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長生”,長長久久的長,生生不息的生。
至于姓氏早已不記得,但愿我的血脈祖宗聽及此不會大罵沒良心崽子。
之所以還記得自己叫長生,是因為幼時被老娘抱在懷里,總聽她說:“長生,長生,你是要長生的。”那話語搖搖晃晃,晃在沁人心脾夜色下。大約是家門不幸,我大哥出生不足百日便夭折,二姐秀麗長至髫年竟被人拐了去,至今下落不明,三哥爬樹摔下來砸了頭,昏迷兩年后徹底撒手而去,做老幺的我就這么每日每日被身前的老爹老母盯得死緊,而且那眼神里,還有一股看最后一頭豬在食糟糠的心痛。
可惜老爹老娘沒能熬著我這小豚誕下豬崽子,也棄我而去,于是我這長生便流落為天下人的長生。“長生,又出來騙吃騙喝了啊!”我穿行而過陰暗的胡同,拐角處賣白糕的大伯向我打招呼道。“哎喲,大伯哎,哪能啊,你也知道我孤苦伶仃,不過求別人施我一口飯罷。”“你這野丫頭,誰能缺得了你的飯。”我湊上他熱氣騰騰的籠屜,“真香啊。”抬眼可憐巴巴的望著他,“去去,少在我這里裝可憐。”我擠出幾滴淚,“您瞧瞧,我都餓得脫形了,你看,我要是吃飽點嫁個人,有了聘禮,我準還你這白糕錢啊。”我一邊說一邊伸手想去掀開那搭在籠屜上的白布,“哎!”大伯一下拍開我的手,只感覺到手被那蒸騰一舔舐,燙燙的,只得縮了回來。
“哎...給你吧...”紙包的白糕遞至面前,溫熱的氣息隨著香味溢在鼻間,肚子叫囂要一口氣吞下,我在身上抹了抹手,小心翼翼捧著,“謝謝您咧,祝你長命百歲啊!走了...”“哎,這長生,怕是真要長生的。”言語悠悠然,飄至行數(shù)里遠的耳里。
我便是如此,吃百家飯,穿百家衣,也就這么長大。
“長生...是長生來了。”
“快走...快走...”
“戚。”我睥睨一眼,沒骨氣的兩兄弟,當初仗著人多勢眾想搶我手里包子,我長生哪是由得人宰割,愣是劈頭蓋臉打得他們找不著北,撞撞失失,鬧得雞飛狗跳的,匆忙從窄巷里跑了,從此以后見著我,無不退避三舍。
今兒個沒興趣搭理他們,我慢慢品味嘴里的糕食繼續(xù)踱步在集市里,熱鬧喧騰,這家叫賣聲大起來,那家必是要更大些奪人,家家年年爭奪,吼得面紅耳赤,有些窮苦人買不得攤位,蹲在地上隨意售賣,還不時提防官府整治驅(qū)趕出城,更大些的商鋪字號旗子迎風(fēng)而展,伙計掌柜躲在屋內(nèi)不與烈陽爭艷,即便冷清也端著大商鋪的傲勁。來往的富人、窮人、奴仆、賤民和角落里奄奄一息的難民共享著一口呼吸,共踏著一片土地。
天氣正好,秋意漸濃,吃完白糕,我一路逛至城外,順護城河感受初秋時節(jié),正是愜意時,望著不遠處人群黑壓壓,不知嘰嘰喳喳議論著什么,我湊近一瞧,才看著一閨中姑娘站在木橋橫欄上,左腳踏空而出,大概想要輕生。大好日子不過,做出些叫人非議的事甚是無趣,正轉(zhuǎn)頭就走,身后傳來“噗通”一聲,眾人驚慌,“跳啦,跳河啦!”我回頭,還真跳了?不遠處幾個奴仆扶著富家老爺?shù)捕鴣恚吧n天啊,我的...我的...小女!你怎么這么傻!”我看那河里姑娘浮浮沉沉,顯然嗆水,在水里翻騰得如同被拋上岸邊撲騰的魚,興許求生的意志勝過了死亡,那掙扎的勢頭越來越強。周圍人無不退后幾步,卻又一臉看戲的嘴臉,我思索著若是再耽擱,這姑娘真真就沒救了。
脫掉鞋襪,我二話不說也跳進水里,眾人俱是一驚,“又有姑娘跳河啦!來人救救啊!”我心里嘲諷,本姑娘可是去救人的,跳的哪門子河。可初秋河水已有些刺骨,身體的溫度瞬間順水流了去,靠近那姑娘時,她翻騰的手臂直揮我面門,我匆忙躲避,仍是左肩遭了一擊。“姐姐!你別怕,我救你的!”話音剛落,她便順勢按住我,像是抱住河中浮木,驚慌之中更是把我也死死摁在水里,我剛探出頭來,她一手勁我又淹了下去,心里一顫,想著這可大大不妙,最后別不是她沒死,我倒見了閻王。
她雙腳在水里胡亂踢,險些踹上我肚子,我用力將她拽著我頭發(fā)的手打開,浮上水面深吸一口氣,潛在水里攔腰抱住她,她驚聲尖叫,手腳亂舞,但到底是朝了河邊游去,幸得幾名男子也下河救人,向我游來時我也有了底氣,便再憋一口氣,將那姑娘往河邊狠狠一推,這才被下河來救的人剛好拽住。
上岸后擰了擰衣服,圍觀人也散了些,大家搖頭倒好似錯過了一場英雄救美的好戲,那老爺子尋上我,拽上我手,“小姑娘啊,你是好人,多虧了你救我小女。”我勉強一笑,想抽回手,反而被拽了個更緊,“姑娘啊你說,要我們?nèi)绾螆蟠鹉悖灰覀冎芗夷茏龅模冀弑M全力。”我一回神,原來自己竟救了城東鹽商周家的姑娘,周家背后還有官家靠山,有權(quán)有勢,我若是男子大概是要討個上門女婿了,可我一女孩兒,倒還有些為難。
那老爺子瞧我苦思不得便命小廝拿來銀兩,從沉甸甸銀袋里拿出五兩銀子來,我不可置信的摸摸手里的銀子,恍如隔世,要知一斗米五文錢,一兩銀子可以換一貫銅錢,如今還得來五貫,我長生以后的日子怕是真可以長生了。我把銀兩鄭重的放在衣襟里,再擰了擰衣角,“周老爺,話不多說,長生祝您長命百歲!”隨行小廝有識得我的,瞧我拿了豐厚賞金,不得意般嘟囔道:“又是長命百歲,這丫頭只會說長命百歲。”我斜他一眼,美滋滋拿著我的賞金走人了。
夜霜降下,明月升起,我行走在月光下,路過朱門酒肉,路過尋常家吆喝,路過勾欄院的歌舞升平,路過藏在夜色下,藏在龐大的人流里,藏在每個人心底深處細微的痛楚。那皎皎明月高懸夜空,會看到多少賣笑人背后的眼淚,富家子弟一擲千金的寂寞,有人在為活著掙扎,有人在為永生煉藥。
可月亮什么也不會說,它高懸空中,它不會說它看過多少生死往來,悲歡離合。
只是這一切與我又何關(guān),我只拽緊衣襟里的銀子,行過逼仄小道,不敢盤算以后,但至少知道我可以見著明日朝陽。
......
“后來呢?”聽見有小孩問道,我喝了口酒,看著面前圍著的好奇小鬼們,“后來都是往事,我不記得了。”
眾小孩兒唏噓,“長生姐姐,你不厚道,哪有故事講一半的道理。”
“是啊是啊,我們要知道后面呀...”
我手一揮,“散了散了,今兒不講了,嘴皮子都干了...”
青姐在我喝空的酒杯里又倒了一杯,“聽了那么多次,你向來故事都講到這里,后面的事兒我也挺好奇的,你到底是怎么來這里的。”我看她一眼,笑道:“青姐要聽,那我自是講的,不過,我要你埋了兩百年的柳林酒。”“好呀,你這丫頭,真會算計,那就算我花血本,換你這故事了。”
我又一飲杯中酒,瞇了眼。
那天晚上霧寒重,我靠在角落里睡的昏昏沉沉,打更人提燈路過,聽到些聲音,才感覺有人在我身上摸來摸去,便一下轉(zhuǎn)醒,那人衣衫襤褸,手正摸索在我衣襟里,我一思忖,那五兩銀子就在那里呀,立刻抓住他的手腕,“你干什么!”
那人瞧我醒了,也慌,但死死拽住我衣襟卻不放手,“死丫頭,你放手。”“你先放,我就放!”“我知道你拿了周家老爺?shù)你y子,你就當救濟救濟我...”“憑什么!那是我拿命換的,你再不放手我叫人了!”夜里寂靜,幾番薄霧籠在巷里,我聲音也響,唬得那人更慌。我倆僵持不成,便扭打起來,他拽我頭發(fā)往墻上撞,我也不甘示弱拳打腳踢,可是我們誰也不愿放手那五兩銀子。
對他而言,那銀子是命,于我而言同樣如此。
可那晚更深露重,白天救那姐姐已耗費我不少體力,那人雖不健壯,至少力道也比我大幾分,幾番掙扎下來,我仍舊落了下風(fēng)。我看見巷外有人路過,便大喊起來,“搶劫啊!救命啊!”那人死命捂住我的嘴,大概用了他生平最大的力氣吧,我只感覺眼前事物越來越模糊,他瞧著不好,嚇得丟了手,我倒下的時候頭正好磕在突起的石頭上。他搶走那五兩銀子便匆匆忙忙順著巷子逃了去,我聽著他的腳步聲一下一下,越來越遠,聲響卻好像越發(fā)清晰。我躺在石板地上,看見云霧半遮的月亮,我仿佛又聽見老母抱著我晃的聲音,“長生啊,你是要長生的。”我求那月亮救我,可它就如此冷漠的,平等的,將朦朧月光撒在大地上。
醒來的時候,就在這里了,我坐在酒館里看著街上形色路過的小鬼,閻王身邊的小鬼又捧了碗過來,“長生,今天的孟婆湯。”我搖了搖頭,看到不遠處奈何橋上孤苦的鬼,忘川水里流淌無數(shù)碎了的記憶。
“還是不喝?”青姐問我。
我轉(zhuǎn)著手里杯子,“青姐不也沒喝。”
“哎,”她嘆氣,“你在這里待得越久,罪孽只會越重,去人世走一遭,才會洗了你的罪。”
“那青姐又為什么不喝?”
她笑笑攏了耳邊發(fā),“和他的一生,我不想忘了。”又看我一眼,“可你上輩子又了無牽掛。”
我拿起孟婆湯看了看,爾后放下,“我娘說了,我是要長生的。我現(xiàn)在不就長生著嘛。”那小鬼沒好氣的看我,“哪有在地府里求長生的。”
我笑,你懂什么,活著是地獄,死了才長生。
End.文/蘇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