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根兒扎下了,哪兒不是家啊?"
一段歲月,滄桑無言,因悟而心生歡喜。
? ?姥姥家的院墻外面,一左一右兩塊不大的小園,在姥爺一雙巧手的安排下,成了我童年記憶中最溫暖的所在。
一、籬笆和丑石
? ? 姥爺用粗糙的石頭壘個矮矮的垛子,又倚著垛子根上,扎上了一排齊整整的樹枝,當做籬笆。最大的好處,倒不是防止過路的人順手拔了蘿卜,擼了豆角。農村的人家是不用防的,家家戶戶都有園子,就算是摘了,也是稀罕它水靈,園子外面喊上一嗓也就是了。籬笆的主要功能,是教院子里的一干散漫慣了的雞鴨鵝狗知趣點,學會知難而退。可總有不守規矩的。樹枝和樹枝之間是有縫隙的,貓的身段靈活,胡子一量,身子一扭,又鉆進去了。姥爺就砍來些槐樹枝,塞在籬笆的縫隙中。槐樹枝上面有刺,貓如果真想進去,攔是攔不住的,但增加了些難度,它便再不會像以前那么得意,大搖大擺地就逛進去了。
? ? 姥爺又尋摸了好久,跑了好多山路,最后不知是在哪個山里頭端詳好了兩塊丑石,雇了車馬拉過來。這兩塊石頭,個頭兒不小,圓咕咚的,黑黢黢的,表面上還坑坑洼洼,積滿了泥土。靠近地面的地方,隱約還有青苔的痕跡,一看就不是那種在山上放炮剛采下的。剛采下的石頭棱角分明,表面灰白,沒見過世面,年輕得很。丑石,一左一右,擺放在籬笆墻臨街的地方。路過的人兒,累了,都可以坐下來,討杯水,歇歇腳,拉拉話。
二、小園
? ? ?春天里,肥料一擔一擔地堆在了地頭。鐵鍬,釘耙,鋤頭,一個不少的,集體出席。閑了一冬,正是舒活筋骨,抖擻精神的好時候。有什么比和老莊稼把式一起并肩戰斗更眼熱的呢?鋤頭刨開松潤的泥土,鐵鍬鏟起坷垃仔細敲打,釘耙摟去石塊和雜草。你眼珠兒錯也不錯地盯著,這園里的土地,像被施了魔法,慢慢地就變成了一幅線條明了的鉛筆畫。種子點上了,坑兒填上了,水也澆上了。姥爺直起腰來,抹一把汗,坐到那塊丑石上,打懷里掏出煙袋鍋子。只聽得“嚓”的一聲,“吧嗒”兩下,煙草的味道就緩緩地飄起來,順著風跑開了。他布滿皺紋的臉,在陽光下,黑亮黑亮的,和那塊石頭一樣,閃著光。
? ?進入夏天,園子里面熱鬧起來。一夜之間,仿佛所有的植物都在開花。白色的是辣椒和土豆的;紫色的是茄子和扁豆的;黃色的可多了去了,墻頭上的,是窩瓜的;架子上的,是黃瓜的;棚子上的,是絲瓜的;地頭上的,是油菜的。蜜蜂來了,蝴蝶來了,麻雀來了,成日里嗡嗡地,喳喳著,翻飛著,追逐著;饞嘴的丫頭,瞅著大人的眼色,時不時溜進來,摘個柿子,擰個黃瓜,擼個蔥尖什么的,進進出出的,把個小園,攪得像是搭上了戲臺子,成天價兒唱著連臺的好戲。
三、盛夏里的花兒
? ? 園子里面這么熱鬧,滿滿的泥土氣息。可生活,總還需要點高雅的格調吧。那錦上添花的工作,本來不就是花兒們的嗎?這么美好的時節,這么重要的戲份兒,沒了她們,可怎么行?
? ? 沿著籬笆墻外面的一溜兒,是夾竹桃。嫩粉色的,像極了桃花,用來染指甲蓋最好不過了。隔著籬笆墻,一排的鬼子姜,和夾竹桃做了鄰居,她是小號碼的向日葵,擎著金燦燦的的圓盤兒。它的根莖到了秋天,刨出來,炒著吃或者腌著吃,一冬的小菜兒就指望它了。
? ? 院墻根下,是一天中陽光逗留最久的地方,矮矮的金盞菊就長在那兒,她的花圓圓的,毛絨絨的,不是橙黃色,就是粉紫色,沒有什么出彩兒的地方,但是作用卻不少。要是一大早兒你看見它就開了,那這一天保準都是晴天;要是你不小心磕破皮發炎了,扯下一片它的花瓣,在傷口處蹭一蹭,也就好了。
? ? 院子大門口,那是一大叢大麗花的地盤。相比較起前幾種花的樸實,她可就妖冶多了。身材高挑挑的,深墨綠的葉子襯著很大的臉盤兒,絳紫的,猩紅的,艷黃的......當真和它的名字一樣,是個美人,映著太陽,晃你的眼睛,可總歸脫不了脂粉的俗氣。
? ? 屋檐下的月季,應該是這院子里最壓得住分量的花了吧。它,花開富貴,有著牡丹的端莊但又似乎更單純;它,清秀挺拔,有著扶桑的風姿但又似乎更疏朗;別的花無十日紅,而她無日不春風;她一開時,滿院只看她搖曳生香了。
? ? 院墻上是粉紅和粉藍色牽牛的世界;不起眼的犄角旮旯,被鵝黃的三丫子見縫插針的,長得哪兒哪兒都是。井沿邊兒,幾蓬馬蓮,默默地開著紫色的小花。剩余的空間,都被橘紅色的金鐘子占據了。墻根底下的柴火垛上,籬笆墻上,棚架上......它的花兒不大,像一個個倒掛著的金色的鈴鐺,給它個攀援的地方,它就緊緊地纏過去,碧葉青蔥,光輝燦爛,興高采烈地,鋪出一面面的花。它還頗是個交際的高手,常常會在一夜之間,枝蔓就熟門熟路地跨過鄰居的藩籬,把金鐘掛在了人家的門前。
四、野百合之悟
? ? 你看可還缺點什么?整個院子,紅的,黃的,粉的,藍的,紫的……是不是獨獨少一枝似雪的白?
? ? ?看吧,她在這兒。丑石的后面,幾株頎長的野百合。纖細的花枝,抽出細長的葉片,開出素面朝天的花朵,眉心自有一點黃。白的素凈,黃的溫潤,像極了河床中日日被水沖刷的鵝卵石。她是姥爺從山里挖來的。怪不得我看它,總覺得她像個江南的女子,輕籠煙云,七分倔強,三分清愁。原來那是大山深處描摹的氣韻,自然不和這些家養的花草一樣了。
? ? ?我問姥爺:“深山里的水土應該很好吧,她長在這兒,能行嗎?”姥爺笑了:“只要根扎下了,在哪兒不是家?”
? ? ? 我看著姥爺,這話,是說花兒還是說他自己?姥爺,老家是山東的,年輕時走過黃土高原,去過塞外邊關,后來又闖關東,最后在這個小山村里,落了腳。他的一雙巧手,讓他有了鄰居,有了園子,有了花花草草,有了貓貓狗狗。這兒,是他的又一個家。也正是這兒,在物質相對貧瘠的七十年代,養我長大,給了我無拘無束的童年,成了我豐富多彩的精神樂園。
? ? ? 多年以后,當我一再地在夢中回想起那個滿園芬芳,蜂蝶翩然的小園,想起姥爺那雙粗糙的滿是繭子的大手,想起那棵淡然恬靜的野百合,想起那句“只要根兒扎下了,在哪兒不是家?”的話,我的眼淚就一再地爬遍臉頰。原來,他,一直在我的心里,用這樣的一種方式提醒我:無論你走到哪里,記住,這里曾是你的家;無論你走到哪里,根都要扎住,心都要穩住,才能找到自己的家。
? ? ? 一段歲月,滄桑無言,因悟而心生歡喜。
? ? ? 此心安處是吾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