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是很理性的女人，好多年前，她對我說：如果我和你父親，不管誰得了絕癥，你們不要花那冤枉錢了，就讓我們呆在家里，照常生活，聽天由命，有錢，留著用在該用的地方。搶救，一大家人跟著受罪，還不一定有用，真是花錢找罪受，到頭來人財兩空。

知道她是看到村里老人的事情有感而發，早早對我交待清楚。那時，她還不到五十吧，我沒有迷信她的言出不吉利，卻是不同意她的觀點，說哪個兒女不是至親至孝，但凡有一點希望，肯定不會放棄的。還告訴她，在病魔面前，越是有極強的活下來的愿望，越是會出現奇跡，言下之意，不管是誰，如果真的出現這個問題，要堅強地活著，不放過任何治療的可能。這是我在書上看到的雞湯，安利給母親，可我知道，她決定好的事情，我不可能改變她的。

為了說服她，我拉出外婆的事情。外婆是老公的外婆，跟著我們一起生活，在我沒嫁過來之前，80多歲老人家摔斷了腿，送到醫院，建議做接骨手術，可外婆死不同意，說年齡都這么大了，不想太折騰了，簡單處理下，回家養傷，拿偏方興許能治好，她說的偏方這里有好些人用過，即一種祖傳密方，貼膏藥，據說很多骨折的人都治好了。她說，將死的人了，動刀動骨的，讓人笑話，再說，這把老骨頭，還不一定能承受得了手術的苦痛呢，其實，婆婆知道她還有個小心思，那就是貼膏藥省錢，外婆不想把這錢花在未知的手術上，她認為這就是浪費。

家人分成三派，大姨支持外婆，說外婆是個很有主見的人，一輩子把尊嚴看得很重，我們肯定反不了她，就遵從她的決定，試試看。婆婆兩面派，傾向于治療，又改變不了老人的決定，順其自然。年輕的外孫們一致意見，手術！可是倔強的外婆就是不松口，最后大姨拍板，尊重外婆的選擇。

畢竟是八十多歲的老人了，骨頭的愈合能力很差，在床上臥了兩年，最終還是動了手術。這下，外婆如獲新生，腰板挺得筆直，精神矍鑠。

媽媽說，外婆這病能治，能治當治，不能治就趕緊決斷，省得勞財害命。媽媽知道后來的事情，這樣的好日子過了幾年，外婆又因突發腦溢血入院，這次，醫生只保住了她的命，從此她就只能癱在床上由兩個閨女伺候了，病重的日子里，口鼻歪斜，目光混濁，那個整潔可親的外婆再也不見了。這個樣子，放在以前，她是絕肯不見人的。

鄰居家的老爺子是個傳說，因為我嫁過來的幾年里都沒見過他，聽說長期住院，是個退休老干部，有著很高的退休金和福利，這么一個將危的老人，庇護著一大家老小，只要他還活著，那表示子孫還能托他的福。所以，用盡一切辦法，拖延著他的生命，反正醫藥費國家報銷。

老爺子的生命真正是重如泰山，又如蠟燭，灰盡淚干。我想，如果子女真的愛他，肯定不舍得他受苦的，身上插滿管子不能動彈，不能吃喝，那感覺，肯定生不如死呢。

老爺子的兒媳，資深糖尿病患者，每天都要在肚皮上打針，前年夏天并發癥感染，腳背上一個大窟窿長期流膿不癒，醫院說要截肢，她不敢截，試了多多少少的土方與各路神醫，后來疼得無法忍受，再去截肢，醫生說治不好了。凄凄慘慘地煎熬了兩年，家人看她實在受不了苦痛，帶她安樂死。

初聽這個消息，我很吃驚，隱隱地心痛，這真是太不人道了，活得好好的一個人，就像待屠的羔羊一樣，真的好殘忍。我問，面對這樣生死攸關的決定，她知情嗎？婆婆說，定是商量好的，聽說那痛，真的能疼死人呢。等她出院回家，我都不知該怎么面對她，怕泄露了我的驚恐與憐憫。又過數月，大娘才離世。婆婆說，那是她該受的罪還沒受夠呢。

我想通了，媽媽再啰嗦時，贊同她，但我私自保留了一點想法，不管遇上什么病，能治還得治，如果實在是頑疾，咱們不能一味地和它打持久戰，與其增加病人的痛苦而毫無幫助，那我們要做的，也許是另一種方式，在他們身體還硬朗的時候，多陪陪他們，讓他們開開心心地過好當下的日子，幫助他們完成未了的心愿，更重要的是我們不要偷懶，定期陪他們去體檢，發現問題早治療，這也許是更好的途徑。

生命不在長度，而在厚度，人老了，都喜歡葉落歸根，有我們不知道的小秘密，有很多要交待的事情，如果真的有一天，他們到了生命的節點，不能再往前行了，那么，就讓他們停下來，歇一歇，從容一些，走過生命的最后時刻，做一枚靜美的落葉，讓他們憩在親人的懷里睡去，這應該比在醫院里做個植物人，任那冰冷的器械侵入要人道得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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