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的姿態

|| 比起人生,算什么呢?

她把灰色體恤套在脖子上,跨坐著紋身椅,抱著椅背刷微博。她很瘦,背部的骨頭在那層肌膚之下,整整齊齊地突出。“你真不要麻醉嗎,這次可是整個背部,不是鬧著玩兒的。”身后的紅發男一邊用皮膚記號筆修改她背上的圖案,一邊挑著眉頭詢問。

“如果紋身沒有痛感,也就沒必要紋了。”她轉過頭,認真地說。

紅發男一笑,把記號筆放下,搶過她的手機拍下她背部的圖案,然后再遞回給她,“行了吧?”她點點頭。紅發男給紋身槍上好針,電鉆一樣的聲音響起來。她閉上眼。機器帶動固體針上下移動,以每秒50至3千次的頻度在皮膚上刺孔,每一針刺進皮膚約一毫米,并注入一滴不溶性墨水。紋下的圖案能夠持久保留,在主人漫長一生中只會些許褪色和散色。

她咬著牙,眼淚慢慢流出來。她從十七歲那年開始,幾近偏執地愛上紋身。紋身很痛,可比起人生,算什么呢。經歷了紋身的徹骨之痛后,總會有一塊新的痕跡伴隨終身。不像人生,經歷了再多的痛苦,人總會散,回憶總會淡,沒什么是永久的。

||? 或許我活不到長大

十歲的時候,她讀四年級。父母已經開始頻頻爭吵,從飯廳吵到臥室,從廁所吵到客廳,就連并行走在大街上也能破口大罵起來。他們已經無暇顧及躲在角落里抽泣的她,不會再說一句“孩子在呢,別吵了”于是她漸漸也不再哭,看著他們互相傷害。一起生活多年的人果然能夠輕而易舉地搬出成千上萬個過往事例來證明對方有多么丑陋不堪令人討厭,那么,怎么沒有成千上萬段美好回憶來證明這段感情的意義呢。

語文老師背過身,在黑板上寫下四個字“我的理想”,然后轉過身,笑著問出每一個小學老師都愛問的問題“小朋友們,你們長大以后想干什么啊?”同一個問題由不同的老師在不同的地方問出,而成千上萬個不同的孩子給出的答案也大同小異,無非是什么“科學家”“老師”“醫生”……但我們聽到的故事永遠不是這樣發展的,每間教室總會有一個獨特的孩子給出讓人瞠目結舌的答案,然后這個孩子最終把人生活出了別樣的精彩。

而她卻在被抽起來回答這個問題時打破了那些故事的固有情節。“不知道,或許我活不到長大。”說出這句話時,面無表情。語文老師尷尬地呵呵一笑,一邊說著“啊可能這位小朋友還沒有想好做什么,以后會找到的。”打圓場,一邊揮手讓她坐下。坐下后她盯著語文課本封面,“啪嗒”掉下一滴眼淚。那時候的她覺得上帝在造人的時候可能忘記給她發放自己的理想,每個人都有自己想象的未來,可她卻不知道自己將來要做什么,甚至不確定自己能不能活到那么遠的未來。

|| 你們離婚吧,我跟我爸

“你一天開個破成人用品店到底有什么用啊哪個男人像你這么沒出息啊。”十七歲的她站在廚房門口,聽見媽媽的冷漠而尖銳的聲音,看見爸爸手里抓著一個白酒瓶低著頭一言不語。“啪”她把端著的飯碗往地上一摔,“你們離婚吧,我跟我爸。”昂著頭推開站在飯廳隔斷處的媽媽,走出門。

吵了這么多年,總是該結束了。與其拿自己做這段潦倒婚姻的保護盾,不如以自己為劍早日割斷兩人之間這根快斷的線。早知道會有這一天,但原來,割斷這根線后也會捅傷自己。她紅著眼走在街上,想哭卻沒眼淚掉下來,安靜地抽著肩。“啊不要不要,很疼的!”一個女生拉著另一個女生從一家店鋪沖出來,輕輕地撞了一下她。她一愣,目光投向那家店面,是家紋身店。猶豫一下,走了進去。

“小姑娘紋哪兒啊?”

“紋一只小鳥。這兒。”她坐下,指指自己的鎖骨。

“麻醉嗎?”

“不。”

紋身師拿出消毒酒精輕輕擦拭她鎖骨周圍的肌膚,然后用記號筆給她作出圖案,她把頭微微揚起,咬著唇緊張地看那些貼在墻上的各種紋身照片。機器聲響起,痛感總是傳遞得慢半拍,針頭高頻率地刺進去,等疼痛感通過神經傳達給大腦,輪廓卻早已出了一半。她疼得呲牙咧嘴,眼里含著淚,卻硬生生發出一聲“哈哈”

摸著那塊還貼著保鮮膜的黑色圖案,聽著紋身師的叮囑“兩三個小時后再撕下保鮮膜,用溫水沖洗一下就好。”她點頭,抿嘴一笑。

||? 只管向前飛就好 十八歲像是人生的一個分界點,以“成年”的名義,伴隨著一場所謂決定半生命運的考試,讓很多人在這一年第一次做出人生必要的選擇。但事實上,很多人在十八歲之前就站在了人生的重要分岔口。

“爸,我不想讀書了。”媽媽離開后留下一個亂糟糟的家,她一邊清掃垃圾一邊低聲地說,語氣卻很堅定。半躺在沙發上的男人嘆一口氣,“不讀書那你將來干嘛。”她放下掃帚,淡淡地回答:“我從來都不知道將來要做什么,但現在想去學紋身。”男人沉默半晌,起身進了臥室。“想學就好好學吧。”從臥室出來時,他把一沓錢放在茶幾上,隨手拿起沙發上一件皮夾克,“我去守店了。”她看著他離去的身影,突然發現,他好像一夜白了頭。

深夜,她站在洗手池前,用溫水輕輕清洗鎖骨下那片印記。看著鏡子里的那只黑色的鳥,她有幾分恍惚。年幼的自己走在爸媽中間,左手右手都被溫暖大手緊緊握住,左手突然被輕輕一扯,聽見爸爸說“寶貝快看,小鳥。”那是多久之前了啊,媽媽當時是怎樣的笑容呢,不記得了。留在記憶里的只有短暫而清脆的笑聲。

如果能變成鳥多好,只用自顧自往前飛就好,沒人顧及你從何而來,也沒人問你將去向何方。不停息地向前,向前,飛過千山萬水,或許還能繞一圈再回到原點,然后重新向前。

|| 很多人無從選擇 “下次再紋另一半吧。”紅發男把紋身槍放下,揉一揉自己酸痛的脖子,卻發現她還趴在椅背上,肩膀輕輕抽動,“我去,你哭了嗎?”她把套在脖子上的灰色體恤放下,一拍椅背,轉過頭扯著嗓子回答,“對啊我哭了。好痛啊。”然后抹一把眼淚往紅發男身上一擦,從椅子上跳下來,走出店鋪,“幫我關下店門,我去幫我爸看會兒店。”

她爸的成人用品店開在城東,從她的店出發,需要轉兩次公交,再步行兩百米左右。店鋪開在一條小巷旁邊,那條巷子是出了名的糜爛,巷口總站著三三兩兩的小姐,用劣質的香水和故作婀娜的姿態吸引著那些心懷鬼胎的男人。她不討厭她們,畢竟,她是靠著父親從她們或者找她們的男人那里賺的錢學了兩年美術一年紋身,然后在兩年前開了自己的紋身店。

“爸,我到店里了,你在家吃了退燒藥就好好歇著吧,叮囑的事兒我記著呢。”她一邊打電話,一邊撩開珠簾門。剛放下電話就看見一個穿著白色吊帶的女人走進來,一言不發地從柜臺上熟練地抽出兩盒避孕套,放下錢就要離開。“喂,我爸讓我告訴你這種避孕套漲價了。”她連忙叫住眼前這個女人。女人停在門口,放下剛撩開的簾子,轉過身愣了愣,遞給她一百塊,丟下一句“不用找了,以后抵消吧。”就消失了。她捏著那張一百塊,腦海里是女人清秀干凈的臉頰,心想那個女人一定是被逼無奈吧。

人生看起來好像給了每個人不同的選擇,但實際上,很多人分明無從選擇。

|| 你媽下周六結婚

鑰匙插入鎖芯,停一秒。輕輕一扭,停一秒。拉開門。

多少年過去了,她還按照著這個步驟開門,耳朵邊循環播放的是媽媽溫柔的聲音“就這樣啊,一步步地來,打開門就能看見爸爸了。”一打開門,爸爸迎上來,沾滿了油漬的圍裙滑稽地貼在他凸起的啤酒肚上。她忍不住笑出聲,爸,你等著我回來做就行了啊。

兩個人在飯桌前坐下,飯桌上的菜還冒著熱氣,她笑著夾起一片肉,聽見爸爸低沉的聲音“女兒,你媽下周六結婚。”她的手沒停下來,把肉往對面的碗里一放,然后夾菜放進自己嘴里,抬起頭,滿臉驚喜,“爸,真好吃!”對面這個背部已經微微有些佝僂的男人,像個孩子一樣搓搓手,靦腆地笑起來。她起身,從冰箱里拿出兩瓶啤酒,用牙咬開瓶蓋,遞一瓶到爸爸手里,然后自己先仰頭灌下一大口。

借酒消愁總是消不了愁,但是那些愁緒至少能夠從腦海心頭暫時緩存到那些空酒瓶中。二十幾個空啤酒瓶倒在桌上,連同倒下的還有她。隱隱感覺,爸爸溫暖的大手抱起自己,輕輕地放在床上,為自己蓋上一層薄被。像是回到了小時候,總是在爸媽看電視的時候睡著,爸爸就抱迷迷糊糊的她到床上,媽媽笑著跟進來,把她裹進暖暖的被子。

|| 留著不合適了

每天早上七點,乘坐第一班8路公交車,單行線。路過自己的小店時不下車,圍著這座小城繞上半圈,終點站時從后門下車再從前門,再環繞大半個城市,下車。上班高峰期能在公交上看到形形色色的人,扶著別人座椅忙著補妝的白領,背著背簍的賣菜老翁,打鬧著上車的學生,偶爾也能碰見趁著混亂揩油的男人或者技藝高超的小偷……她以此為樂。

紅發男在八點半會打開店門,坐在柜臺邊等她。她總是在下車后慢悠悠地走進店,一邊大聲說著“誒你知道嗎我今天在車上看見……”一邊拍一下他的后腦勺。他們在學紋身的地方認識,一拍即合,成為無話不說的好友,后來也是他和她一起開了這家紋身店。

“快幫我接著紋背。”她一下趴在紋身椅上,閉上眼想要再休息一會兒。早上醒來時,爸爸已經去守店了,飯桌上放著煎蛋和粥,那些酒瓶已經被收拾得整整齊齊地放在了冰柜旁。她的那些愁緒卻沒能被收拾得整整齊齊,反倒重新擠進腦海,讓她覺得疲憊。“老板,這兒能洗紋身嗎?”她睜開眼轉過頭看見一個穿一套黑色正裝的女人,臉上卻還有幾分稚氣未脫。低著頭準備消毒酒精的紅發男也抬頭看一眼來人,然后回答,“我們這兒不洗紋身。”這是她開店時定的規定,不接洗紋身的生意。選擇了,就去不掉,才應該是紋身的意義。女人正要轉身離開,她坐直身子問:“你干嘛洗掉啊。”女人看著她,“留著不合適了。”

|| 你覺得我們現在合適嗎

針頭穿梭在她的肌膚間,她握著拳頭,想著正裝女人的那句話,“留著不合適了。”她并不是沒有問過爸爸,為什么十幾年的感情說淡了就可以淡了,但爸爸只是苦笑一聲不再說話。是因為不合適了嗎?就像是小時候,腳長大一碼后,再喜歡的鞋也會因為磨腳而被丟進角落。甚至無從責怪。因為喜歡上的時候,是正好合適,怎么會料到,以后的不合適。

“背景已經紋好了,就差那只主角大鳥了。”背上的新紋身終于快要落成。她笑著穿好衣服,打開紋身椅旁邊的一個大柜子,從最底層抽出一沓白色信封,每一封信上都寫著同樣的字“給我的寶貝”,而里面都是一沓錢。自從媽媽離開,每個月她都會收到這樣的信,卻漸漸懶得再打開。她把信件放在腿上,一封封拆開,把里面的錢拿出來合在一起數了數,紅發男坐在一邊張大嘴驚呼,“沒看出來啊,你背著我藏了這么多私房錢。”她用信封拍一下他的頭,挑起眉,“走,陪我去買個東西。”

走在身邊的人,一路逗得她笑不停。笑著笑著,她突然又想起從開店的前一晚,這個男孩激動地拉著她到燒烤攤點了幾百串肉,抱了一件啤酒,每喝一口就要和她碰一下。幾個回合之后,他突然拉著她,一臉認真,“你知道嗎,我這人沒什么追求,能和喜歡的人做事就滿足了。而我喜歡你。”喝得有些不清醒的她一個激靈,愣了愣,從盤子里挑出一串里脊塞進他嘴里,“吃口肉醒醒酒。”日子一晃,快要兩年了。他不再提起這事,還和以前一樣,以兄弟相稱,陪她吃飯喝酒擼串紋身,在她絮絮叨叨的時候就認真聽,聽她說父母衰敗愛情說自己以為活不到長大的過去,在她沉默時就陪著她沉默,幫她收拾信件打掃店面。她怎么會沒有過心動,可是她總不敢相信除了紋身以外,還會有別的東西會伴自己終身。

“喂,你覺得我們現在合適嗎?”

|| 謝謝你

換衣服時,回頭看一眼鏡子,白皙的肌膚上,是一片墨綠色森林,枝葉繁茂。緊挨著的樹木安穩地挺立著,沉默著。深色的樹干里,流淌的是她的血液。她最終沒有在背上紋上那只大鳥。

她沒辦法將那些記憶抹得一干二凈,因為它們也曾像紋身一樣深深刻在自己的每一寸肌膚里,即便洗去,也會留下疤痕。所以,她沒辦法不顧一切地向前飛。那么不如,就以樹的姿態活下去吧,守著那些掉落下來腐蝕在土里的過去,仰望無法確定但終將到來的未來。

大禮堂里,婚禮進行曲響起,她幫爸爸理好領帶,牽住紅發男的手坐在最后一排,遠遠看見那個身著白紗笑容溫婉的女人挽住另一個男人,頸上是一條銀制項鏈,小鳥吊墜在白色燈光下閃閃發亮。

謝謝你,曾在我們生命里停留過。像一只飛翔的鳥,曾停留在大樹枝頭。,

(暫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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