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小米從一個滿漢全席的美夢里突然醒來,她睜眼看到的是一片渾濁污重的黑暗緊緊壓在她的臉上,幾秒之前芬芳絢爛的奢華畫面倏忽而逝,那些散發著迷人色彩的美食好像是只描刻在小米眼皮內側的壁畫,睜開眼的小米什么也看不到,只有閉上眼,夢幻的物形才能夠重新映入她的眼眸。
但是任憑小米怎樣努力,都不能讓自己重新回到她剛剛一不小心離開的地方。
小米輾轉反側,她就像一個突然被踹下懸崖的殘缺雛鳥,無論怎么急切地扇動翅膀都無法獲得向上的力量。
掙扎是徒勞無功的,她只能下墜。
“咕嚕~咕嚕~”小米的肚子在黑夜里不知所畏地放聲大喊,她不喜歡這個聲音,覺得很丑陋,像是歷史書上的農民起義,亂糟糟的,衣衫襤褸,滿嘴臟話,只會大叫“沖啊沖啊”。
于是她側躺著曲起身子,雙手交疊著壓住肚子,似乎空蕩的肚子會因為她這一壓而得到收縮,就像壓縮一個空癟的書包一樣。
如果可以的話,小米多希望把自己像一個空書包一樣壓縮然后折疊起來。
小米聽見媽媽在睡夢里發出含糊的咕噥聲,那是帶著夢的情緒的囈語。
小米在被窩里悄悄伸出腳去觸碰媽媽的腳,她小心翼翼地,就像士兵排雷時一寸一停步步為營,唯恐一個唐突會讓媽媽驚醒。
驚醒媽媽可不是一件風平浪靜的小事。有一次夜里小米出去上廁所,回來時一不小心關重了門,“咚嗒”,像是把一顆大石子扔到如錦緞般平靜無波的水面上,震起碩大的水花。
小米心內一驚,黑暗里聽見媽媽翻身的聲音,然后有一個散著霉氣的枕頭撲面飛來,正中小米的鼻梁,小米那剎那覺得自己的鼻子似乎折成兩截。
“作孽的,吵什么!”媽媽慍怒的聲音在半夢半醒之間沖向小米,悶悶的,像夏天黃昏的雨前雷。
等到安全觸達目標,小米蒙在被窩里的嘴竊竊地笑了。
與小米相比,媽媽的腳又大又糙,小米感覺有點像用手去觸碰爸爸的胡渣般,粗扎又喜歡。
突然地,媽媽的腳抽動了一下,小米迅速地抽離,但什么動靜也沒有。
媽媽沒有翻身,沒有咳嗽,一聲夢境的語氣詞也沒有,她只是抽了抽腳罷了。
小米重又小心翼翼地把縮回來的腳伸過去,輕輕貼在媽媽的腳踝上。
上個月媽媽扭傷了腳踝,她記得那時候媽媽痛得直流眼淚,疼得全身都在輕輕顫抖。
那天下午小米放學回家,看見媽媽正坐在大堂椅子上,左腳抬放在前面的高凳上,爸爸則蹲在凳子前面,不停地用雙手擦抹著媽媽的腳踝,媽媽仰著腦袋,時時發出酸楚的呻吟。
小米走過去,看見爸爸的手邊放著一個大杯子,里面裝有透明的液體,藍色的火花忽明忽暗地閃爍在液面之上,如同穿著藍袖靈活扭動身軀的舞女。
爸爸不時地把手往這藍色火花上蘸一蘸,然后迅猛地在媽媽腳上擦抹。
爸爸對好奇觀望的小米說這是碘酒,媽媽扭傷了腳,用燃燒的碘酒擦擦就會好了。小米第一次見到,看得一愣一愣的。
她問爸爸直接用手觸摸火花不會痛嗎?小米想起自己被打火機噴出的火束一不小心燙到的那個時候,手心上的劇烈灼痛,很快傳遍全身,整個身體都像被熱燙的火環繞著,直逼昏厥的痛感。
然后是疼痛,長泡,化膿,漫長的呵護,丑陋的傷疤。但是爸爸卻是用手心直接包裹住跳躍的火苗,像是包裹一朵藍色的小花,然后平安無事地往媽媽腳踝上來回搓抹。
爸爸為何不會受傷呢?是因為爸爸是大人嗎?大人的手就能夠制服火了嗎?
小米對大人有那么多想象,很多大人的事情,當小米不明白的時候,她就會以“因為是大人啊”解釋一切,這個時候一切就變得情理可通了。
當小米吃力地從水井里往上拉水桶,咬著牙拼盡全力卻也無法使其上移一絲一毫時,爸爸走過來,一伸手就把水桶拉了上來,就像隨手拉起一段空繩子一般。
小米想,畢竟是大人呢。
當小米踮起腳尖雙手伸得筆直使勁往菜柜頂上夠時,卻依舊沒辦法觸到邊緣時,媽媽在身后伸出手,輕而易舉地遞給了小米想拿的剪刀。
小米想,畢竟是大人呢。
當小米在潮濕的下雨天撐著沉重的雨傘,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學校里走,骯臟的泥水濺滿了淺色的褲腿時,念高中的堂姐身著寬大的紅色雨衣,騎著自行車往小米身邊迅疾而過,小米看著堂姐身后飄起的雨衣后擺,在朦朧的雨簾里就像一片紅色的羽毛,她想,畢竟是大人呢。
小米問爸爸,爸爸你不疼嗎。爸爸一邊用力給媽媽搓著腳踝,一邊笑著對小米說:“這是碘酒,碘酒燒起的火,和平時的火不一樣,不燙的,不然你來試試看,摸一摸就知道了,和一般的火是不一樣的,不會燒你的手。”
小米伸頭往大杯子里瞅了瞅,藍色火苗跳動得十足踴躍,爸爸就像直接抓一把火花往媽媽的腳上搓摩,毫不吃痛的樣子,反倒是媽媽連連喊燙,爸爸說忍一忍,燙燙就好了。
小米又看看右手手心的疤痕,她猶疑不決,還是擺擺手:爸爸是大人,大人是不一樣的,還是不要冒險了。
小米問媽媽是怎么扭傷的。
媽媽努努嘴,說還不是因為你爸爸沒用,吵個嘴也吵不贏人家,就呆著個腦袋被人罵,也不知道罵回去,長張嘴就只會吃,沒什么用,沒志氣......
媽媽憤憤地說著,疼痛和委屈在她的眉眼之間積成一層昏烏的云團,隨著一開一合的嘴唇時而彌漫開時而聚攏起,爸爸低著頭只管繼續搓著,也不回嘴,只是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然后抬起頭對小米說,媽媽是從廚房跑出來時太急,沒有注意腳下的門檻,一下就把腳給扭到了。
爸爸從來都是好脾氣的。
從小米記事以來,爸爸總是好脾氣的。生氣的總是媽媽。
在媽媽擰緊眉頭對爸爸大呼小叫時,爸爸通常都是低眉順目地陪著笑臉,如果說媽媽像是對著爸爸亮著一把利劍,爸爸則像是雙手舉著蓬松的棉絨枕頭抵著鋒芒畢露的劍頭,然后一邊還側著臉笑盈盈地對媽媽說:好了別生氣了,都是我的錯。
小米不喜歡媽媽對著爸爸亮利劍的那種樣子,她覺得劍鋒之下無任何回手之力的爸爸太可憐了。
但小米也有認同媽媽的時候,覺得爸爸又太懦弱了,被欺負也不知道還手,就像媽媽所說的那樣。
比如這一次,小米知道爸爸肯定又是被大伯母罵了。
小米與大伯一家相鄰而住,兩家的院子之間隔著一堵墻,這墻雖只是不過比爸爸高一點,但也隔斷了院落,隔斷著兩家的往來。自小米記事以來,兩家的關系就極其不好,在還沒有做新房子時,兩家的院子是連在一起的,但小米從來都不會與明明毗鄰而居的堂哥堂姐玩,甚至連話都很少說。
爸爸媽媽與大伯大伯母只會在過年時候一起去爺爺奶奶家吃團圓飯時才會彼此招呼,也只是禮節性的敷衍,平時一年到頭,說的話大概不過十句吧。
后來兩家都各自借錢一起做了新房,用一堵矮矮的墻隔開了原本寬廣的大院落,兩家按理說眼不見心不煩,誰知事偏蹊蹺,因這有限的一堵墻反倒能生出無限事端。
源頭是有一次,大伯母在圍墻的墻頭上放了幾盆蘆薈,綠油油的大蘆薈端放在灰質墻頭上,本也沒有什么大礙,但偏偏夜里刮風時,有一盆蘆薈不知怎么耐不住風力,從墻頭翻下,摔爛在小米家的院落里。
第二天大伯母來這邊收拾蘆薈,一邊弓著身子拾撿,一邊斜著眼睛低聲絮叨著,大概是指責小米老愛爬上墻頭撥弄蘆薈,移動了位置,讓蘆薈盆靠在了墻頭邊緣上,才讓它被風一刮栽了下去。
爸爸當時正在院子里頭,聽到這些也不說什么,只是低著頭繼續做自己的事情,假裝沒有聽懂。媽媽可忍不住,直接從堂間提著一把草掃帚沖到大伯母面前,掃帚頭指著大伯母就嚷:你什么意思啊!你再說試試!
隨后兩人就吵了起來,媽媽手里拿著掃帚,大伯母手里沒什么東西,就高高舉著花盆的一塊土紅色碎片對著媽媽的掃帚頭,兩個人一伸一縮一縮一伸地對罵。
爸爸走過來搓著雙手,站在兩個臉紅耳赤的婦女面前,一副手足無措的窘迫樣子,只能微弱地拉著媽媽因憤怒而繃直的手臂,蒼白地勸著別吵了別吵了,有什么好吵的,算了算了。
那天晚上爸爸和小米都被媽媽訓得狗血淋頭。媽媽繃著臉定著眼睛禁止小米再靠近那堵墻半米,爸爸自然被罵懦夫。媽媽恨鐵不成鋼地指著爸爸說,人家都跑到我們院子里來罵小米,你卻連個屁都不敢放,你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爸爸在暖黃的燈光似乎又舉起了那只棉絨絨的枕頭,唯唯諾諾地低著頭,也不說話,只是無聲地掛著無所適從的笑意。
那時候小米看著爸爸的樣子,覺得也和媽媽一樣生氣。
為什么爸爸不能更像爸爸一點呢?
后來,媽媽也往墻頭上放東西,壞掉的雨傘啦,破損的碗碟啦,臟兮兮的抹布啦,洗鞋子的面盆啦,漸漸把墻頭當成一個寬闊的廢棄物品收納所。
媽媽對小米說,既然他們要在墻頭放東西,那我們也要放,墻頭也是公共財產,憑什么被他們獨用,這是沒道理的。
大伯母看到媽媽在墻頭放雜物,也不甘示弱,同樣也開始把肥皂盒破敗衣物等都堆在上面,于是兩家經常會因為這些明明一文不值的廢物發生奇怪的爭吵,什么我的抹布不見了是不是被你們順走了,什么我的肥皂怎么用得這么快是不是被你們蹭便宜了,什么憑什么你們的東西占據這么多空間不公平,什么為什么把你的東西壓在我的東西上太過分,總之都是些雞毛蒜角的事情引起的糾紛。
小米爸爸有一天哭笑不得地對小米說,再吵下去,她們估計都得在墻頭劃一條三八線了。
小米忿忿不平地說,都是大伯母不好,她為什么說我移動了她的蘆薈盆,我只是看了幾眼而已,我根本沒有動過的。
爸爸對小米說,算了別計較了,都過去了。其實大伯母很不容易的,我們應該要多讓讓她,能不吵的就別吵了,天天吵吵的有什么意思啊。
小米說為什么我們要讓著他們,為什么他們不讓著我們呢。
爸爸說大伯一個人在外頭打拼很辛苦,大伯母一個人帶著堂姐堂哥,也很辛苦,我們應該要讓著點他們。
小米嘟著嘴說,我還這么小,他們也應該讓讓我,我根本沒動他們的蘆薈盆。
爸爸笑著摸摸小米的頭。
小米的堂姐堂哥都在念高中了,堂姐高三,堂哥高二。
小米還在念小學二年級。高中是什么樣子的小米一點想象也沒有,其實也無從想象。對小米來說,這已經是神秘而不可解的大人的世界了。
堂哥堂姐從來不和小米講話的,他們三個人之間的交流與家里大人們相似,也只是過年吃飯拜年時偶爾會說一兩句話罷了。也許堂哥堂姐并不屑于與小米講話,但小米是有想和他們接觸的好奇心的。
與爸爸媽媽那樣已經完成的大人不一樣,堂哥堂姐帶著一股新奇生猛的氣息讓小米不由自主地心生向往,盡管連她自己也說不出緣由。但事實就是,每當堂哥堂姐騎著靈巧的彩色自行車輕便地駛過灰色鄉間小路,說說笑笑地往小米身邊迅疾而過時,小米總能從他們健朗的身體歡快的語聲里感受到一股強烈的吸引力,這股吸引力讓小米怔怔地望著遠去的身影而承受莫名的失落。
到底是什么呢?
一個人漂泊在外的大伯在做些什么呢?小米其實有聽到過爸爸媽媽的談論。有一回媽媽心情好,與爸爸一起在廚房做飯炒菜,小米也時不時往廚房去偷吃點什么。
在滋滋滋滋的油煙機聲和刷拉刷拉的鍋鏟翻菜里,媽媽與爸爸聊到了大伯。
媽媽說不知道今年大伯會不會回來,爸爸回答說應該要回的吧,畢竟已經連著兩年沒回來了呀。媽媽執著鍋鏟大力翻菜,鍋里翻騰的煙氣升騰而起,她撇撇嘴說這可不一定啊,銷售很忙的休不休假完全聽老板的,我看今年也很玄啊。
小米正伸著手往盤子里想撈一塊肉往嘴里送,順口就問了句:“銷售?什么是銷售啊?”
媽媽一低頭看見小米拈著肉片的手,一把打了過去,肉片又掉回盤子里:“先洗手你個饞嘴鬼!銷售就是賣東西啊,語文課白上啦?”
小米氣鼓鼓地走到水池邊洗手,嘟囔著語文課也沒學過銷售啊。語文課又不是什么都學。
于是小米這才知道了大伯的工作是賣東西的。好像所有的大人都會做一件事情,像爸爸是做木工的,媽媽是在工廠里做衣服的,小米的語文老師是教語文的,數學老師是教數學的,體育老師是教體育的,而大伯則是賣東西的。每個大人都有自己的事情。
大伯賣的是什么東西呢?衣服?零食?書包?小米無從知道,她有時候會想要試探著從媽媽或者爸爸的口里探聽點什么,可惜的是從未得愿。
小米的好奇心是綿延的河流,源源不絕,她也不急切,只是在大人們聊天閑扯的時候,會莫名生出一股傾聽的欲望,在這些零落的傾聽里,她有時候能夠聽到一些她想要知道的東西,更多時候能夠聽到一些她意想不到的東西。
小米覺得從前完全不能理解的事情,像是一片混沌的東西,現在竟然慢慢在顯現出一些輪廓。
好像原本是清晨里的一片濃霧,現在初陽緩緩升起,有些屏障被悄悄消除,事物在緩慢地現出一些分明又陌生的面目,這些都是從前的小米沒有見過的景象。
小米偶爾自己猜想,大伯會不會是賣衣服的呢?小米總是聽媽媽說,賣衣服的都是奸商,壞到底的奸商。
自小起,小米就理所當然地認為大伯母一家都是壞人,所以大伯當然也是在做壞人才做的事情了。
小米也覺得賣衣服的人很壞,他們總是把小米喜歡的漂亮衣服賣得很貴很貴,小米的媽媽根本買不起。
每次媽媽帶著小米一起去店里買新衣,媽媽都要費上好大一番氣力與店主講價,有的店主很固執地不肯降價,媽媽又很固執地強求降價,有好多次都鬧得不歡而散。
有一回年前,媽媽要給小米買新年的衣服,在一家童裝店里,小米試穿了一件粉紅色的蓬蓬公主羽絨服。
小米看著鏡中的自己,粉紅色的衣服襯著粉紅的圓臉,衣擺是白色的蕾絲邊,像是片片輕盈的白云環繞著她。小米覺得自己從未這樣好看過。一旁的媽媽也覺得很好,于是和店主開始協商價錢。
沒想到那個店主異常堅守,竟然一毫都不愿意相讓,甚至趾高氣揚地對著媽媽說這衣服就是這個價,買得起的人才配穿。
媽媽氣憤得很,麻利地把衣服從小米身上扒下來,手一揚直接甩扔在試衣鏡旁的沙發上,像扔掉一包粉紅色的垃圾,然后拽著小米往外走。
小米不知道當時怎么回事,像是被那件衣服勾去了魂魄,在媽媽的強力牽引下卻極力止住步伐,并往后回扯著媽媽的手,昂著頭用渴求的目光望著媽媽,小米感覺自己的眼淚似乎都要流出來了。
媽媽回看小米的眼神是驚詫和憤怒的,她不管不顧小米顯現在眼神和肢體之上的赤裸裸的渴望和祈求,而是把牽著小米的那只手大力地往后直接一甩,小米的手劃過一個弧度掉到自己的身側。
然后媽媽扭頭獨自往店外走,并嚴厲地說小米不想走就自己賴在這里看人家會不會把衣服施舍給你吧。
小米記得當時自己滿臉驚愕和委屈地站在原地,像是一個被抓到現行的小偷般無所適從地被全世界的人圍觀,然而事實上除了那個臉色嚴酷的店主,也沒有其他人在圍觀。
小米記得店主面無表情地掃了她一眼,用冷酷的語氣說了句還不出去找你媽還真打算賴在這里了?而后便轉身去收拾沙發上的那件衣服。
小米終于委屈地哭了出來,一邊哭著一邊往店外走。
她不知道為什么自己要受到這樣的待遇,為什么呢?她做錯什么了呢?她只是很喜歡很喜歡那件衣服罷了,為什么媽媽不愿意再多考慮一下,為什么店主不愿意再多退讓一步?
小米感覺全世界都在圍觀她的窘態和落魄,她走出店外,隱約看見媽媽的背影在前方流動的人群之中站立著,小米委屈得想要把整個世界全部吞掉。
這是一次非常慘痛的回憶。那天后來媽媽跟小米說那個店主太壞,他居高臨下地歧視我們,侮辱我們,如果小米對那件衣服表現得越渴望的話,那個店主就會越得意,越覺得我們很可憐。
小米不知道什么是居高臨下什么是侮辱,媽媽說就是看不起我們沒錢,反正是令人討厭的壞人。
小米也記得那天那個店主冷酷的臉龐和生硬的話語,她感到深深的難過和害怕。以后小米與媽媽一起逛街買衣服,遇到多喜歡的衣服,小米也只是淡漠以對,只要媽媽沒有表示決定要買的意思,她就絕不會表現出熱愛或者依依不舍的樣子。小米不想給店主覺得她和媽媽可憐的機會。
那么大伯也是這樣冷漠的人嗎?小米對大伯的印象很淺很淺,他常年在外,只有新年的時候才有機會見到他。小米記得他身材高大,蓄著黑黑的胡須,戴著一副金絲眼鏡,鏡片后一雙滿含笑意的眼睛。小米記得他彎下身子向她伸出一只寬大的手,手掌上是一堆花花綠綠的糖果。
那是一張親切溫和的大伯的臉龐,與那張冰冷尖酸的店主臉龐其實相差很遠。但那也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后來大伯就算過年回家時見到小米,也不再與小米講話,不會再笑著遞給小米糖果,也不會撫摸小米的腦袋。
他高高大大地站在人群之中,對著與他同樣的大人們微笑和談話,就像從來沒見到過小米一般。
常年不在的大伯在小米的想象里于是也慢慢變成大伯母的樣子:尖酸,冷酷,自私,斤斤計較,面紅耳赤地撒潑爭吵。
小米討厭大伯母,于是討厭大伯。
于是一切都變得順理成章又不可理喻起來。與小米比鄰而居的大伯一家成為與小米一家互生嫌隙的親戚,他們隔著一面墻卻像隔著一條寬大的銀河,好像此生都不過一年一會罷了。
快期末考的時候,小米回到家,看到爸爸媽媽坐在堂屋里,兩個人默然地坐著,也不說話也沒有看電視,只是在漸漸昏暗下來的房間里寂靜地坐著。
小米覺得這個氛圍很奇怪,難道吵架了?可是又并不像是吵架后。
如果是吵架,一般來說媽媽會在大發脾氣后坐在沙發一側默默垂淚,而爸爸則在另一側唉聲嘆氣,并時時向媽媽討饒道歉。而當前的情形來看,他們似乎并沒有處在那種奔潰失落的情緒里,而更像是陷入某種沉思,某種進退為難的深思熟慮里。
等到那天的晚飯餐桌上,小米才知道了這個深思熟慮的具體情況:小米的爸爸決定要出外打工。這意味著,爸爸也要像小米大伯一樣,離開家,長年漂泊在外,也許一年只能回來一兩次了。
小米聽著爸爸講,然后媽媽講,然后再爸爸講,她其實對他們所說的什么經濟問題城市問題市場問題都是一無所知的,昏黃的電燈用長長電線吊在低矮的天花板上,在竄入房間的夜風里左搖右晃,小米看到爸爸媽媽的臉都沉浸在一種搖晃的黃色光芒里,顯得悲傷而迷離。
那晚小米躺在漆黑的房間里,她覺得今晚的床格外地硬邦邦,整個身體像是接觸不良一般反復翻轉。
她的腦袋很痛,一會兒覺得好像有絲絲縷縷的藤蔓在不斷地盤旋扭結,一會兒又覺得整個腦袋瞬間變成一個空洞洞的殼,四面來風地空曠和失落。
小米覺得一團混沌的思維很難受,她需要好好理清當前的事情。
于是她開始使勁回想晚餐桌前爸爸媽媽的談話,那些話有些很遠很模糊,有些很近但依然很模糊。
小米只了解到爸爸要離開家里了要去很遙遠的地方,就像大伯一樣,去一個與家完全不同的地方,去那里干活掙錢。
小米不明白為什么一定要離開家里,但是媽媽說在這里賺不到很多錢,只能出去賺錢。小米不明白為什么要賺很多錢,媽媽白了小米一眼說沒有很多錢就會被人看不起就會被人天天罵。
爸爸細聲說去外面可以掙到更多的錢就能給小米買更好的衣服和零食了。小米呆呆地看著爸爸,看著爸爸的一張圓臉上泛著的溫和笑意,慢慢地這張臉與很多很多年前的大伯的笑臉重疊了,那個時候大伯彎下腰,眉目含笑地把一捧花花綠綠的糖果展開在小米的眼前。
小米這才意識到原來爸爸和大伯長得這么像。
她很想開口對爸爸說不要去,我不要很多很多錢,我不想要爸爸去很遠的地方,爸爸你不要去吧。就像她當時很想對大伯說:謝謝大伯。
但小米什么也沒有說出口,在爸爸悲傷的笑臉前,小米也悲傷地低下了頭,在大伯親切的笑臉前,小米推開了他的糖果,轉身迅速跑開了。
小米二年級的暑假剛開始時,爸爸獨自背著大大的皮囊,乘著火車北上,成為一個離鄉背井的城市打工者。
在爸爸離開家的那天,媽媽做了一頓豐盛的午飯,有紅燒魚,糖醋排骨,白斬雞,荷包蛋,蓬蓬的香氣像夏天的野草一般蔥蘢盎然。小米和爸爸一起在餐桌上大快朵頤,媽媽幫爸爸查點著行李,同時絮絮叨叨地說著外面菜館里的飯菜都是地溝油,就算是大城市,也都是一樣的,都是地溝油病豬肉,一定要少吃一點,有時間的話要盡量自己做菜炒飯吃,要干凈得多,也不要只吃青菜土豆,肉也要多吃,不要從吃里省這一點,不要到時候錢還沒賺到先把身子累壞了,還有到外面,人要學得精一點,不要那么老實像個傻子一樣被人賣了還幫人家數錢......
爸爸鼓著腮幫子一直“嗯嗯嗯”地點頭,小米大口大口往嘴里塞好吃的食物,卻覺得它們沒有滑入肚子,好像在吞咽之后便憑空消失了,明明吃了很多,她卻依舊覺得身體各處哪里都空空如也。
為什么媽媽會抽腳呢?小米覺得很困惑:我睡覺的時候就從來不會抽腳的啊。但很快她又想到,睡著的時候應該是什么也不知道的,她又怎么知道自己睡著不會抽腳呢?
也許小米也是會抽腳的。或者,是不是被藍色火苗燙過的腳都是會這樣不自主地抽動呢?
大概一個星期前吧,小米和朋友玩滑梯的時候,一不小心也扭傷了腳。
小米的腳踝登時就腫成了一個大胡蘿卜,她一路痛哭著在朋友的攙扶下回到了家。
媽媽連聲責罵著小米,也從廚房的柜子里拿出了和上次爸爸給媽媽按摩腳踝一樣的裝備,于是淚眼朦朧的小米再次看見了那簇跳躍著的藍色火苗,在狹窄的杯口熱烈地跳動。
媽媽用沾了火苗的手迅速往小米腳踝上揉搓,就像當初爸爸給她揉搓一樣。小米感到腳踝熱燙難耐,似乎藍色火苗透過媽媽的手指鉆入了小米血肉和骨髓里,并在其中繼續持之以恒地盛放著藍色花朵。
小米哭著喊叫,媽媽說,忍一忍,就是要燙一燙,就會好了,就不會再痛了。
小米彎下腰,把自己的腳往上提到胸前,然后伸出手摸摸自己的腳,一個一個腳趾地順過去,十個大致大小的腳趾。
小米的暑假也只剩下十天了,十天之后,她就是三年級的學生了。
那天爸爸離開,剛好是小米期末考最后一場的日子。爸爸摸摸小米的腦袋,對小米說,三年級的小米就是個小大人了,要更懂事更聽話了。
小米噘著嘴說,要過了暑假才是三年級呢。
爸爸笑了笑,說,那好,等暑假結束,小米就要做一個更懂事更聽話的小大人,好不好。
小米說,那么爸爸就會早點回來嗎。
爸爸說是的。
那時候小米想,有兩個月呢,還有兩個月呢。沒想到兩個月這么快就到頭了。
小米無奈地想,三年級了,我得要更懂事更聽話了。
在寂靜的黑夜里,媽媽的呼吸聲沉穩平靜。
小米重又閉上眼睛,繼續努力地想要回到她之前不小心離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