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家門前有條河,河上有貨船。沿河有鐵軌,常有列車駛過。
我常坐在16樓的窗口,望著河,望著船,望著白色的地鐵從左邊駛來,又從右邊消失。
我常常記起之前的日子。我也曾搭乘那趟列車,往返于城市的中心與邊緣地帶。我記起我曾怎樣地走上那趟列車,又怎樣地走下來。我記得身邊沒有一個認識的人。
就因為身邊沒有一個熟識的,所以我并不留戀那趟列車,不留戀往返的路,不留戀來來回回上車下車的腳。
我回頭望了望擺在門口鞋架上的白色高跟鞋。那上面應該是已經鋪滿了灰塵吧。我有多久沒穿上它們了呢?好幾個月了吧。從第一回,我因為小腿失去控制而摔倒開始,就沒有再穿了。
二
此時,我身上穿著寬松的白色衣裙,非常安靜地坐在輪椅上。上衣是長袖的,一直遮住手腕;裙子也是長的,一直蓋住腳踝。我四肢上所有的皮膚都必須得到保護。
我試著牽引小腿的肌肉,試著用他們帶動腳踝上的韌帶,試著扭動后腳跟。
沒有反應,沒有任何反應。
我盯著自己的雙腳。此時它們正被安放在踏板上。它們被白色的襪子包裹著。那雙襪子洗得很干凈,負責清洗他們的是阿芳。
此時阿芳正在叫我吃飯。
確切得說,阿芳已經喊了我三次??晌叶紱]有回答。
阿芳走過來推動我的輪椅時,我正努力彎下腰,用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去掐右小腿背面的肌肉。那里的肌肉已經好久沒有被使用過了,柔軟得像一團發起來的白面。
我的眉頭皺了一下。
“還是老樣子?”阿芳說。
我搖了搖頭。
所有的觸覺都很正常,但就是不能控制。
三
我曾經輾轉過好幾家醫院,他們給我做了各種檢查,每次都查不出毛病。肌肉、韌帶、血管、神經,哪里都看不出異常。可我還是不能控制膝蓋以下的任何一塊肌肉,還是無法站起來走路。我甚至還曾去看了心理醫生,做了一系列的心理測驗,結果對于小腿的問題,還是無法確診。最后,醫生只好把我歸為疑難雜癥,告訴我回家休養,定期復診,經常按摩小腿。
從那時起,我正式開始了長長的假期和我的輪椅生活。阿芳是我家的保姆。因為我的關系,她的工資加了一倍。
剛開始,日子熱熱鬧鬧的,看在父親的面子上,公司里經常有人來家里探望我??墒沁^了兩個月,就變得非常安靜了。
周雨未去公司上班了。他是我父親的得力干將。很顯然,我的病癥并沒有給他的生活帶來任何改變。他們是一樣的人,是所謂社會的中堅力量,強勢、干練,從不拖拖拉拉,也不會為任何人而停下。
父親也是這樣的人。十年前我就知道了。母親從樓上跳下去后,父親把我送到了寄宿學校,就又立即回到公司繼續工作了。
我努力地啃食一塊排骨。那塊骨頭被我吮吸了足夠長的時間后,已經失去了全部湯汁,露出原本白森森的顏色。阿芳拿筷子在我眼前晃了晃。
四
我想,也許我也應該從樓上跳下去。如果我還能站起來的話,我想我會的。那時候,周雨未會難過嗎?
我是在回到窗前,重新從十六樓的窗口向下,望遠處的河流和地鐵時,意識到這件事的。
那時候,阿芳就坐在我旁邊的沙發上,一邊編織著什么奇怪的東西,一邊驅趕企圖弄亂線團的白貓。
我很羨慕阿芳。她看起來很快樂。
我說:“阿芳,你有什么煩心事嗎?”
“啊?煩心事?。俊卑⒎挤畔率掷锏尼槪肓艘幌?,說:“那可就多了去了。比如說,今天晚上,要吃什么飯呀……哦,不對,這不算什么,還有更嚴重的。我媽身體不好,明年可能要做手術啊……嗯,還有,過年還得回家相親……總之,可多了,誰還沒有點煩心事呢?!?/p>
“你會想從這么高的樓上跳下去嗎?”
“什么?”
“你會不會想要去死?”
“那還不至于吧……”阿芳神情古怪地看著我。
“我媽當年就是這么跳下去的?!?/p>
五
夜里,我從朦朧的睡夢里醒來。不知道是幾點。門口有動靜,是鑰匙轉動的聲音。緊接著是腳步聲,是皮鞋被踢掉撞擊在鞋柜上的響動。
周雨未徑直去了洗手間。
我從床上坐起來。
我費了很大的力氣,向上挪動了下自己的身子,然后盯著門口。周雨未進來了,已經換好了白色的睡衣。
“你怎么還沒睡?”他看了我一眼,神情古怪?!澳愀陕镞@么看我?”
“你這樣,辛苦嗎?”
“你說什么?”
“有一個癱瘓的妻子,不覺得累?”
“你在說什么……”
“是呀,你的心從來不在我身上。”
“你,你今天是怎么了?身體還是不舒服吧?”
“是呀,很不舒服。”
“像你這種情況,也是可以理解的。你好好休養,等你好起來,我帶你出去旅行?!?/p>
“你去年就說過了?!?/p>
“睡覺吧,很晚了?!?/p>
“我爸今天忙嗎?”
“那是當然,你知道最近我們開始做……”
我打斷了他。
“你可以繼續做他的下屬”,我說,“但是我們,離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