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年五十又五,何金最后一次替他的老伙計擦掉身上的灰塵,他和它都即將退休,老兵卸甲,老槍入庫,從此他們的榮光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離開軍營,何金登上附近的一座高山,站在山頂,何金俯視著這片他為之奮斗過四十載的大地。
山下,軍旗飄揚,隱隱有槍聲。
山上,西風凜冽,隱隱有哭聲。
別了,老伙計。
何金乘牛車回到小鎮,迎接他的是兒媳春華以及年滿十歲的小孫子,小孫子躲在她娘的身后,怯生生地望著。
何金問春華:他叫什么?
春華說:何小火。
金添火,不就是槍么?何金閉上眼,思索著兒子取名的真意?是懷念還是憎恨?
這個問題沒有答案,知道答案的人已經死了,而何金沒有見他最后一面,那時他正隨著皇帝北征,最開始何金是為了保護他的家而參軍,到了后來,他必須為任何一個家而戰斗,這種轉變,無法解釋,天經地義。
何金從袖里摸出一顆鋼珠,放在掌心遞到何小火面前,說:這是爺爺最珍惜的東西,現在它歸你了。
何小火抬頭看春華,春華微笑地點點頭,何小火伸出手馬上又縮回去:既然是你最珍惜的,為什么要給我?
何金說:因為爺爺找到一件比它還要珍惜得多得多的東西。
何小火說:就算你找到一件更好的東西,你仍然可以留著它呀。
何金說:留著它是為了懷念,送給你是為了不必懷念。
何小火“哦”了一聲,收下鋼珠。
時隔四十年,再次回歸黃土,手里的工具從槍換成鋤頭,何金并不覺得生疏,他干得不錯,有時陽光太盛,躲在樹底納涼時何金會想,其實從本質而言,槍和鋤頭沒什么區別,他們都是用來維持生命存在的,只不過一個向外,一個向里。
何金的種田生活過得很順利,春去秋來,有了第一次收獲,物理上的豐收讓何金很滿意卻不太開心,何小火對他很好,很聽話,很恭敬,吩咐做什么就做什么,久而久之,何金發現何小火實在是太聽話,太恭敬了,好到一種近乎虛幻以致陌生的程度,他們不像爺孫倆,更像是上下級的關系,這樣的關系出乎敬,而非情。
何金很想改變現狀,當他和何小火獨處時,他會問一些問題。
今天過得如何?
很好。
先生教了什么?
中庸
累不累?
不累。
那就好。
嗯。
沉默往往占據了大多數時間,他不了解何小火,何小火似乎也不想了解他。
天邊飄過小朵烏云,有微雨,雨漫過小鎮,秋色掩映在雨絲里,朦朧如夢,何金拿起一柄傘,走向私塾,或許共傘回家時,他能與何小火多聊上幾句。
到了私塾,先生告訴何金,何小火早已冒雨走了。沿著青石板路慢行,何金忽然想起了兒子,上一次他們同行是什么時候?他應該經常去接何小火的吧?要是他們祖孫三代能一起走一次該有多好。
身為戰士,榮光使何金光榮,也唏噓。
雨大了些,滴落在青瓦上,匯聚成珠,懸而不絕。何金遇見了何小火,他身處一角屋檐下,背對著,正和幾個伙伴玩游戲,何金悄悄地走過去。
別動,輪到我了。
何小火拿出鋼珠,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閉上左眼,對準地上的一個小石塊,手臂前后擺動,瞄了又瞄,終于擲了出去。
鋼珠落在石塊左邊一點,滾出圈外。
嘿嘿,你的鋼珠也很一般呀。
旁邊的小孩發出歡呼。
可惡。
何小火撿回鋼珠,拿衣角擦了擦,對著吹了口氣。
你做得不對。
何小火轉過身,看見何金,頓時面色漲紅,急忙忙地把鋼珠藏回口袋,低著頭:對不起。
何金說:你做得動作不對,我演示一遍給你看。
何小火張大嘴巴,把鋼珠交給何金。
何金邊做邊說:你不應該用拇指食指去捏鋼珠,正確姿勢是將食指和中指彎曲,中指朝里,食指向外,然后用食指、中指第一節指彎和拇指中間的指節骨夾住鋼珠,再用拇指中間的指節骨用力向外撥,鋼珠就會直射而出了!
“噔”、“噔”、“噔”,鋼珠擊中一個小石塊后,連跳兩下,又擊中兩塊,何小火和他的小伙伴們驚得忘記回收下巴。
歸家的途中,何金撐著傘,何小火倚靠在他身上。
何小火問:我有一個問題,為什么你瞄準可以用兩只眼?
何金說:因為我練習過很久。
何小火問:為什么你要練習?莫非用兩只眼瞄能比一只眼更精準?
何金笑說:那倒不是,身處戰場,場面混雜,用槍的時候,一定要眼觀八路。
何小火沉默了一會,問:槍是什么?
何金說:槍是一種能遠距離攻擊敵人的武器。
何小火說:那槍是一種暗器咯。
何金搖頭,說:槍就是槍,它比任何暗器都要射得遠,要求也更高,暗器射的是一個人,槍要對付的是一個點,而且槍很大,根本藏不了,也不必藏。
何小火想了想,說:你打石塊這么厲害,是不是就因為你會用槍?
何金說:也許吧。
何小火說:可不可以講一個關于槍的故事。
何金抬頭看了看前方,路還遠,容得下往事。
將近百年前,那時天下姓元還不姓明,元把天下人分成三六九等,他們不拿天下人當一回事,天下人當然也不會鳥他們,群豪揭竿而起,無奈元有當世最精銳的騎兵,他們來去如風,騎射精準,許多義士都被鎮壓,然而高人一等的生活,漸漸讓元人失了銳氣,忘卻馬上功夫,而我們迎頭趕上,最終在太祖皇帝的率領下,將他們逐回塞北。
過了幾十年太平日子,元卷土重來,那時我們的馬上英雄大多死得死,老得老,新生的一代只拿騎馬當興趣愛好,興趣愛好怎敵得過人家拿來吃飯的本領?元隔三岔五侵襲我們的邊界,成祖不堪其擾,決意御駕親征,要在野外與元兵一決雌雄,為了這一戰,我們籌備多年,更是為元準備了一份大禮,而我便是其中一員。
我永忘不了那一天,元兵呼嘯著從遠方疾馳而來,他們還當我們是幼貓,可以輕易宰殺,殊不知我們早已磨練成虎,我擦了擦掌心的汗,等待著一聲令下。
散!
前面的步兵左右散開,我舉起了槍,將槍口對準那群驕傲的騎兵。
射!
一種元人從未聽過的聲音充斥在天地間,它夾著火,帶著光,射入他們的身體。
填!
我將槍遞給第二排同僚,同時接過已經填充好的火槍,第二排的同僚再將槍迅速遞給第三排填充彈藥的同僚。
射!
經過第一輪射擊,元兵的先鋒騎兵已被射下大半,一時之間人仰馬翻,勢頭完全受阻,許多元兵愣愣地站在原地,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我當然不會錯過射活靶子的機會,我知道戰爭不是為了殘酷,但戰場上只能殘酷。
戰爭很快結束,一個元兵在他奄奄一息的時候問我們是誰?
神機營!
我把我們的番號告訴他,更想告訴他的是,從今往后,吾之所在,敵之大難。
原來你這么厲害。
何小火兩眼放光地望著何金。
何金摸摸何小火的頭,看來他的兒子兒媳并沒有把自己的事情告訴何小火,也許他們是害怕何小火成為第二個自己。
雨停了,家盡在眼前。
何小火在他十五歲的時候,跟春華說:娘,我要去京城,我要加入神機營。
春華沒有說話,她把目光投向何金,充滿哀求。
唉,宿命。
當初皇帝感念神機營屢隨成祖出征,戰功赫赫,便免去許多士兵的子嗣兵役,何金方才得以返鄉享天倫之樂,他以為可以陪著何小火成長,直至自己死亡。
只有在宿命來到的時候,人才能明白到宿命的不可抗。
何金招招手,把何小火攬入懷中:非去不可?
何小火點點頭,說:是,一定要去。
何金說:為什么?
何小火:我想摸摸槍,過不一樣的生活。
何金沉默良久,說:去吧。
何小火開心得手舞足蹈,像一個孩子般,雖然他就是個孩子。
何金說:去和你的伙伴們道別吧,經此一別,很久才能再見。
何小火愣了一下,跪倒在地,“咚咚咚”地向何金春華磕了三個頭。
目送何小火出門,春華終于落下淚來:難道還要讓小火再走一次您的路嗎?這條路有多苦,您比誰都清楚,您于心何忍?
何金表情很嚴肅,說:這不是誰的路,就是他的路,你要明白男人一旦下定決心做一件事,做了,他不一定后悔,不做,他一定會后悔,與其終日惶惶,不如放手一搏。
春華哭得淚如下雨:這都是你們男人的看法,你們太自私了。
何金垂下頭,說:是,也許是我們自私,但一輩子很長,我怕錯過這一次,小火就再沒勇氣面對自己了。
春華說:放屁。
何小火走了,走得那一天,春華很悲傷,悲傷壓得她站都站不住,必須靠兩人攙扶,然而何小火還是走了,那天之后,春華再沒有跟何金說過一句話。
一個月后,何小火寄來了第一封信。
爺爺、娘親,我已到了京城,京城很大,有各式各樣的店鋪,各種打扮的人,估計三天三夜也逛不完,不過這并不是我來此的目的,我問了守城的兵士,在他的指引下,我找到了神機營的司官,司官看了爺爺的信,同意給我一個機會,明天將要進行測試,我現在有點緊張,睡不著,我一定會通過測驗的,請爺爺、娘親多多保重身體,珍重萬千,萬千珍重。
何金把信讀給春華聽,春華聽過之后,拿過信,收到袖子里,面無表情地走回自己的房間。
唉。
何金望向窗外,彎月高懸,星光璀璨,流星一閃即逝。
三個月后,何金收到了第二封信。
爺爺、娘親,今天早上我終于拿到火槍了,它比我想象的要重一些,外形是一個細長的圓筒,下方有一個地方隆起,長官告訴我那叫藥室,我每天要學很多新東西,比如前膛、尾銎,只有了解槍,才有能力使用它,這些知識比大學、中庸有趣多了,我一點也不乏味,而且我覺得它們會更有用,因為每天都會有人為了一點點改進而修改這些知識,不像四書五經,更古不變,搞得好像寫這些東西的人和我們活在一個時代而我們永不會改變一樣。對了,現在我每天早上都必須跑五公里路,長官說這只是一碟小菜,以前打仗的時候,他們經常要背著二三十公斤的裝備奔襲上百里,我總算明白,為什么爺爺會越來越矮了,肯定是以前被壓太久壓壞了,這一點我會注意的,請爺爺、娘親保重身體,珍重萬千,萬千珍重。
臭小子,話還真多。
何金把信折好,收進信封,交給春華:放心,如今是太平盛世,何況神機營的職責是守衛京城,像成祖那般英勇的皇帝不會再出現了。
春華瞟了一眼何金,拿起信封,自顧自地走開。
七月初的時候,何金收到了一封信,很簡短,春華聽過很開心,難得流露出一絲笑容。
爺爺、娘親,過春節的時候,我們有假,到時我會借一匹快馬回來看你們,請爺爺、娘親保重身體,珍重萬千,萬千珍重。
七月底的時候,他們又收到了一封信,同樣很簡短,內容卻讓何金春華揪心。
爺爺、娘親,我要出征了,瓦剌騎兵攻破大同,皇帝震怒,要御駕親征,時隔多年,敵人已漸漸忘記神機營的威名,是時候讓他們想起來了。請爺爺、娘親保重身體,珍重萬千,萬千珍重,孫兒去去就回。
何金把信拿給春華,被她一掌拍掉,春華站起來,冷冷地瞪著何金。
夜涼如水,何金的心如冰窟。
等待的時間緩慢而煎熬,八月中旬,流言瘋傳——明軍大敗,全軍覆沒。
平靜的小鎮開始躁動起來,有些人甚至已經打包好行李打算逃往南方,何金來到驛站,驛卒應該比一般人了解得多。
驛卒很忙,他們忙著分驛站的財產,沒空搭理何金:皇帝都被抓了,還不快跑。
何金抓住其中一名驛卒的衣襟,說:給我一匹馬。
驛卒說:你個老不死,天下還沒亂呢,你就來搶東西,太心急了吧。
驛卒扭了下身子,驚訝于自己竟掙脫不開,抽出刀,還沒斬斷手,刀就被何金奪過去,橫在他的脖子上。
何金說:給我一匹馬。
考慮到自己是大明東山再起的希望,驛卒很識相地給了何金一匹馬。
何金牽著馬,到了鎮長家,把終生積蓄都給了鎮長:帶我兒媳去鄉下避一避。
鎮長問:你不去?
何金說:不去。
鎮長說:那你去哪?
何金說:京城。
鎮長望著這個滿身衰朽的老人,一臉疑慮,不可理解。
何金最后回到家中,隔著門,他也能聽到春華的啜泣聲。
你該走了,鎮長會帶你走,而我也要走了,事情已經發生,就該有個結果。
何金跨馬上鞍,向北疾馳,飛馳的駿馬顛得何金五內翻騰,那一年他剛好六十。
在一個黃昏,何金趕到了京城,京城已經戒嚴,九門禁閉,站在城墻下,何金向上呼喊:我乃神機營士卒,望請開門。
一個士兵的聲音從上面傳下:神機營已經覆亡,哪來什么士卒,識相地快點滾,否則亂箭分尸。
何金竭力高喊:誰說神機營覆亡了!只要還剩一個兵,一桿槍,神機營就還在,我此時來此只為履行神機營守護京城之職責。
士兵說:話這么多,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來人啊,亂箭射了。
等一等!
一個吊籃從城頭降下。
坐上來吧。
何金坐進吊籃,登上城頭,剛剛喊話的人馬上過來抱住他。
劉大哥。
何兄弟,久違了。
此人姓劉名學,是何金以前的同袍。
何金說:你怎么在這里?
劉學說:手軟腳軟,種田不適合我,只有當城門官咯。
何金說:京城情況究竟如何?神機營真的……沒了?
劉學神色黯然地點了點頭。
何金一個踉蹌,扶住城墻,老淚縱橫,淚水順著皺紋流下,滴在城墻上,流進城墻里,何金看見千萬鐵騎踏過,鐵蹄之下盡是神機營士兵,一個士兵回頭看他,那眼那眉,分明就是何小火,淚水是從何金心里流出來的。
劉學嘆了一聲,說:京城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去,朝臣們議論紛紛,大約是要遷都了。
遷都?
何金悲傷的情緒一下變得義憤:朝臣們有車有馬,跑起來比誰都快,他們當然同意遷都,遷都對他們而言不過是換個地方搞斗爭搞女人,但這城內百萬黎民又有何辜?
劉學說:形勢比人強,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們畢竟國力雄厚,猥瑣一下,早晚會打回來的。
何金說:去你的形勢比人強,人不掙扎一下,形勢永遠都比你強,不要以為這里是大陸,后面還有退路,再退就到崖山了。
劉學面色大變:那你說該如何!位卑人微,說也無用!
何金抓住劉學的手,說:我們一起去敲登聞鼓,不能敲動群臣,敲動一下人心也是好的。
劉學甩開何金的手,說:胡鬧,朝臣們好歹提供了一種解決方法,你這無意義的吶喊有何用?
何金說:我有辦法。
劉學問:什么辦法?
何金說:死戰。
劉學用一種看白癡的眼光看著何金,說:人都沒了,拿什么死戰。
何金拿指頭戳戳自己的心,說:還有我,還有你。
說得好!
一個長須大官忽然出現,劉學立刻折腰行禮:于尚書好。
大官走到何金面前,目光灼灼地看著他:閣下看起來歲數不小?
何金說:廉頗老矣尚能飯,李廣老矣能射虎,我雖不及他們,射一兩個瓦剌騎兵還是不在話下。
大官大笑道:好,我給你三天時間,三日之內,你幫我召集你的那一幫神機營弟兄,三日之后,我給你們一個死戰的機會。
三日后,陰云密布,北風嘯嘯,天地一片肅殺。
何金回頭看一眼,鮮紅的鎧甲下是逐漸衰老的身軀,他們本可以不來,卻都來了,何金知道他們心里都憋著一股氣,被奪走的榮光,一定要親手拿回來!
何金吻了下手中的火槍。
老伙計,好久不見。
出城的時候,何金他們收到了一條軍令。
大軍開戰之日,眾將率軍出城之后,立即關閉九門,有敢擅自放入城者立斬!
死戰,固所愿也。
人老先老腿,這些神機營的老兵們嘴上雖然倔,但真的無法像當初一樣馳騁了,所以他們被安排埋伏在一處村莊里,這也意味著,他們根本沒有一絲逃的機會。
何金靜靜地趴在屋頂上,用茅草掩蓋住自己的身形,此時此地,此情此境,他竟然分外平靜。
熱血不是不再,只是尚未到沸騰的時刻。
過了一會,明軍的騎兵掠過,何金舉起手中的槍。
要來了!
明騎過后,瓦剌的騎兵很快就出現了,他們叫喊著,大明的都城就在眼前。
何金引燃火藥,第一顆子彈射出,穿過最前邊瓦剌騎兵的身體,轟然倒地。
是的,前面就是北京,可你不會再看見。
接二連三的槍炮聲響起,無數火蛇交織,瓦剌騎兵像是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墻,除了付出生命,什么也得不到。
血的恥辱要以血來償清。
瓦剌騎兵終究經驗豐富,雖然他們也想不明白,怎么會突然多出一支神機營部隊,他們不是全都被埋在了土木堡么?瓦剌騎兵化整為零,分出小隊去攻擊各個地方的神機營士兵。
可能是由于表現得過于出色,有十來個瓦剌騎兵直奔何金所在,他們跑到屋子下發現爬不上去就用手里的刀砍門柱,臉上的表情訴說著一定要砍死何金的愿望。
何金輕蔑地發笑,點燃屋頂四角,烈火熊熊燃燒逼退瓦剌騎兵,逼近何金,火光中,何金打盡彈藥,帶走這十多個瓦剌騎兵,烈火焚身的一剎那,何金大聲吶喊。
從今往后,吾之所在,敵之大難,即便垂老,即使身死。
是役,明軍大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