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一輩子平淡而艱難。
姥姥姥爺走的早,母親幾乎是舅舅和舅母拉扯大的。從小母親就是家里的重要勞動力。舅舅五子一女,母親很小就領著它的幾個侄女去割草、下地干活。舅舅多病,舅母裹足,重擔就壓在了母親身上。母親也裹過足,后來放了。當時姥姥、舅母都不同意放,但母親要勞動,就擔著嫁不出去的風險給放了。我看過母親的腳,小趾骨已經斷了,小趾成了腳底的一部分——聽母親說,要裹到五個趾骨全斷了才行呢。母親因此穿不了皮鞋,只有穿自己的布鞋才合適。
母親的婚事是包辦的。當時父親在外地上學,暑假也不回來。爺爺慌稱有病把他叫了回來,第二天就登記。父親結婚不久就返校了,以后每年回來兩三次。由于見面次數少,有一次回來路上兩個人碰上了竟不認識——據父親說,當時一下車看見一個婦女扛著一袋面在前面走,還贊嘆這家人有福氣,女人這么能干;到了家才知道是自己的妻子。后來父親調到了城里,回家的次數才多了些。
那時我們家是個典型的農村老式家庭,一切聽爺爺的。父親有一兄一姊,因此母親沒什么地位。大伯和姑姑對母親都不太好,但母親孝敬公婆,爺爺和奶奶都知道母親的好處。家里那時沒什么勞力——大伯是大隊干部,不下地的;伯母也是小腳,再說大伯也不讓她干;大伯的幾個兒子都還小——于是又是母親挑起了重擔。六零年困難時期,母親受了大罪。家里極少的糧食要給爺爺吃,奶奶和大伯也能吃一點,到母親這里就只有稀湯了。可母親還要干農活。有一次實在吃不消了,母親和大隊的幾個人一起去偷了點紅薯葉子吃——這是公家的,結果這件事被大伯知道了,就向大隊告發,幸好有個大隊干部看不過去,給遮過去了。母親向來忘不了別人的好處,現在還時常嘮叨那人的好兒。后來日子略好些了,有一次大隊的面條隨便吃,母親一氣吃了五六碗,奶奶在一旁直抹眼淚。
后來爺爺去世,母親就更苦了。大伯吵著要分家,因奶奶不同意才作罷。大伯把好吃的全拿到自己的房里,他們能吃餃子,母親只能吃紅薯面糊糊。為了養活奶奶和自己的子女,母親沒日沒夜地干。夜里織布紡線,白天下地掙“工分”。母親的織布手藝是極好的,一家人的衣服都靠她自己織、自己做,有時也送街坊鄰居一些——現在回老家,還有老街坊拉著我夸我母親的手巧。
生我之前,母親生了四個孩子,全是女孩兒。總是在生產的前一天她還干著活兒,奶奶總是拄著拐杖喊讓她歇著。后來最大的兩個女兒同時有病,沒那么多錢,略小的一個就給耽擱了,沒能治過來。大姐的命雖保住了,可留下了后遺癥,至今說話含糊不清。母親覺得對不起孩子,對大姐極呵護;對那個夭折的姐姐,只聽她提過兩次,每次都抹眼淚。
大伯見母親生不下兒子,就罵她“絕戶頭”。母親背著人哭了幾回。懷我的時候,奶奶請人算卦,說又是女兒。奶奶背地里哭了一回,沒敢告訴母親,請人把父親叫了回來——我們幾個姐弟中,唯有我出生時父親在母親身邊。后來聽到是男孩時,奶奶跪在地上向老天爺磕了好幾個頭呢。
聽母親和幾個老街坊說,奶奶最疼我。隔壁是一所中學,操場就在我家門口,奶奶天天推著我到操場上曬太陽——這是我大伯幾個兒子都未享受過的待遇——直到她去世的前一天。奶奶是在我的小搖車旁邊倒下的,臨走時還念叨著我的小名。我非長孫,大伯有六個兒子呢,奶奶照理不應如此疼我,鄰居們都說全是看在母親的面子上。
奶奶去世后,家里的境況略好了些。父親每月寄工資來,母親自己也能勞動,日子還說的過去。我六歲那年,父親把我們接進了城里。父親常年忙著在外工作,家里的事情全靠母親一人。母親沒有文化,為了讓一家人的日子更好一點,她什么都愿意干。整整二十年,母親的工作從沒有固定過。
剛進城的時候,母親在父親所在工廠的幼兒園里當阿姨,算是臨時工;但只過了兩年,工廠裁減人員時她就被裁下來了。她擺過煙酒攤,天不亮就出去,黑透了才回家;也幫人賣過東西,一天要步行二三十里地。后來父親所在工廠里需要一個打掃廁所的,母親讓父親攬了來,每天早晚各去一次,白天還可以干點別的。為了節約點時間,她下決心學騎車。母親要干的事,再難也要干好。五十多歲的人了,也不知摔了多少跤,硬是讓她學會了。干了一年連掃廁所的活兒都不能干了,她又找到了加工的活兒。從此家里就成了作坊。糊火柴盒,鉤圍巾邊兒,加工編織袋,這些“技術”連我都學會了,家里縫紉機用壞了好幾臺。就這樣母親把我們姐弟四個拉扯大。家里絕談不上富裕,沒有零花錢,可母親決不讓我們在外面比別人差一截。我們的衣服都夠不上漂亮,但一定干干凈凈的。母親總能既不多花錢又讓我們過得舒服些。一次三姐買了一塊街上的烤紅薯,被母親訓斥了一頓,但此后我們經常中午一進家門就能聞到濃濃的紅薯香氣,母親烤的紅薯比街上賣的好吃多了。
母親家教極嚴,我們有了錯誤是一定要斥責的,但決不動手打我們,除了打過我一次。母親最疼我,姐姐們經常說母親偏心,重男輕女;基本上我還算乖,姐姐們也都十分愛護我。母親平時一句重話也不肯說我,但對我也最嚴,看我有錯不改時,就硬起心腸打我。那是我上小學時,經常不寫作業,暑假的作業直等到返校前一天才開始寫。母親見說了幾次我都不聽,就趁我不注意,把我關到一間屋子里,反插上,把我的手捆上,扔在床上用掃帚把兒打我的屁股——她怕打我別的地方會傷著我。門外姐姐們拍門拍得山響替我求情,我只是哭。母親越打越傷心,最后也哭成一團。其實一直我的成績也還算不錯,其他方面也從不惹母親生氣;上了初中以后,母親就很少訓斥我,更沒有打過我。
上了高中后,學校太遠,家里有沒有地方,我便開始住校,每周才回去一次。母親有些不適應,常想我。有一次因為補課我周末沒有回去,母親就怎么也不放心,到我一個同學家讓他捎個信讓我回去了一趟。見了面她就罵我,說我忘了家,然后就忙著幫我整理東西,做好吃的。我高中畢業那年,她操碎了心。看我每天早出晚歸十分辛苦,她恨不得替我去受累。高考分數下來,我的成績還不錯,母親十分高興,終于松了口氣。可分數之外的特殊原因卻使我意外落榜。看榜那天我把自己關在屋子里半天沒出來,母親不知怎么辦好,偷偷在另一間屋子里哭,埋怨自己沒本事,不能掙大錢,孩子費了那么大的勁兒考得那么好也上不了學。后來我復讀,母親更是沒日沒夜地拼命掙錢。可是工廠效益不好,連給人加工編織袋的工作都干不了了。母親時常發愁到哪里找活兒干。一個鄰居有一次吃了母親做的麻葉(我們當地的一種油炸面食小吃。含芝麻,味似麻花,狀似葉子,故名),贊不絕口,說如果去賣一定不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母親決定試試。第一天賺了五六塊錢,母親很高興。可我們都不同意她干,因為太累,和幾十斤面下來,胳膊都腫了。母親不聽,就這么干了下去。清晨四五點鐘就要出門去賣,有時候為了搶早市上的攤位三點就要起來;上午回來和面、炸好,下午再去賣,直到天黑,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母親就這樣干了四年,供我上完了大學。
母親節省了一輩子,剛進城時家里炒菜用筷子在油瓶里蘸一下然后在菜鍋里攪一下就算是加油了。但我上大學時,母親從來都是囑咐我不要對吃太吝嗇。每次我回去她都說我瘦了,有些自怨也有些自豪地說都是她教育得孩子們舍不得花錢。母親總想我,天冷了怕我不加衣服,天熱了又想著我滿身大汗還要讀書。有一次她告訴我每當她看見小孩子下雨時向家跑時,總想起我小時候碰上下雨淌得兩腿都是泥哭喪著臉叫“媽媽”的情景,說得我鼻子酸酸的。
后來我工作了,家里的情況也好多了。在我們的堅持下,母親終于能休息一下了。但她還是閑不住,隔三岔五的找點活兒干。母親總有操不完的心。好不容易看幾個姐姐都成了家有了孩子,我也有了穩定的工作,母親又在發愁姐姐的下崗和我的婚事。
母親老了,總想多看到我。由于在外地工作,母親的生日我總趕不上。母親六十大壽那年,姐姐寫信告訴我母親看著滿堂兒孫十分高興,只是想我。我流著淚,眼前似乎又看見離開家鄉時,母親在寒風中久久地站著,依稀在用圍裙擦拭著眼角。
老楊注:本文是老楊1996年大學時的作品,后來略有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