂表姐妹,眾人依著親疏遠近關系一排排坐著,其中有些與陳燭煥是同輩的,但與她已不知隔了幾代親了。幾個穿著法衣的男人說說停停,說著她不甚明白的話,說著說著,他們便揮舞起手中的法器,唱些凄涼的曲調。每當他們唱起凄涼的曲調時,坐在院子里的人們總是趕忙從坐著改換成跪著,間或傳來幾陣女人的嗚咽聲,而后直待他們跪到膝疼腿麻時那些凄涼的曲調才止歇,他們也才得以重新坐下來。有時,那個穿黃衣的人會喊她或是父親的名,這時他們也要趕忙換成跪姿,等著他接下來的話。她迷迷糊糊地聽出他說得大概是祖父會保佑他們之類的事,她應著,從他的手中接過法器,過一會兒他才收回去。儀式就這樣循環往復幾遍過后,終于到了最后一步。那個黃衣的男人喊所有人站起排成隊,他領頭走在前頭,其他穿著法衣的男人跟在他身后,隨后是父親和她,再往后是按親屬關系緊密排列著的其他人。他們從堂屋的右側走進大廳,從祖父身旁走過,此時祖父臉上的白布已被拿去,露出了那張無生氣的慈祥臉龐。隊伍靜靜地從祖父身邊走過,又從堂屋的左側走出。三圈過后,父親,陳燭煥和父親的四位堂兄弟跟著幾位穿法衣的男人又走回了祖父身旁,其他人則是停留在院子里。父親緩慢托起祖父的頭,四位堂叔伯分托起祖父的手和腿,陳燭煥托起祖父冰冷生硬的腳,六人小心翼翼地將祖父放進了棺中。隨后他們參照著紅線,輕輕將祖父的位置挪好到最中間,又依次將祖父生前喜愛之物放到兩邊。其中有陪伴他數十年之久,父親給他買來的手電筒,有他存放了許久的一條大中華香煙,那是前年春節時父親送他的,他一直舍不得抽,放到現在都有些發了霉。他們也把他生前常穿的衣服及一些常用的小物件也放了進去,像是老花鏡,剃須刀以及他常帶在身上的指南針。他最喜歡的那件整潔的灰色中山裝卻不在其中。陳燭煥記得,每逢盛大的節日祖父總穿那件衣裳。原來是祖母執意要把那件衣服保留給父親,她覺得把老人生前最愛的衣服留給兒子有著薪火相傳的意味。就像當年陳燭煥曾祖父死時就將最愛的那件衣服留給了祖父,那時她還未出生。祖父入館時還帶著這件衣服,它與他一同被放入了棺中。東西都放好之后,幾位堂叔伯依著大小次序輪流給祖父蓋上了一層被子,其中最后一層被子是父親蓋上的。之后陳燭煥同父親和幾位堂叔伯一起舉起館蓋放好,再由父親一人緩緩將蓋合上。幾位穿著法衣的男人又說起詞來,站在院子里的女人們再次嗚咽起來,男人們也都無聲地板著個臉。陳燭煥早已淚流滿面。父親輕輕地,緩緩地,靜靜地推著館蓋。棺蓋推到只剩下一絲縫隙時,父親突然重重地跪在地下,痛苦地大喊:“爹啊!我的爹爹啊!”隨后整個人趴倒在棺材上,像孩童般失聲痛哭了起來。淚水同樣淹沒了陳燭煥的視線,她沖過去也趴在棺蓋上,與他一同痛哭著。那幾個穿著法衣的男人恰合時宜地唱起悲傷的曲調,將生離死別所帶來的沉重深刻地,長久地唱進人們心中,一整夜未散去。
棺木就這樣陳于大廳后面,中間用簾布隔開,棺蓋上點有小盞油燈,微微亮著。這是幫逝者點亮另一個世界的“長明燈”,不能滅,因此每隔上一陣就得重新去添上點油。簾布的前方放有一張長桌,上面擺有用方框裱起的一張逝者的黑白肖像,肖像旁擺有香火和香爐。來祭奠逝者的人總要先取上一兩支香,在旁邊的燭火上點著,對著逝者的肖像拜拜,之后才開始慰問家屬。若來祭奠的人是逝者的子孫后代,還得跪上那么倆跪才算完。
祖父的下葬日期擇在三天以后,因此這三天為了保證油燈不滅,香爐中永遠有香火,便得有人守夜。第一夜和第三夜是父親分別和不同的一個堂伯守的,第二夜是陳燭煥和另一個堂叔守的,這晚他們分坐在堂屋的兩邊。她對他的印象很淺,只記得小時候他來家里時好像給她買過糖果,并且那糖并不好吃,她只吃過一倆顆。他問了她些學校的事,起初她敷衍著回答,后來卻得知了原來這堂叔年輕時也曾上過大學,還與她是同一所學校,這一來她對他便一下覺得親近起來。他與她說著學校的事,那座永遠整潔的圖書館,那棵榕樹,那寬大的操場,還有那走出食堂后蜿蜒往前延申的綠道。而與它們有關的往昔愉快的記憶也一瞬間涌入了她的腦海,她笑了,想起那個他來,有些念想。他也說起自己的事來,說起自己曾在學校躲避某位女生的事,說起自己借口逃課去打球的事。倆人邊說邊笑著,很是愜意。他還說起許久以前的事,那時他家里窮,幸虧有祖父幫著出了許多錢才得以讀上大學。這不免令他們都緬懷起祖父來,二人的心也就一下子都沉痛了下來。堂祖父嘆了口氣,起身給祖父又點上了倆柱香。她也進到簾子里,給棺木上的油燈再添了點油。二人靜靜地又坐回了椅子上,直到下一次添油上香之后才又說起話來。
三天后,祖父下葬。送葬的隊伍長長得擠滿了巷道,前方那幾個穿法衣的男人和幾個抬棺人抬著棺材走在前方,父親拿著祖父的靈位,陳燭煥拿著祖父的肖像跟在他們后頭,其他的人又依次跟在他們后頭。隊伍走走停停,每到某些特定的地點帶頭的那個穿黃衣的男人遍會停下來做法事,而每當做完法事隊伍再次啟程時又總是短了一些。鄉里的習俗一向是每個人送別的距離都是按著親屬遠近關系來的,因此長長的隊伍走到下葬地時,只剩下陳燭煥,父親以及堂表堂叔伯他們一家了。他們最后一次做了法事,隨后將祖父的棺材放進墓穴中。父親和陳燭煥圍著墓穴左右各轉三圈,一邊往里扔土一邊燒著“回頭紙”。隨后眾人散開向墓穴中最后拜上一拜,開始掩埋。最后在堆起一個小小的墳頭之后,下葬過程就算結束了。父親帶著陳燭煥依次向親屬和那些請來的男人道謝。下葬過程中人們比起入儉時都平靜了許多,只偶爾有幾聲女人的哭喪聲。陳燭煥雖也偶有動情時落下幾滴淚來,但整體已比前幾日要平靜許多了。過程中她不時向父親瞥去幾眼,但他也只是平靜地走著,看不出心事來。一行人啟程回返,路上未說一句話,這也是規矩。下葬后的歸途向來是不能說一句話的,在伯祖父過世時她就明白了這點。
回到家時,祖母正坐在大廳的椅子上。她看到父親回來,起身問:“埋好了嗎?”“埋好了。”“沒什么事吧?”“沒什么事。”“那便好。”此時棚里已給所有來送別的人制備好了宴席,于是父親也就招待著他們一起落座吃飯去了。吃過飯后人們各自散去,棚也就被拆了下來。父親詢問過那個領頭的人,將買菜做飯的錢還有幾天來的工錢都補給了他們。
過了一周,離春節不過剩下幾天時,衣服店里忙得實在是不可開交,伙計們打來電話喚父親回去。父親有些憂慮,看著一臉愁容的祖母不知該如何開口。祖母不知怎得卻知道了此事,先開了口:“你去吧,不用擔心。你爹死了,可生活要繼續,一家子人還都依著這店吃飯呢。”于是父親又去縣里住了幾天,直到除夕晚上才回來。這年春節一家人過得格外冷清,祖父逝去的陰霾依然深深地籠罩在這陳舊老屋上,各個都沒了心思。初二那天,依鄉里的風俗是拜望娘家的日子。村里那些結了婚的人都熱熱鬧鬧地提著紅袋子或是紅盒子,帶著一家子人往娘家去了。這天祖母看起來格外憂慮,心事重重。下午陳燭煥在院子里洗菜時,聽到屋里祖母對父親說:“過完年,你也四十有五了。現在煥兒也長大了,上了大學,你也該去再娶個人家了。”“我擔心煥兒......”父親說道,那后面的話說得很小聲,她沒有聽清。“這也是你爹生前一直念叨的事。”“媽,我明白了。”父親吸著煙走出了院子,她趕忙低下頭,裝作什么都沒聽見的樣子繼續洗著菜。她心不在焉地洗著,想著父親再婚的事,心中五味雜陳。不知怎得,每當想起這事,她便總有些不是滋味。
元宵過后陳燭煥回了學校,父親也回了縣里。他本想帶母親一同去縣里生活,可母親死活不愿,執意一個人留在老屋里。他拗不過她,只好應了下來,一有閑暇就抽身回來看她。
8
陳燭煥傍晚時回到了學校,張曉鋒早已在門口等她,他幫著她把行囊拿到宿舍樓下,她放過行囊后倆人又一起到飯堂吃了晚飯。整個寒假期間二人的聯系并不頻繁,只通過倆次電話,彼此往來過幾封書信而已。祖父的過世給予她太大的打擊,致使她寒假的心思全不在他之上了。就是此刻,二人一起吃著飯時,他依然能感受到這打擊帶給她的余波。她明顯得瘦了,臉尖胳膊細,衣服穿著有些松垮了,這還只是淺顯的,看得見的外在的變化。那看不見的,被層層包裹起來的心上的深刻變化,才是令他感受最深的地方。
為了轉移她的注意力,引她開心,他總是同她講些旁的話,或是帶她做些看書之外的事,并且對她格外地關心著。在他的不懈努力下,她的心情漸好了起來,重又有了往日的影子。一個沒課的下午,她去到市圖書館里尋陳媛希。這天不是周末,圖書館里并不忙,見她來到,陳媛希向館長請了幾個小時的假,拉著她到一旁的小公園里散步。“你瘦了。”陳媛希看著她纖細的胳膊,說。“是啊,瘦了很多。”她也看了看自己的胳膊。“你爺爺的事,都順利吧。”“順利。碑也已經做好了。”“你咋樣?”“好多了。都過去了。”她走到那片清澈的湖邊,蹲下,手指輕輕撥弄著湖水。“小時候,我頂喜歡去河邊玩水。”她看著湖面上她撥起的波紋,接著說:“但不知從哪天開始,好像突然間就不喜歡這事了。媛希,你說人在長大的過程中,是否總要失去很多東西。”陳媛希琢磨著她的話,過了一會兒才開口:“我想是吧。但我覺得與其說是人在長大的過程中失去,不如說是正因為失去人才有所成長。”二人站起身又繞著湖走,遠方飛來一只白鳥,掠過湖面,站在了湖中央那塊突起的大石頭上,高傲地抬著頭顱。北方吹來一陣風,吹得枝葉簌簌作響,吹得湖面上泛起漣漪,吹得那只白鳥有些站不穩當,撲棱起翅膀鳴叫著飛走了。她們走過湖邊的亭子,看到幾個老人正圍聚在里面打太極。“燭煥,你還記得那個李實康嗎?”“記得,二樓的那個,今天我來尋你時還看到他。”“你覺得他怎么樣?”“我覺得他挺好,彬彬有禮,看起來也很善良,你怎么突然問這個?”“其實,我跟他開始交往了。”她小聲說。“誒?”她驚訝而又欣喜地說:“是什么時候的事,我咋還不知道哩!”“就上星期的事,我想著等你來了就告訴你的,可你一直沒來。”“那你現在快說給我聽。”“就是......”陳媛希慢慢地向她說了起來。從她的講述中,陳燭煥察覺到她好像并不那么喜歡李實康。
之后每逢周末陳燭煥,張曉鋒,陳媛希和李實康四人都有閑暇時,總相約著在城里四處走走。他們有時會去看一場電影,有時會去爬爬山,有時會去海邊看看日落,或有時他們會空上一整天的時間,早早地去到一個遠些的地方玩上一整天。
陳燭煥有了寫日記的習慣,也開始會寫一些隨筆。她曾將自己寫的隨筆拿給張曉鋒看過,他看過之后才知道她心里的變化遠比他所感受到的還要大得多。他們依然常常待在一起,也依然做著以前常做的那些事,只是現在每當他如往常般坐在空曠的草地上撥起弦來時,她總愛唱些悲涼的歌。
五月,張曉鋒的一篇短文又一次上了校刊,在階梯教室里舉行的一次校刊作者會上他得到了副校長的大力贊揚。他作為短文的作者被邀請上臺發了言,那口流利標準的普通話以及干練的語言博得了全場師生的熱烈掌聲,也吸引了許多年輕女子的心。其中就有個長得玲瓏可愛的女生深深被他吸引,她出神的目光緊隨著他回到座位上,那之后作者會上的事她也全不知道了。她叫林怡,北方人,是去年九月入學的一年級生。
張曉鋒被社長親自邀請進了文學社。他的作品早已在文學社里廣為流傳,社員們早都很想他能加入進來,因此他第一天到文學社時就受到了全體社員的熱烈歡迎。那天林怡拿著紅色的橫幅站在最前頭迎接他,頭上別著漂亮的紫色發夾。她有輕微近視,總戴著黑色的大圓框眼鏡,愛穿淺色的長度恰好過膝的裙子,露出倆截白皙好看的小腿來。她愛看書,頂喜歡看簡奧斯丁和張愛玲的書,頂不喜歡看那陀什么斯基的書,準確地說,只要是俄國人寫的書她都不愛看,她覺得他們寫東西太啰嗦了。她愛說話,嘴甜而又禮貌,說話時總眨巴著那雙大眼,或有時遇到不知該如何表達的時候,她便垂下頭雙手不知所措地擺弄著,很是俏皮可愛。因此她一向格外討喜,全社的人幾乎都很喜歡她。張曉鋒很快融入了他們,并且也同他們一樣格外喜歡著她。他對她的喜歡是純粹的,不帶有男女之間的那種喜歡。但她對他的卻是另一種喜歡。每當看到他時,她總是一顛一顛地走來,欣喜地喚他:“曉鋒哥!”“曉鋒哥!”。盡管她對誰都是這樣喚的,可她喚他時語調中所夾帶的那抹隱隱的溫情卻是喚其他人時所沒有的。她抓住一切與他說話的機會,沒話說時就向他提問引著他說,她不在乎談話的內容,只要能與他說話就夠了。他愛喝普洱茶,愛吃梳打餅干,她都記在心里,每次社員聚在一起探討某本書或是分享彼此的作品時,她總泡普洱茶給他們喝,置備零食時梳打餅干也總是必不可少的一類。一次分享會上,社長無奈地說:“林怡,我們已經喝了整整一個月普洱茶啦!”她感到臉頰有些滾燙,趕忙別向一邊,小聲嘀咕著:“下次就泡別的嘛。”她悄悄用余光掃向張曉鋒,他正嚴肅地看著手里的稿紙,舉起杯來抿下了一口茶,放下杯之后他的神色好像輕松了些。一股強烈的幸福感向她襲來,使她忘卻了旁的人笑她剛才的舉動給她帶來的窘迫了。后來她在沖泡了一次紅茶一次鐵觀音茶敷衍過去之后,又沖泡起普洱茶來了。
臨近六月的一次讀書會上,張曉鋒帶著陳燭煥一起來了。社員們熱情地歡迎她來到,引她坐了下來。只有林怡是例外,她從見到張曉鋒帶著陳燭煥一起走進來的那刻起,臉色就格外得難看。她徑自轉過身,出神地走到雜物間里,沒去迎接他們。一旁有人注意到她這般反常失了神的模樣,忙跟進雜物間里關心起她來。她借口身體不適,苦笑著勞煩他代她向社長請過假之后,便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后門,回宿舍去了。這天下午,文學社里的讀書會如火如荼地進行著,眾人都欽佩著張曉鋒和陳燭煥這對戀人談吐間的才氣,所有人都認為他們男才女貌,很是相配。
暑假時陳燭煥回了家,每隔幾天就去看看祖父的墳。祖母的狀況出乎意料的比她預想中要好得多,不僅沒瘦反而還胖上了些,臉色也不錯,只是偶爾會出神地看著遠方,其他時候與以往已沒什么不同了。父親偶有閑暇時也會回來吃晚飯,順便住上那么一晚,但總的來說并不算平常,因此暑假的大多數時間她都是和祖母待在一起。一天晚上祖母同她說起有關父親再婚的事,她的心里同以前聽到這事時一樣依然有些膈應著。她把它們按在心底,故作歡喜地說:“若是爸爸能再婚,不用孤身一人,就再好不過了。”第二天晚上恰好父親得以抽身回家吃晚飯,飯桌上祖母也就說開了此事。父親有意再娶的正是店里那個大些的女伙計,其實她來店里不久就與父親兩相對上了,只是父親總擔心自己組成了新家庭會少了對陳燭煥的照料,才沒有說。但自從年前父親去世后母親同她說起父親生前總念叨此事之后,他又猶豫起來,覺得好像也到了該把這事完了的時候。他本想著過完今年,父親過世一年之后再提起此事,但是吃飯間母親卻說道:“若是明年要娶,今年就該談及婚事。等明年再談,就是后年娶了。”母親說得在理,他在腦海中琢磨著,瞥向一旁饒有心事坐著的陳燭煥,試探著問她:“燭煥,你覺得陳姨人怎么樣?”“我覺得陳姨很好。”她有些心不在焉地說。“那便好,我還擔心你會不喜歡她。”“爸喜歡的,我便喜歡。”“爸想知道你自己的想法。”“爸,我覺得她很好。我上次去店里時,她還特意做我愛吃的飯菜給我吃。”他看出她依然有些心事,但她說出的話多少令他心安了些。陳燭煥想起昨晚祖母同她說過此事之后,她躺在床上又想了一宿。盡管出于私心她并不希望父親再娶,但從情理上講父親又實實在在到了該再娶的時候了。這對父親也好,對祖母也有個交代,她一晚上都在說服自己,此刻她又把昨天說服自己的話拿出來說服父親。“爸,你不用擔心我,我已經20歲了,也上了大學。爸你也是時候再娶了,不然再過幾年我嫁了人,你可就成孤家寡人了。”這番話顯然對父親起了作用。他笑了,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徹底下了決心要娶她。這即是對她這一年多來一直陪在自己身邊的交代,也是對母親的交代,更是對父親遺愿的交代。暑假行將結束時,父親帶著陳姨回了一趟家,在飯桌上也就將婚事定在了明年,只待先生擇過吉日便罷。九月,陳燭煥又回到學校去了。
整個六月,林怡都向社長請了假,沒有來,直到九月新學期到來她才再次出現在文學社里。她瘦了,剪了短發。這天她看到張曉鋒來到社里,慢走過來,輕喚他:“曉鋒哥。”他看著她,想起自己不曾在她請假時關心過她,有些愧疚,此刻忙關切地問起她來:“林怡,你咋樣了?”她想起六月時她借口生病請了假,又想起那時的事來,眼神暗淡了些。“好多啦,已經沒什么事啦。”她想起那晚她回到宿舍里,從下午躺到第二天天亮都不甘的未能入睡,想起自己這三個月來不斷在腦海中想的那些與他有關的事,而此刻他就在她的面前關心著她。愛上這樣的人是很無奈的。一方面出于道德的,世俗的層面來說,對有戀人的人產生愛意是可鄙的,下賤的。但另一方面,出于情感的,個人的層面來說,愛上哪個人又是不可控制的,感情的事向來不是公堂上論對錯,由人說了算的。三個月來,她嘗試了種種方法去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但卻通通失敗了,而此刻她看見他時心中所翻涌著的那股情感,更加印證了它的失敗。干脆就繼續愛著他吧。只要靜靜地將愛意藏在心底里便好,世道總不至于將她愛人的權力也剝奪了吧。新學期的第一次作品分享會很快來到,社員們各自分享著自己暑假期間所寫的作品。期間照例是普洱茶,照例配有梳打餅干,張曉鋒的作品照例是社員們關注的重點,也照例上了學校的期刊。
文學社里新來了些一年級生,又走了些四年級生。大學到了第四年級往往就要忙于論文答辯以及把課程全部通過這事,還得實習以提前適應畢業后的生活,因此大學生到了第四年級往往也就不參與任何社團活動了。文學社里原先的社長今年也成了四年級生,因此社里需要選出一個新的社長,眾人都希望張曉鋒能擔下次此任,他再三推辭不下,索性接了下來。但是當社長可算不上一個好差事,需要忙的事太多了。購置新書,置辦活動,社員間的事都得由他主持,甚至圖書館里舉辦的活動,校刊上要選的稿件,也都有他的參與。他本想把陳燭煥一起叫到文學社里來,但她拒絕了。她一向不喜歡人多的地方,他自然也是知道這點,于是沒有堅持,只是盡量抽出時間來與她見面,但總得來說比起以前見面的時間還是少上了許多。俏皮靈動的林怡很快也招來新進入社團不久的一年級生的喜愛,其中就有倆個年輕的男人深深被她所吸引著。她被選為了副社長,幾乎每天都來到社里,做著許多雜事,也幫張曉鋒分擔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成了他的得力幫手。社團里總能見到他們二人的身影,或有時社團里只有他們倆個在討論著事情。他看她漸有了一種妹妹的感覺,他妹妹恰好也同她一般大,在家附近的市里上大學,也是二年級生。而她則是盡其所能地幫他分擔著,同時將愛意深埋在心底,不讓它露出痕跡。但有時她出于私心也會故意給他添亂,像是故意在討論會快要結束時提些耗費時間的話題,像是在核算經費是故意算錯以致需要再算過一遍,或是在購書清單上列出滿滿一頁的書名供他篩選。這時他也就被迫著要在社里再多待上一會兒,她也就能同他再多待上一會兒了。
陳燭煥將這空出來的時間重新投入到市圖書館里,她重又大把大把的看書,就像去年年初時那般。看到好友恢復了往日的習慣,陳媛希卻有些擔憂,她以為是她和張曉鋒之間出了什么問題。她將她拉到一邊,試探著問她,得知是他當了社長忙碌之后,她才安下心,與好友聊起書的事來。
十二月的一天圖書館里的人格外得少,因此這天也就格外地閑,二人坐在三樓的一處空地上聊著天。李實康從二樓帶上來倆瓶汽水遞給她們,陳燭煥接過汽水向他道了謝。她注意到陳媛希看到他時有些皺著眉頭。他跟她們待了一會兒,聊了些閑話,被二樓的人又喚下去了。陳燭煥看著她那心事重重的模樣,沒說什么,只裝作沒發現似地看著手里的書。她等著她講。
“燭煥,”陳燭煥抬起頭看著她,“我有個事拿不定主意了。”她開了口。她的眉毛緊緊皺著,眼神呆著,往日的英氣轉變為愁容,溢滿整張臉龐。“出什么事了?”她關切地問她。“沒什么事。只是關于李實康的,你覺得他咋樣?”“挺好啊。會照顧你,也大方,人也沒心眼,心地也好,張曉鋒也常說起他的好來。”陳媛希嘆了口氣。“其實我也覺得他好,但不知怎得,卻總沒有戀人的那種喜歡。”“你是說,你不愛他?”“嗯。最起碼我所知道的那些關于愛的表達,我都沒感覺到過。”“你要是不愛他,為啥不分開?”“他對我很好,我不忍心提這事。”“可你不愛他啊!”“可我又不舍。他人好,對我也好,還知道我的一切。他知道我爸死得早,知道我媽的腰下半輩子都干不了活,甚至可能只能躺在床上,而我又是她獨生女,家中還有年邁的祖父祖母。他依然愿意娶我。”她的眼中隱含著淚。陳燭煥看著她,心中百般不是滋味。她想起三年前高考完畢時她勸她復讀那事。生活啊生活!你為啥總給人添堵啊!見她的臉也愁成一團不說話,陳媛希趕忙接著說:“也可能是我一直以來要求太高了。他是個好人,圖書館里的大家都喜歡他,我也一直喜歡著他,不然當初也不會答應與他交往。愛,或許日后漸地也能生長出來,像是我們父輩那批人就有許多迷迷糊糊結婚的,結婚時也談不上有什么感情,后來的日子過得也并不差。”盡管陳燭煥對愛情的態度與她天差地別,也必須要承認她說得并不是沒有道理。她能理解她說的這些,畢竟關于她出生至今的心酸,她再清楚不過了。“或許再相處上一陣,也就生出感情來了。像我阿爺阿奶,據我爸說當初也是馬馬虎虎就結婚了,婚后阿奶還一直嫌棄阿爺長得寒磣。可后來幾十年風雨也就這么過來了,直到去年阿爺去世時,我也才真正看出阿奶一直以來有多愛著他。”陳燭煥寬慰起她來。“是啊,”她緊皺的眉眼終于舒展了些,正欲再說什么時,身后的館長喚她過去一趟。她應了下來,回頭叫她等她下班了一起吃飯。她想著也沒什么事,應了下來。這天晚上李實康與她們一起吃了晚飯,陳燭煥注意到陳媛希看他的目光不像下午那般滿是愁緒,而是輕松愉快了不少,為此很是開心。吃過晚飯陳燭煥回到了學校里,在走過飯堂時她聽到一個聲音有些熟悉,于是朝里面望去。張曉鋒與林怡正在里面吃晚飯,其中林怡滿眼柔情地望著他,臉上有幾抹紅。她的心飛快地翻騰起來,有那么一刻,她很想徑直沖進去質問他們,但她還是強耐住性子又聽了一會兒。她聽到他所說的不過是些文學社里的事,平靜了些。思來想去,她決定還是先回宿舍里,他們之間的對話不過是尋常至極的事,林怡的心思未必就同她猜的那樣,或許是自己小肚雞腸了。走在路上,她慶幸自己剛才沒有做過火的事。
回到宿舍里,她洗過澡躺在床上,依然想著這事。它像一場永不完結的電影不斷重映在她的腦海,并且每次都令她產生了不同的想法。她輾轉反側,直到天快亮時才睡著。她決定明天就同他說這事。
9
十二月二十七日,冬天。天白蒙蒙的,不藍,也沒有太陽,天氣有些干燥,刮來的風有些冷。
陳燭煥同張曉鋒坐在草地上無人的一塊,他撥弦,她唱歌,直到一曲終了,她醞釀了一下,說出想說的話:“昨晚我看到你和林怡在飯堂里吃飯。”他想了一下,說:“是有這么回事。她新寫的作品被選進了一月的校刊,老師將校稿的任務給了我。寫得是好的,但是錯別字和語序上差錯有點多,結果就校去了一下午的時間,社里的事也就只能等到吃飯時說了。”一時間,她有些嫉妒她,又想起昨晚她看他時的眼神,感到心跳都失了規律,可他所說的這些卻又使她不知從何開口,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燭煥你咋了?”他看她有些反常,關切地問她,眼神有些擔憂。“沒,我沒事。”“你不舒服嗎?”她的臉有些慘白,滿眼都是血絲。“沒,可能只是沒睡好的緣故。”“咋的沒睡好?”他拉起她的手,滿眼柔情的看著她。她看著他的眼,確信他依然真切地愛著她,又想起昨晚他看她時眼中是那樣平靜,稍安了心。“不知道為啥,老做噩夢。”“啥樣的噩夢?”“忘了。”“對了,你昨晚看到我咋不進來?”“我跟余瑩一起走著(與她同室同班的那個女生),見你們在說事,想著也就不去打擾你們了。”“這有啥,看到你來我還開心嘞。”“說事要緊,”她決定不再說此事,以免顯得小肚雞腸,于是把話題引到別處去:“話說昨晚我同媛希去吃飯時,看到......”
一月中旬,文學社在階梯教室里舉辦了一次期末校刊作者會。文學社全體成員,校圖書館的許多人,許多老師,許多文學愛好者,那些文章上刊的作家及他們的親朋好友都前來聽講,陳燭煥也被張曉鋒邀請著來了。這次作者會開始前幾天,文學社的成員便開始在校園各處進行宣傳。張曉鋒特意在教學樓下人最多的地方申請搭了個臨時棚子,對來往經過此處的師生進行宣傳,并解答他們的疑問。在他們的大力宣傳下,作者會開始時階梯教室里幾乎坐滿了人。張曉鋒作為文學社社長上臺做了簡單的開場白,其中不乏許多恰到好處的幽默小段子引得全場歡笑,也給整個作者會奠定了輕松愉快的基調。接下來是例行的由校圖書館負責老師主持的好書分享環節,其中幾名在校圖書館里兼職的學生站在一旁輪流發言,各自推薦著自己心目中值得一閱的書目,再由負責老師對他們的推薦進行補充說明。這次推薦中的許多書陳燭煥都已看過了,她覺得它們確實都是很值得一看的書,因此認下了他們的品味,也就把他們推薦的其他她所沒看過的書都記錄了下來,留待以后觀看。
分享環節過后,一名校文學教授在眾人的掌聲中走上了臺,向人們分享了一首讓他近來很觸動的詩,其中結尾的那句“你是愛,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間的四月天!”更是博得全場掌聲響動。這是林徽因的詩,許多年前陳燭煥就曾看過,那時并未引起她太多注意,這次又聽教授念起時卻突然感觸頗深,她覺得這首詩美極了。“這首詩讓我仿佛回到了四十年前,那時我同你們現在一樣正讀著大學,也同你們其中的一些人一樣正喜歡著某個男孩或是女孩。那時的人表達愛是很隱晦的,只是一個眼神或是一個不經意間的動作,不像你們現在的人常把愛和喜歡掛在嘴邊。那時的人都是悶葫蘆,嘴巴都只是拿來吃飯的工具,我也不例外,那時我愛慕著學校里的一個女子,她愛穿白色的衣服,頭發常垂散在肩上,笑起來很是迷人。那時我很想與她接近,卻一直不知如何開口。一次我站在她五步之外的地方,一直想著找點什么話同她講。我就這樣呆呆地站在原地想了很久,終于想到一句自以為合適的話。‘同學,你真美。’我所想到的就是現在看來這樣簡單的一句話,你們不要笑我,這句話對當時的我實實在在是想了很久。我想到這句話即能向她表明愛慕,同時又不侵犯到她,不免暗暗開心。于是我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下衣服,非常正式地走到她面前。她那雙漂亮的大眼睛有些疑惑地看了我一眼。這看似不經意的一眼,卻令當時的我心跳加快,呼吸困難起來。我感到臉頰很燙,口中不斷生出唾沫,一下子也忘了自己要說什么了,只是傻站在她面前。‘同學,你有什么事嗎?’她問。那時我已完全不敢看她,只想著盡快找個借口離開。‘我想問下,教,教務處怎么走?’我看著左邊的空地上說。‘那邊拐過就是了。’她好像向我指著哪里,但我感覺臉紅得像火燒,擔心丟臉而不敢看她。‘好,謝謝你同學。’我說完趕緊轉身就走,依然沒看她。‘同學,是這邊。’我聽到她那好聽的聲音在我身后喊道,但我裝作沒聽見,只是加快了腳步趕忙離開。”全場的人們都笑了起來,他也笑了,他站在臺上也笑著自己曾今的糗事。“這首詩就常令我想起那時的事,想起自己年輕時也曾有個悸動的心,也曾如癡如醉地想著某位女孩,就同你們現在有些人正經歷的那樣,希望你們也要好好珍惜這時不再來的青春歲月。”他向人們鞠了一躬,回到座位上,人們回以熱烈的掌聲。隨后,林怡帶著幾個社員給在座的每個人都發了一張精致的紙質書簽,上面印有幾只美麗的鳥兒還有那句話。“你是愛,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間的四月天!”這是教授給學生們準備的小小禮物。陳燭煥小心翼翼地把它夾在隨身攜帶的筆記本里,看著身旁準備起身上臺的張曉鋒,滿眼皆是愛意。
接下來期末校刊作者會就在張曉鋒的主持下正式開始了,本學期校刊上的幾位備受關注的優秀作者依次上臺,解答讀者對他們作品的疑問。林怡的作品作為學期最后一刊的重頭戲自然受到了格外關注,到她上臺時全場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陳燭煥格外關注著她。她穿著淺藍色長毛衣和一條純白的棉長褲,下面是一雙淺藍色運動鞋,這一身衣裳與她那精致玲瓏的小臉很是相稱。她的短發經過一個學期的生長恰好能垂散到肩膀上,幾縷散亂在前額的碎發勾勒出那好看的眉眼,其中額頭上別著的那個淺藍色小花更是格外凸顯出她的俏皮可愛來。她一手拿著話筒,一手拿著手稿,又將倆手合在身前優雅地向人們鞠了躬,之后簡短地向他們致意,開口說:“首先,我要感謝特別感謝我的社長,張曉鋒同學。”她頓了一下,看了他一眼,他用笑容鼓勵著她。陳燭煥的唇緊閉著。“若非他從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給我建議,給我靈感,并幫我指正其中的許多錯誤,想必僅憑我倆三拙筆,是無法寫出這樣的作品的。因此,我希望大家能用熱烈的掌聲,幫我向他表明我誠摯的感謝。”全場響起了又一陣熱烈的掌聲,站在講臺邊的張曉鋒趕忙舉手向人們示意,并不斷地鞠躬道謝。接下來就是有關作品的話了,這時她才偶爾看一看手稿。這是一篇短篇小說,篇幅不長,寫得是一個城市女孩不幸愛上了一個表哥的不倫之戀。其中女孩迫于世俗倫理的壓力遲遲不敢向他表明心意,僅以表兄妹之間該有的姿態與他相處著。她一直這樣痛苦地偷偷愛著他,直到某天她得知了表哥準備去同媒人介紹的女孩相親時,才再按捺不住將心事一股腦說予了他。原來,他也同樣愛著她,并且也一直備受著世俗倫理的煎熬,而準備同那女孩相親這事也只是因為覺得到了該結婚的年紀。結尾是倆個彼此有意的年輕人終于鼓起勇氣打破枷鎖將心事吐露給彼此,二人牽起手在陽光下朝家中走去,準備將一切事情同父母說開。這便是小說的結尾,大量留了白供讀者想象。故事中涉及的倫理上的問題寓意深遠,引人深思。陳燭煥曾在張曉鋒的手里看過這個故事,故事中文筆的細膩程度以及其中女主人公的心里描寫是令她最為佩服的。可此時她坐在階梯教室里看著講臺上的他們,卻對這個故事產生了一個完全不同的想法。她突然覺得書中的女主人公就像是是林怡自己的縮影,書中的表哥就是張曉鋒的縮影,她又想起書中關于二人外貌特征上的描寫好像也全能對應上來。她仔細盯著臺上的她,注意到她看張曉鋒時眼中的那抹柔情正如那晚在飯堂上她看著他時那般。她想起書中那段她與他分別后走在黃昏的山崗上的描寫:
“她走在已失去溫度的夕陽日光下,沮喪地想著以后的事。‘他總有娶人的那天,那時我何去何從呢?’她蹲下來,從草地間拔出一朵小黃花,一朵一朵地摘下花瓣。‘說,不說,說,不說......’她搗鼓著要否叫心事說予他聽。‘說。’她摘下最后一朵花瓣。可她思來想去又覺得不妥,‘愛上表哥,這是頂丟臉的事,要遭天譴的,又怎能說,搞不好連表兄妹都再當不成了。’她重新撿起一朵小黃花,又摘了起來。‘不說。’摘下最后一朵花瓣時,答案正如她的意。可過了一會兒,她又糾結起來。‘可不說的話,他又怎能知道,結果他還是要娶人的。’她看著遠方已有些暗下來的天,坐到地上不知如何是好了。‘上天啊!為何這樣對我啊!我只是愛他又有何錯,為何讓我受盡煎熬啊!’她撿起手邊的一塊小石子站起來,大力地朝它扔去。小石子只朝著它飛去一會兒,便很快地掉落到山腳下。‘要是下面有人......’她恐慌地想到,趕忙著跑下山去,‘但愿不會砸到人吧。”她一邊跑著一邊想,那困擾著她的事也就暫時被 忘到一邊去了。”
這或許就是她所曾親身經歷的事,而那令她愛著的而又使她遭受著倫理煎熬的他正是張曉鋒!想到這里,陳燭煥感覺渾身一陣冰冷。臺上的林怡繼續講著,而作為主持人的張曉鋒也總時不時說上倆句。她好像隱隱聽到身后傳來一句:“真是男才女貌啊!”“是啊,她俏皮可愛,舉止端莊又有才氣,還與他同是北方人,還是他在社里最好的幫手。”她越想臉色越難看起來。坐在她另一旁的余瑩擔憂地問:“燭煥你臉色好蒼白,是不是不舒服?”她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很是冰冷。“沒,沒什么。就是肚子有點難受,我去下廁所就好。”“我陪你去吧。”她依然擔憂地看著她。“不用,我自個去就好。”她快步離開座位,從后門出了階梯教室。
她尋了處不大有人的地方坐了下來,縷著雜亂的心事。可這心事就像一團亂麻,又怎樣能捋清。她愛他,這幾乎是毋庸置疑的事,可他呢?他怎么想?他知道她愛他嗎?我想是不知道的吧,最起碼從她寫得那篇小說上看他該是不知道的。但是就覺察不到嗎?他覺察不到她對他的喜歡嗎?要是覺察得到他又為何無動于衷?是否他已不愛我了?接著她又想起他們相處時的事來。他應該還愛我才是吧。找他問問不就明了?可是,那樣就又顯得小肚雞腸了。她在心中不斷來回想著這些,沒有結果。突然,她想起他還正主持著校刊作者會,林怡也還正在臺上發言,于是又從后門悄悄溜回了座位上。
此時臺上已是下一位作者在發言,林怡已經坐回了位置上,陳燭煥朝她撇去一眼,只看到她的背影。“沒事吧,好些了嗎?”余瑩看著她依然不怎么好的臉色問道。“好些了,沒事了。”陳燭煥心不在焉地看著臺上的作者會,心思依然在那件事上,接下來作者會上的內容她全不知道了。“燭煥,你不舒服嗎?”張曉鋒不知何時坐回了她身邊,皺著眉問她。她回過神來,向臺上看去一眼,副校長正在臺上說著那些俗套的話。“燭煥,”他探了探她額頭的溫度,“你哪不舒服嗎?”“我沒事。”“沒事臉色咋這樣蒼白,手也是冰的。”“剛剛鬧了肚子,現在沒事了。”他依然擔憂著,可隨后不久副校長便又喚他上臺了。他上臺做了簡單的陳詞總結,隨后領著全體社員向人們鞠躬致謝,期末校刊作者會便這樣在全場的掌聲中散了場。張曉鋒快步走到她面前,同她說他收拾完會場便去尋她。她借口要回去休息,拒絕了。“也好,你先回去休息,我明天再去尋你。”“嗯。”走到宿舍樓下時,她沒同余瑩一起上去,而是掉頭往市圖書館里去了。
第二天上完下午的課,陳燭煥和張曉鋒一起到校外的公園里散步。這天久違地見了太陽,陽光落在身上暖烘烘的,人們敞開外衣,盡情享受這溫暖。陳燭煥卻感覺不到這溫暖,直板著個臉走路。張曉鋒看出了她的異樣,開口問:“燭煥,你是不是有心事?”她想起昨天下午陳媛希建議她同他直白地講,把正欲出口的“沒事”又吞下了肚。“嗯。”她應了一聲。“你只管說,別藏在心底。”他拉起她的手,這給她壯了膽,于是她將自個關于林怡的猜想都說予了他。他聽后皺著眉,沉思了許久。“我想知道你的想法。”見他遲遲不說話,她又說。“我覺得你說得在理。先前我只當她是社員沒太留意,現在回想很多事情才覺得沒那么簡單。”“那你怎么想?”“我會同她保持好距離的。”“不能直接同她說嗎?”“人家也沒明說,只是我們的猜測。我貿然去說,怪奇怪的。”“那你別跟她往來了。”“她是副社長,我是社長,我不跟她往來,社里的事務還怎么做?”“不能讓其他人當這副社長嗎?”“這副社長也是社員們選的,她在社里很受喜愛,社員們都支持她做這副社長,再說她也一直在社里任勞任怨做了許多雜活。”陳燭煥漲紅了臉,覺得委屈極了。但他說得在理,她又不知如何去說了。一氣之下她甩開他的手,頭也不回地往回走。他數次追上來安撫她,又數次被她將手狠狠甩開。他也漸上了脾氣,不再理她,只是跟在她身后不遠處走著。二人就這樣一言不發地回了學校。經過綠道時,文學社里新來的一名一年級生向張曉鋒跑來說學校給社里布置了新的任務,請他去看看。陳燭煥頭也不回地徑直拐向回宿舍的路,張曉鋒苦惱地搖搖頭,跟著他去了社里。
陳燭煥回到宿舍時天已黑了,門鎖著,估摸著都去吃晚飯了。她推開門,屋里果然空無一人。她再抑制不住委屈的淚水,關上門大哭了起來。她想起書里那些有關所愛之人愛上了別人的情節,突然間竟有了深刻的感悟,此刻的她所體會到的痛苦正是書中那些人物所體會到的。“可畢竟還只是她愛著他。”在哭了一陣過后,她想到這點,覺得事情還有轉機。她冷靜了些,回憶著剛剛與他的那些對話。一瞬間,她對自己的無理取鬧感到即羞愧又后悔,她擔心他會因此而離開她。不知怎的她想起祖父來,想起自己小時候有一次也是這樣同祖父無理取鬧,彼時祖父只是無奈地笑著,慈祥地看著她。這又使她深深思念起祖父來,淚水大顆大顆地落下。突然間,她聽到身后鑰匙轉動的聲響,趕忙躲進廁所里,關上門。她不想被人看見。
但事情并沒有她想象得那樣糟糕,畢竟張曉鋒和陳燭煥也都看過不少的書,也都算是知書達理的人。他們在彼此平靜之后就此事好好說過,盡管她心中還有些芥蒂,但也算是重歸于好了。張曉鋒年前最后幾天都向社里告了假,陪著她,直到正式放假,他乘上了回北方的火車,她也坐上了回家的車。
10
這年春節,父親帶著陳姨回家過了年。她愛穿單色棉衣下罩一條寬大棉褲,再把頭發梳齊自然得垂散下來,很是簡單。她的額頭飽滿,臉頰的線條也不錯,但是鼻子有些扁了,唇的形狀也不甚好看,不過,這一切都被她那對好看的眉眼所掩藏。她的雙眼明亮有神,很是好看,只是那眼旁的皺紋有些明顯。不過想到她已是近四十的女人,這也是常有的事。她待她很好,每餐都做她愛吃的東西,還給她從縣里帶來許多時髦的衣服,衣服的大小也是恰到好處。陳燭煥很感謝她對她的好,也從她的眼中看出她深愛著父親。當然,父親定也愛著她,她了解父親,明白他是不會娶一個不愛的女人的。一天晚飯后,父親同祖母出門去看望舅爺,家中便只剩下她們二人。她們邊收拾著碗筷邊談起了心,“以后我也就算是你媽了,你不介意的話,有什么煩惱都可以同我說。”陳燭煥點點頭,但在心底里卻很難把她與照片里親切笑著的母親相比。“你爸常在嘴邊掛著你,每次你打來電話他都很高興。有時他獨自坐在客廳椅子上,翻看著你以前的照片,笑著。”她想起與張曉鋒爭吵過后那幾日父親打來電話時她對父親格外冷淡,想來令他很不好受。她意識到自己自從得知父親要再婚以來便一直有些疏遠了父親,是為父親不再獨屬于自己而氣憤嗎?她又想起與張曉鋒爭吵的事,以及之后他們平靜下來之后好好說過的那些。是啊,他即是她的戀人,但同時也是社長,是父母的孩子,是他人的好友,她既不可能,也沒有權力讓他獨屬于她一人。父親呢?父親也是一樣。他即是她的父親,也是祖父祖母的兒子,是衣服店里的老板,伙計們都等著他的工錢過活,也是陳姨的未婚夫,她是如此愛他,以至于對她都充滿了愛意。這還沒說到父親在許多親朋好友間占據的位置。這天晚上,祖母和陳姨早早地回房休息去了,客廳里只剩下父女二人坐著。他們說了許多話,他們已有許久沒有說過許多話了。他們直聊到夜深人靜時才各自回了屋里。
四月初,父親和陳姨在村里擺了酒席,正式結了婚,陳燭煥向學校請了一周的假趕回家里幫忙。那晚紅棚子紅桌布紅椅,紅鞭炮紅橫幅紅衣,美新娘美佳肴美酒,拜祖宗拜父母拜神。在場賓客們喧鬧著起哄,臺上的父親被灌得紅了臉,滿是醉意,陳姨同樣紅著臉,但那是羞得。人們在紅棚子里游蕩,彼此碰杯說著三倆話,或是走來向父親說著祝詞,父親迷離著眼向來人道謝,陳姨在一旁笑著,祖母則是坐在一邊上,欣慰而又滿足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婚禮便是在這樣熱熱鬧鬧的氛圍中愉快得結束了。那之后,祖母也終于同意跟著他們一起到縣里生活了。出發之前,一家人一起去看了祖父的墳。他們搬到了一套三房的屋里,以便能給陳燭煥和祖母都空出一間屋。盡管后來陳燭煥畢業之后留在城里工作很少再回來,他們還是一直給她留著這間房甚至于她嫁了人之后還給她留著。
六月,陳燭煥順利完成了所有學科,只差下學年的畢業論文了。這一學期她同張曉鋒相處得格外融洽,就連前倆年常有的小爭吵也鮮有發生。這一方面與她思想的轉變分不開關系,一方面他也刻意避免了同林怡的獨處,盡量不令她察覺的與她保持著距離。但顯然不令她察覺是難以做到的,像林怡這樣聰明的女子輕松地就能覺察到他的變化。可又能有什么辦法呢?誰叫她愛上了他,而且她也早就決定好只是單純得愛著他。于是,她只是揣著明白裝糊涂,依然盡力幫他分擔著繁重的事務。她有時也很痛苦,很悲傷,悲傷得想好好哭上一場,可她的身邊又總是有人。她只得把這些煎熬都寫在了日記里,寫在了小說上,寫過之后,覺得心好像又不再揪得那樣緊了。她便是這樣痛苦地愛著她,這年她所寫的作品大都有著悲傷的基調。張曉鋒自然能從她的稿紙中看出這些,也更加印證了陳燭煥關于她愛他的猜想。他有時也想去寬慰她,可他不能,他不愿引她誤會,也不愿引陳燭煥不悅。他只是在同她說話時盡量將話題引向些愉快的事,希望能使她開心些。
這年暑假陳燭煥是在縣里過的。她主動分擔起了家務,還把每晚做飯的任務也攬了下來。有時她會帶著祖母在縣里各處逛逛,往往是在下午,七月的天早中午時候實在是有些熱。那早中午的時間她便常常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看書,看著看著,她突然有了靈感,想寫一篇記述文,記述她年少時與祖父待在一起的事。她當即動起筆來。她也同張曉鋒通過幾次電話,也去陳媛希那里住過一倆次。陳媛希總覺得那個表叔常用不正經的眼神看她,并且他還趁她不在家時偷摸進過她屋里,為此她很是忐忑,在二月時找了個借口就自個搬出來住了。
九月她回了學校,在離校不遠的報社里實習。工資不高,但活還算輕松,只是每天跟著編輯干些雜活。但干得久了,漸地也就學到了編輯的活。張曉鋒尚未去實習,文學社里還有許多要他忙活的事,他計劃做完剩下的這些事就辭去社長把文學社都交給林怡了。這天中午他接到父親打來的一通電話,晚上他與陳燭煥吃飯時神色異常凝重。“曉鋒,社里出什么事了嗎?”她關心地問。“不是。”“那你怎么悶悶不樂?”“我要回北方了。”她怔住了,出神地望著他,琢磨著這句話的含義。“我爸希望我回去考公,日后好幫我進文化局里。”此時一對年輕的一年級戀人牽著手親密地走進了飯堂尋了個角落坐下。“什么時候動身?”“這周五。”“還回來嗎?”“不知道。”陳燭煥早就想過會有這一天,他們二人早就熱烈地討論過這個,為此也曾屢次爭吵過,但她沒想過會來得這么快。他是北方人,家人,祖籍都在那里,自然是要回去的。她也一樣,從小在這塊地方里長大的她早已習慣了這里的一切,她熱愛這里,不愿離開這生養她大的地方。何況父親,祖母都常念她,她也不舍得遠離他們。這天是周一,離她與他分別還有四天。
他夜以繼日地忙著,又忙了倆天終于交代完了社里所有的活,留出了周四一整天時間與陳燭煥一起度過的。他們相約著吃過午飯,便在校園內各處漫步著。他們走過一旁滿是草坪的綠道,走過那顆依然雄壯矗立著的繁茂榕樹,她相信再過上幾百年它依然會屹立此處,她想象著那時的人們見到它的模樣。他們去校圖書館里走了一圈,那里的人們大都認識張曉鋒,他們友好地向他打著招呼。走出圖書館,他們順著走廊拐到了教學樓里,教室里有許多學生正上著課,他們悄悄地從他們窗外經過,徑直走到空無一人的音樂室里,唱起了歌。他彈著吉他,或是用鋼琴彈些簡單的曲給她聽,她跟著他的旋律輕輕唱著,或是坐在一旁靜靜地聽著他彈。有時曲到傷心處,她總想起明天就要分別的事來,淚水充盈在眼眶中。她抬起頭,盡量不讓它留下來。他的神色同樣凝重,眼中滿是憂愁地看著曲譜。她知道他心里同樣不好受,但不知該說什么,或許他也同她一樣想著,于是一人只是彈著一人只是聽著,沒有說話。他們就這樣在音樂室里待了許久,直到音樂社的人們都下了課來時他們才離開,去到飯堂吃飯,吃過飯之后又一起去到操場上散步。這天晚上他們在她宿舍樓下分別時,在有些發黃的燈下,他最后一次吻了她。她依依不舍地向他道了別,看著他漸遠去又數次回頭的背影,她轉過身躲進宿舍樓背后的陰暗處,無聲地大哭了起來。盡管她早就預感到了會有這一天,也早已不斷地給自己做著心理準備,可當它就快來臨時,她依然難過痛苦得一夜未合眼。第二天早上她紅腫著眼來送他最后一程時,看到他的眼中同樣布滿了血絲,臉色也同樣很差,想來也同她一樣沒睡好吧。與她一同前來送他的,還有圖書館和文學社里的許多人,林怡也在其中。一群人熱熱鬧鬧地,直把他送到了停在校門外的車旁。臨別前,他最后一次抱了她。她將臉頰輕輕貼在他的胸膛上,小聲向他道別:“再見了,張曉鋒。”“再見了,陳燭煥。”他揉著她的頭。她從他的懷里戀戀不舍地離開,留給他同他們道別的時間。在場的人都揮著手向他道別,他鞠了一躬,向人們道謝,道別。林怡紅了眼,小心翼翼地走到他面前,想與他擁抱。他探詢似地看著陳燭煥,不知如何是好。她回望著他,點點頭。其實他已不再需要問她了,盡管他們都沒有明說,但心里都明白與對方的交往已經結束了。他猶豫了一下,很紳士地抱了抱林怡。她靠在他身上,幾行熱淚滾滾落下。那是怎樣心酸的淚啊!陳燭煥也落下了淚,背轉過身去不忍再看。她想起這一倆年來她所經歷的事,有些可憐起她來。她聰明可愛,善良熱心,本該是個多么開心的女孩啊!突然間,她不再恨與嫉妒她。那天張曉鋒走后,她走到林怡身旁不斷寬慰著她。在她大學的最后一學年里,倆位曾彼此恨與嫉妒著的女人竟成了要好的朋友。
陳燭煥一心想把注意力集中到工作上以忘卻分別給她內心帶來的深深悲傷。但并不怎么奏效,他像個影子般跟著她,總停在她腦海里揮之不去。她在報社里想他,在圖書館里想他,深夜躺在宿舍床上時更是想他想到難受得不能自已,夜不能寐。她在走路時想他,在吃飯時想他,同陳媛希待在一起時她心不在焉地說著聽著,其實也是在想他。同深愛之人分別是很痛苦的,特別是第一次,特別是以旁的原因分別的人。這樣分開的人總不免在心中深感遺憾,“若非這樣或那樣,他們便能走下去了。”這樣深深的遺憾是必然會有的,畢竟,作為就交往中的他們自個來說,若非考慮到旁的因素,皆是愿意與對方走下去的。因此,陳燭煥也總不免在心中想,“若他生長在她這處,或是她生長在他那處,該多好。就算不這樣,近一點也成啊!”
陳燭煥瘦了。她本就不胖,加上還算高挑,這一瘦看著就有些病怏怏了。十月中旬,已作為社長的林怡邀請她來社里的圖書分享會,她應了下來。照例是普洱茶,梳打餅干,只是坐在最靠近黑板位置的人變成了林怡。她熱情地迎接她到來,注意到她那明顯瘦了的臉上不大好的臉色,她也注意到她瘦了,而且顯然有些休息不夠,但臉色還算不錯。社員們也都熱情地歡迎她來到,他們中的二三年級生早已認識她了,畢竟她也來過許多次了。圖書分享會順利地進行著,陳燭煥的發言依然備受關注,特別是那些第一次見到她的一年級生,他們被這位四年級學姐言談間吐露出的才氣所深深折服,亦如那些二三年級生們之前所感受過的那樣。講演完畢,她從包里取出許多本裝幀精美的書,就是她今天所分享的這本,作為禮物送給了他們人手一本。會后林怡送她出了門,又陪同她在路上走了一段,關心著她近來的狀況,提醒她有些瘦脫了相,要多吃一些。“這個月太忙了,到現在才有空跟你說上倆句。”林怡有些自責地說。“社長可不好當啊!”她看著她有些明顯的黑眼圈,“當了社長,瑣碎的活讓他們去做就好。你也要注意休息,都瘦了,黑眼圈快同熊貓一樣了。”她送她到教學樓時與她分了別,她還得回去忙社里的事。臨別前她喚她月底一同去圖書館里審校要進下月校刊的稿,她應了下來,見時間還早,天還很明亮,又起身去了市圖書館里。
時間是一劑麻藥,漸地麻痹了各種各樣的疼痛。陳燭煥的麻藥在三個月后生了效,十二月底時,陳燭煥又胖回了些,臉色也重新有了活力,除了眼中偶還會有幾抹一閃而過的感傷之外,她已基本恢復了往昔的模樣。她想起自己三個月來的變化,對時間有了新的感悟。她想起祖父死后曾給祖母帶去一整年的陰霾,想起母親死后二十年父親終于再婚,想起陳媛希同她說過她母親至今仍然常常掉入回憶中,深深思念著父親。或許,她母親身上的那劑麻藥只有她死了之后才能生效吧。
一次整理物品時,她不經意間翻出了那篇暑假寫的記述文,饒有興味地看了起來。這是她第一次看自己所寫的作品,她對其中的錯別字以及語句不通的地方都做了修改,還做了許多補充。涂涂改改之后,稿紙上已亂作一團了。她又花了幾個晚上把它們整齊地重新抄在了新的稿紙上。
元旦時她回了一趟家里看望父親和祖母,還買了些城里才有的東西回去。家里一切都好,父親,祖母,陳姨都身體康健,店里的生意也依然穩定。元旦前一天,新歷這年的最后一晚,一家人吃過晚飯后她與父親一起朝著鬧市街走去。她穿著簡約又足夠厚實的淡藍色連衣裙,戴著一頂同樣淡藍色的海軍式樣帽,路過一家小雜貨鋪時順手買了兩瓶水,走出店門時注意到一旁有個推著單車的年輕女孩正憧憬地看著她。她估摸著她也該要上初中了吧。街道兩旁的路燈都已換過了新的,很敞亮,將地上新鋪換的石材路面照得明亮。據說倆年前上面曾有領導下來巡查,這些便都是那時換上的,而她已有倆年沒來過這里。他們沿著這條路走進了熙熙攘攘的鬧市街里。街道倆邊的鋪面上掛有寫著“福”字的火紅燈籠,家家鋪面門口,甭管是賣什么的都特意騰出來一塊地方賣煙花爆竹。其中“摔炮”因為便攜備受小孩童們的歡迎,又因為安全備受他們的父母歡迎,因此自然而然也就成了其中最炙手可熱的“明星”了。孩童們微低著頭,快步穿梭在滿是人的街道上,時不時將一個摔炮砸在地面上,發出“啪!”的一聲清脆聲響,時而有些年輕的女人被嚇得發出一聲驚叫,這時他們便滿臉得意的“咯咯”笑著,以一副勝利者的姿態看著那些被他們所嚇到的女人。而當那些女人們用有些忿忿的目光也望向他們時,他們便更加得意了,甚至還向她們做起了鬼臉。不過是孩童們頑皮的把戲,她們無奈露出苦笑,不搭理他們。他們見她們不再搭理他們,也就沒了興味,又竄進人群中尋下一個目標去了。有時他們也會不小心嚇到那些年紀很小的孩子們,他們受了驚嚇,大聲哭著。他們的父母一邊安慰著他們,一邊憤怒地在人群里尋找著元兇。他們又怎能找到,在孩子們的哭聲響起的同時,他們早就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啦!一個男孩在跑過陳燭煥身前時摔倒了,陳燭煥趕忙將他抱起,他拍拍身上的灰,向她道了謝,啪嗒啪嗒著又跑開了。不一會兒,從他跑去的方向又傳來幾聲“啪!”“啪!”“啪!”的摔炮聲響。陳燭煥與父親從那家賣“老北京炸醬面”的店前走過,外面的桌子上依然坐滿了人,老板依然操著那口方正的普通話招呼著客人,只是臉上的皺紋深了一些。他們走到鬧市街中間的大廣場上,這里圍滿了人,元旦煙火秀正準備開始。父親拉起她的手穿梭在人群中,帶她走到了一個視野好得多的地方。廣場中間早已堆滿了一地火紅的煙花炮,旁邊立有幾個圓筒路障,上面用繩子串起,將這圈煙花炮圍了起來,示意人們不要越過。在這炮中站有倆個男人,一個年輕些一個年老些,他們看著眼前擠得滿滿當當的人,望了望手上的表,就快到時間了。“鬧市街元旦煙火秀,現在開始!鬧市街元旦煙火秀,現在開始!”四周的的廣播同時發出聲響,聲音有些刺耳。倆個男人彼此看了一眼,點了點頭,在炮中穿梭著一左一右規律地一個個點著了引線。“咻!”“嘭!”......“咻咻!”“嘭嘭!”......“咻咻咻咻!”“嘭嘭嘭嘭!”一束束煙火射向空中,炸出耀眼美麗的紅色,黃色,白色或是金色煙花。真美啊!她看了一眼身旁的父親,笑了,父親也笑著看著她。一旁的孩子們興奮地,喜悅地跳著,笑著,同父母說著些孩子話。年輕的情侶們或是靠著,或是挽著,甜蜜而又靜靜地享受這美麗的時刻。時而有些嬰孩被這炮聲嚇得哭了,哭得閉上眼淚水直流,父母笑著將他抱起拍拍他的背,安撫他不要害怕。
煙火會結束之后,她挽起父親的手,沿著來時的路途返回。“二十三年前,我同你媽也在城里看過一次煙花,那時你媽也就同你現在這般大。”“爸,那時我媽是個怎樣的人?”“溫柔善良,善解人意,愛看書,頂愛看歷史書,看起來沒完沒了,可以從早上睡醒直看到晚上入睡。她有些近視,帶著圓框眼鏡,一頭遠遠過肩的長發黑又直,笑起來很好看。”他的頭略略偏向左邊,一邊回憶著一邊說。過一會兒,他又轉過頭來看著她。“你現在就頂像你媽那時候。”“那時我媽也這樣挽著你走嗎?”她笑了,和她更像了,更令他想起她來,許多回憶涌上了他的心頭。“嗯。”“爸,你同我講講那時的事唄。”“好,......”他慢慢地把方才涌上心頭的事,都說予了她。完畢,她也把有關張曉鋒的事都說予了他,不過她沒說起跟林怡有關的事。這是她第一次同父親說起有關自己感情的事。有那么一刻,她覺得時間好像倒退了差不多十年。那時她剛上中學,每天都坐在自行車后座上與父親一同出入縣里,一路上與父親說個不停。他們經過家附近一家賣豆花的店時,停下了步。“我去給你阿奶和陳姨買上一份,她倆愛吃,你要不?”她搖了搖頭,于是他自個走了進去。她沒有跟著,站在門外等。她順著剛才的思緒繼續回憶著以前的事,漸漸有些想哭。她從未見過母親,懂事至今她都為此深深遺憾著。盡管如此,她卻從不缺少愛。祖父,祖母,父親都要命的愛著她,那溢出的的愛意其實遠遠超過了她所缺失的部分,只是以前她從未察覺。特別是父親,這二十年來他幾乎為自己傾盡一切,努力做好一個父親的同時還想把她所缺失的母愛冠以父愛之名給予她。她紅了眼,落下淚來。父親提著倆袋豆花走了出來,看到她異樣地揉著眼睛。“沒事,只是沙子進了眼睛。”她趕忙把眼里的淚水揩干。“別那樣搓眼睛,不干凈。”他們拐到大路上,風有些大,她的淚水一直流。“這沙子真癢啊。”她掩飾著說。“別搓了,你把眼都搓紅了,回去用水洗下便是。”她將注意力移向別處,過了一會兒淚水不再流了。她靠到父親身旁,緊緊挽著他。“爸,”“怎么了?”“謝謝你。”“謝我干嗎?”“謝謝你這么多年愛著我。”“說什么胡話,這有什么謝的,哪有爹不愛女兒的。”“謝謝你這么多年都這么深愛著我。”他張了張口,欲言又止,半天沒說出一個字來。“爸,”“嗯?”“我愛你。”此時夜已深,街道上只有寥寥幾個人,風更加大了,吹到身上夾帶著冷氣,街上的行人都裹緊了外衣。父親微仰起頭,有些感慨,有些不知所措。“我們走快一點,不然你阿奶的豆花就要冷了。”“好。”“你阿奶上了年紀,夜里不能吃冰的東西,半夜容易鬧肚子。”他心不在焉地說著,將頭別向另一邊,加快了腳步。
元旦過后她回了學校,繼續實習,在過后的下一個周末,她約著陳媛希一同到市中心吃了晚飯。
吃過晚飯后,二人漫步在市中心大街上。這是一條寬敞干凈的街道,路面上幾乎尋不到大塊的垃圾,兩旁規整的種有枝葉黃綠相間的欒樹,很是好看。這是周日的晚上,街道上滿是散步的人,一旁白色高大的市政府大樓矗立在有人看守的大門后,滿是威嚴。倆人都吃得很飽,緩慢地走著。“家里一切都好吧?”陳媛希問。“都好,一切都好。”“你怎么樣?”“穿得暖吃得飽睡得好。”“那便頂好。”“對了,”她想起什么,從袋子里把她那篇手稿遞給她,“媛希,我想讓你幫我看看。”“好啊。”她期待地接了過去,站到路燈下簡單翻看了起來。看著看著,她欣喜地笑了。“燭煥,你寫得真好!”“真的嗎?”“真的!比館長給我看過的許多別人投來的他覺得好的稿件還要好!等我晚上回去再細細看過,明天就讓館長幫我們看看。”她那炯炯英氣的眼認真地看著她,讓她對此也有了期待。“好!謝謝你,媛希。”“我早就說你有寫作的天賦,果不其然。”倆人接著走著,她又同她聊起了她所看過的那些手稿。從大門緊閉的民政局旁走過時,她突然停下了話頭,令陳燭煥有些疑惑。“燭煥,或許過完了年我就要結婚了。”“誒?”她有些意外。“就在元旦這幾天,李實康和我互見了父母,雙方都滿意,口頭定下了婚約,過完年他就要到家里來提親了。”“好啊!這是大喜事啊!”她正準備接著說些祝福她的吉利話,卻瞥見她愁眉緊鎖著,沒再往下說。“其實,我還不確定自己是否真心想嫁給他,”她想起她同他剛在一起時她同她說的那些話。“就好像有股無形的力一直把我推著向前,走著走著就到今天了。”“是好是壞也只有時間才能知道了,”陳燭煥安慰著她說:“但最起碼,我覺得你嫁給他好。”“誒,你這樣覺得嗎?”她有些意外。“嗯。他是個頂好的人,待你也頂好,各方各面也都還過得去,盡管并不那么出眾,但是我們大多數人不都是這樣,平凡而普通。”她琢磨著她的話。“而且你們已口頭許下了婚約,還是說你想要反悔?”“我沒想反悔。”“那不就是了,媛希你就只管好好的過下去就好啦,何況就算結了婚,要是實在過不下去了也可以分開。”她點了點頭,神情好像輕松了些。“我后面這句話可不是咒你哈。”陳燭煥笑了,俏皮地說。“知道,知道,”她也笑了,“那天,我想讓你當我的伴娘。”“那可得給我置辦一套好看的衣裳。”“你只管來就是。”此時已近深夜,二人走了一晚也有些累了,于是在分岔路上分了別,一個往左,一個往右。
陳燭煥拐過左邊之后,沿著明亮的街燈朝學校的方向走去。對于陳媛希將要嫁給李實康這事,她有些感慨。她知道她不太愛他,但也知道她已經非他不可了。且不說他們彼此是那么合適,就說她自己,也早已離不開他了。“嗐——”她嘆了口氣。關于愛情,好像遠不是她先前所想的那樣只要彼此相愛著就行。她跟張曉鋒是那么相愛,甚至連分開時都是愛著的,卻注定要分開。而陳媛希自始自終都不確定自己愛他與否,卻即將嫁給他。好像人生的許多事都不會如自己所想。就像若非她母親的腰傷,她現在或許還在上學,或許正愛著另一個人。她也是,盡管她今年才二十二歲,卻已有了許多遺憾事。她從未見過的那個母親,祖父的死,對于父親二十年來一心為己的虧欠,若非因為自己,想必父親這二十年會過得瀟灑的多吧。她想起她初三時曾喜歡上的那個張誠德,當初正是因為沉湎于同他的事才致使自己中考失利。現在想來確也是沒辦法的事,這或許是每個處在那樣懵懂青春年紀的男孩女孩都要經歷的事。何況,若非那次失利自己也未必會在縣里念完高中,也未必會下定決心考上大學,也未必能認識陳媛希這個她一生中最珍重的好友。她又想起張曉鋒來,這個她一生中第一次深愛上的男人,就算是彼此已分開近半年的當下她還時常想起他來。她同他的分開她已全然想通是沒辦法的事,但遺憾總還是難免會有的。盡管沒有同他走到最后,她卻依然深深地感激他。她感激這倆年多來他曾帶給自己的無數喜悅,感激他帶著自己嘗試了許多從未接觸過的事,感激他引著自己的思想走了很遠,乃至于分開之后她的思想上已有了許多他的影子。就連同他分開這事都教會她許多。她明白了人與人之間真的會有不可調和的事,明白了在與他交往的期間她是如何得疏忽了深愛著她的父親,也因此明白了一個人的精力是多么有限。好在是她有一個頂好的父親,他從未與她計較,只是一直以自己的方式愛著她。她是幸運的,盡管生下來就沒了母親,但她卻遠比許多有母親的人要幸運得多。她尚且年輕,方才二十二歲,行將大學畢業,還有漫長的人生要走。在這往后還沒到來的漫長歲月中,想必她還會有許多遺憾,許多失落,許多痛苦,許多眼淚,也會有許多幸而,許多興奮,許多喜悅,許多笑顏。祖母已上了年紀,父親也總有一天會離去,就連她自己也終有死去的那天,這是塵世的規律,無人可以避免。她也終會嫁人,或許明年,或許后年,又或許還要再過上幾年。她可能愛他,也可能不愛她,她可能會生下一個同她小時一般的女孩,也可能會生下一個同他小時一般的男孩。“嗐——”想那么多干嘛呢!以后的事誰又能說得準呢!人要活在當下!最起碼此刻他們都還在她的身邊深深愛著她,做她堅實的后盾。這給了她無限的勇氣,令她可以無后顧之憂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她開始期待明早去報社路上的太陽,期待明晚下班后街邊的那碗熱氣騰騰的面湯,期待著半個月后的春節,那時一家人便又可以齊整得回到家鄉老房子里住上幾天了。那時她可以沿著那條泥路直走到山腳下,隨后拐上山坡順著兩旁有些長了的雜草直走到祖父的墳前看望他。她有許多話想對他說。對了,她今天拿給陳媛希的那份手稿也不知道她看得怎么樣了。“哈——”她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在想了這許多之后,她困了,再不愿想了,只想躺到床上好好地睡上一覺。
她加快了腳步,走過滿是明亮路燈的街道,右拐,她身前的道路依然布滿著明亮的路燈。
她大步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