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睡覺前隨手翻開《紅樓夢》，正好是李嬤嬤罵襲人那一回。

她借酒撒風，罵得很難聽：“忘了本的小娼婦！我抬舉起你來，這會子我來了，你大模大樣的躺在炕上，見我來也不理一理。一心只想妝狐媚子哄寶玉，哄的寶玉不理我，聽你們的話。你不過是幾兩臭銀子買來的毛丫頭，這屋里你就作耗，如何使得！好不好拉出去配一個小子，看你還妖精似的哄寶玉不哄！”

然而，李嬤嬤哪里來這么大的怨氣呢？

是在第19回，已經退休的她來看寶玉，結果發現寶玉的屋子很亂，她便說起小丫頭來，一轉眼又看到了一碗酥酪，拿匙就吃。小丫頭說那是給襲人留的，不能動。

李嬤嬤聽了，又氣又愧，便說道：“我不信他這樣壞了。別說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這個值錢的，也是應該的。難道待襲人比我還重？難道他不想想怎么長大了？我的血變的奶，吃的長這么大，如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氣了？我偏吃了，看怎么樣！你們看襲人不知怎樣，那是我手里調理出來的毛丫頭，什么阿物兒！”一面說，一面賭氣將酥酪吃盡。

02

李嬤嬤是寶玉的奶媽。

在貴族家庭，女主人生下孩子，自己是不喂養的，要從外邊雇一個奶媽來養育孩子，這個奶媽一定是正在哺乳期的婦女，她們為了生計，棄自己的孩子不喂，來喂養別人的孩子，天長日久，和這個孩子就會產生感情。

賈府一貫善待下人，所以，奶媽的地位一般都比較高，比如賈璉的奶媽趙嬤嬤有事來求賈璉和王熙鳳，兩口子都給予了趙嬤嬤極大的尊重。

奶娘的任務完成后，她們一般還會負責別的事宜，比如小主人院子的管理，丫鬟的調理等。

所以，李嬤嬤才會說，襲人是從她手里調養出來的。

自己喂養長大的孩子，竟然把好吃的留給自己調教出來的年輕丫頭，你讓李嬤嬤如何不恨，如何不怨呢？

所以，她才說，難道寶玉待襲人比我還重？難道他不想想怎么長大了？我的血變的奶，吃的長這么大，如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氣了？

這是可以理解的。

03

但是，李嬤嬤臨走的時候說的話很有意思，她說：“你們也不必妝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為茶攆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明兒有了不是，我再來領！”

這又要談到另一件事情，也是李嬤嬤引起的，寶玉讓丫鬟茜雪為自己泡了一杯楓露茶，想著回來喝，結果回來后發現楓露茶沒了，被李嬤嬤喝了，寶玉大怒，發了少爺脾氣：他是你哪一門子的奶奶，你們這么孝敬他？不過是仗著我小時候吃過他幾日奶罷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還大了，如今我又吃不著奶了，白白的養著祖宗作什么！攆了出去，大家干凈！”說著便要立刻回賈母，攆他乳母。

可是，李嬤嬤并沒有走，走的卻是茜雪。

賈府這樣一個看重臉面的家族，是絕對不會攆走奶媽的，只能攆走無辜的茜雪，然而這件事對李嬤嬤而言，卻被當作一種恥辱。

所以，她要鬧，要發泄她的不滿，她不能來直接罵寶玉，只能去罵那些她以為挑唆自己和奶兒子不親的年輕丫頭們。

就像，天下很多婆婆不去怨責不孝順的兒子，只一味埋怨媳婦挑唆一樣。

04

在賈府的奶媽里，李嬤嬤出場最多，性格也最為鮮明。

不同于賈璉的奶媽趙嬤嬤那樣通達和智慧，李嬤嬤更像我們經常見到的那些母親們，一味地用自己曾經有過的恩德讓孩子記住，讓孩子們感恩戴德。只是，她卻忘了，她不過是個奶媽，寶玉也不過是吃了她的奶，而且，他還是個主子。

然而，她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她一直固執地以寶玉的監護人形象出現，不僅如此，她還不會說話。

紅樓夢第8回，寶玉去探望寶釵，那個時候李嬤嬤還沒有被退休，于是，便跟著寶玉去了。

薛姨媽留寶玉吃飯，并拿出酒來。

李嬤嬤立刻出來阻止：“不中用！當著老太太，太太，那怕你吃一壇呢。想那日我眼錯不見一會，不知是那一個沒調教的，只圖討你的好兒，不管別人死活，給了你一口酒吃，葬送的我挨了兩日罵。姨太太不知道，他性子又可惡，吃了酒更弄性。有一日老太太高興了，又盡著他吃，什么日子又不許他吃，何苦我白賠在里面。”

她是想阻止寶玉喝酒，因為喝酒不好，老太太、太太也不同意，而且喝了酒還會連累奶媽挨罵。但是仔細看她說的話，卻讓人不喜，她說，不知道哪一個沒調教的，不管別人死活，哄著寶玉喝酒。

在薛姨媽、寶釵和黛玉都同意寶玉喝酒的時候，她說只有沒調教的才哄著別人喝酒，就這樣口沒遮攔地一下子得罪了一圈人。

所以，就連黛玉也煩她：“你這媽媽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給他酒吃，如今在姨媽這里多吃一口，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媽這里是外人，不當在這里的也未可定。”

大家都不高興，寶玉更是回去就到賈母那里告了她一狀，而她卻沒心沒肺地回家去了。

于是，她最后就被退休了。

怪誰呢，怪她不會說話嗎？好像是的。

怪她不會為人嗎？好像有的。

怪她沒弄清楚自己的身份嗎？好像也有的。

怪她總是惦記著自己對別人的那一點恩情嗎？一定是有的。

所以，她就這樣慢慢地被別人厭棄，成為寶玉眼里最為厭棄的那顆魚眼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