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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時許,一個看似年已古稀的老人,走在人來人往車輛穿梭的馬路上,步履蹣跚,人們、車輛匆匆忙忙,夾雜著或長或短高高低低的汽笛聲,他左看右看,兩腿顫顫,一小步一小步邁出去又縮回來,顯得那么無助無力,不知該怎么抬腳。
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趕忙穿過車輛的空隙扶起他,把他攙過馬路,抬眼看到老人胸前掛著一個過塑的小牌子,“董良臣,男,76歲,家住洛陽市老城區青年路甲215號”,噢,老年人,找不到家了。
“老人家,你要去哪里?”年輕人微皺一下眉頭,輕聲和緩地問。
“去我兒子家?!倍鬆斉d奮起來,朗聲回答。
“你兒子家在什么地方?他在啥地方上班?”
“青年路甲215號?!?/p>
“那不是你家嗎?”
“對呀,也是我兒子家。”
“那,你是找不到你家了,你不認識路嗎?”
“我去我兒子家。我兒子可乖了,從小就學習好,考試經常是班上第一名,鄰居誰見誰夸,老說我老倆會教育有福氣,我們倆普通工人哪里懂教育,可我們能聽出好賴話兒。孩子不用我管,放學回家看書做作業,根夲用不著我說,那時哪有啥輔導班?”老人兩眼發光,布滿皺紋的臉瞬間生動起來,一談起兒子,話匣子就合不住了。
“你兒子叫啥名字,在啥地方上班?”年輕人不得不打斷他的話。
“叫輝蛋兒,他剛生下來,誰都高興,起個小名叫輝蛋兒。老人都說小孩子起名字越平常,越好養活。叫輝蛋兒,灰土蛋兒,好收拾,嘿嘿,也真的好收拾,從小體質好,學習也好。我倆都覺得沒咋費勁兒,他就長大了?!?/p>
“輝蛋兒是小名,現在我要他大名,在單位別人都叫他啥名字啊?”年輕人語氣里透著些急躁,聲音也大些了。
“輝蛋兒,大名也叫呀,我一直叫。有一次,他回來對我吹鼻子瞪眼,哭著說你們以后別叫我輝蛋兒,鄰居誰家還喊十二歲的孩子小名呢?這倒好,班里同學都敢叫我灰土蛋了,嗚嗚……我一聽,灰土蛋兒是難聽,不叫叫什么,輝輝,輝輝,兒子一聽大叫起來,嘴上能拴個小毛驢,一蹦三尺高,輝輝,輝輝,你當我是小狗嗎?別人還笑我?!?/p>
“他大名呢?你叫他大名不就得了,”年輕人笑了,他想起他遠在幾百外的老家里那個胡子拉碴的爹了。
“他哪里有大名,他是輝蛋兒,我喊著舒服,不讓我在外面喊,我就在家里喊,輝蛋兒別看書了,吃飯;輝蛋兒,喊爹,咱不叫爸;輝蛋兒,給爹盛碗飯,再拿個饃,他屁顛屁顛地應著,屁顛屁顛地給我盛飯拿饃。輝蛋兒,十一點了,別再看書了,快睡吧,哎哎好好,他答應著關了燈,我不再喊輝蛋了。哈哈?!崩蠣斪幽樕系臏蠝羡舟稚祥_滿了花。
“你兒子真乖,我小時候叫狗蛋兒,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像鉆天狕子一般伶俐,會爬上大樹梢摘柿子,會下水摸魚,敢摔死癩蛤蟆,敢到半夜跟著別人在石頭縫摸螃蟹,我爹娘拿我沒辦法,他們掂著柴火棍子,我像許三多那樣滿山坡跑,扭頭一看,我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身子歪著差點倒地,我只得回頭,確定他打不動我了,再跑到他身邊,拉起他手,替他掂著棍子,又說又笑回到我那半山腰間桃樹環繞的三間土瓦房,媽媽和妹妹相互一笑,煙消云散,哈哈哈……”年輕人不再著急了,在馬路邊攙著董大爺,邊走邊也打開話匣子。
“馬經理,你不用去公司了,好人啊!‘有啥吩咐的,言一聲,我一定把話帶到?!庇嬉晃恍∏嗄曜彀吞鹛?。
“不用了,你去吧,哎,小李,你知道這位老爺子的家嗎?”
“經理,他家離這兒不遠,不到半小時就到了,我把他送家吧,這家人真是的,明知道是老年癡呆,讓他一人往外跑,多危險。連個電話也不留,圖省事,讓他一人自生自滅嗎?經理,你可真是好人!”
“別說那么多了,你去吧,我送?!瘪R經理不容置疑。
撲踏,撲踏,兩人往董大爺的家去。
2
“輝蛋兒上了咱這里的洛一高,全拖廠都轟動了,一進洛一高就等于一腳踏進重點大學的門坎了,我高興得一連幾天晚上都睡不好覺,輝蛋兒輝蛋兒亮生生地叫,他脆亮亮地答應。他喜歡吃餃子,每次回家,就要吃回餃子,他媽和面撖面葉,我剁肉調餡兒再包,他在一旁和我們說著學校的趣事,和著豬肉韭菜的香味兒,那場面,嘖嘖,”老人眼望著前面飛馳而過的小汽車,胸前的小字牌晃里晃蕩,他渾然不覺。
“我也喜歡吃餃子啊,董大爺,我今天也不去公司了,我先領著你去下館子,咱去吃餃子咋樣?再把你送回你兒子家。”
馬經理仿佛又回到那個小山村的家,一放學到家里一看沒做中飯,臉紅脖子粗埋怨著媽媽,犟著要去學,媽慌忙安慰他,如果碰巧爹在家,爹會大吼一聲“再怪,滾,誰也不是專門伺侯你的,”他立馬不吭聲了,要是吃一頓餃子,那簡直如過年。不管味道咋樣,一家四口總會端著個大碗,到大門外石凳上侃天說地,享受享受鄰居羨慕的眼神。其實他何嘗不知道父親只是刀子嘴豆腐心,村子里誰不羨慕父親干活的膽大細心和狠干勁兒。
前幾年,公司創立之初,他把娃兒送到鄉下,那次為了躲避山道上急馳而下的三輪車,父親慌亂中把孩子推倒路旁田地,自己再躲不及,腿被撞了,骨折。躺在洛陽三院的病床上,父親逢人就說兒子的調皮,孫子的安生,一端起碗就問孫子咋吃飯,吃的啥飯,一點兒都不讓人閑著,他心里禁不住埋怨:父親啥時變得這么嘮叨了。
那次,拎著薄皮大餡的餃子,他和兒子進了醫院,兒子一口一個爺爺,讓父親笑得合不攏嘴,他也終于可以暢快地笑了,妹妹半是嫉妒半是埋怨,“你看咱爹,惦記孫子上癮了,我和兒子為他做啥做那,他記著多少?孫子才在他眼前多時?老語說得不錯?。和鈱O沒有孫子親”。他笑,父親,妹妹笑,孩子笑,他的心暢快得好多好多。
“輝蛋兒輝蛋兒,咱們馬上就可以見面了,你等著爸啊”,老人的話把他拉回到眼前,馬經理繼續著剛才的話題“董大爺,你兒子在啥單位上班呀?”
“你說輝蛋嗎?我想想啊?”老人伸伸骨節突出的右手,拽拽身上的灰黑夾克外套,撓撓頭上稀拉拉的灰白頭發,“在哪里來著,哪里……我想不起來了,老伴,老伴,咱兒子在哪兒?咱兒子在哪兒?”老人使勁兒搖著馬經理的手,焦急地一連聲問到。
“大爺,你別急,咱一會兒就到你家了,你就能見到你兒子了,別急別急,啊?”馬經理輕拍董大爺的肩,幫董大爺往下拽拽他的夾克后衣襟,他知道再也問不出結果了。
深秋了,家里父親已打過電話,過幾天就讓人捎些花生,從村里到鎮上,從鎮上到縣上,從縣上到市里,那么遠的路偏偏總好捎些紅薯、花生、玉米糝兒、核桃等農產品,坐車倒一回倒一回的,也不嫌麻煩。不管咋樣,媳婦小蕓總算沒嫌棄,尤其是對公公婆婆,這讓他感激不盡。
這會子,母親想必在灶房忙活,父親想必在自家里看那些已成熟的莊稼,如看自己的親娃娃一般,還沒回家吧。母親總說熬出頭了,當了一輩子燒火丫頭,臨老臨老,用上農村改進的沼氣灶,父親也說幸運幸運,臨老臨老,去醫院看病還能報銷,母親會打趣道,死老頭子,你也不能為報銷倆錢就把身體搞垮吧,父親嘿嘿直笑,臉上的紅暈被紫銅色面色掩蓋著,喃喃而語:哪能呢,我會是憨子?
3
馬經理不自覺地笑出聲來,抬起頭,高樓大廈間透過縷縷斑駁的光影,映射在董大爺身上,董大爺偉岸了許多。一抬眼,看到前面一家小小的店面,上寫“老曹餃子館”,他說“董大爺,走,咱先進去吃餃子,你兒子不是最愛吃餃子嗎?”
又是自己喜歡的豬肉韭菜餡的,馬經理給老爺子下了半斤,端到他面前,他兩手顫顫,用筷子夾不到嘴里,無奈何用了勺子,才吃了一半,他嘶啞著喉嚨高聲喊“再拿一個碗,再拿一個碗來”,馬經理問“你干啥?”,“我兒子愛吃餃子,我吃完給他捎點兒,”“噢,那中,咱這樣,這樣你吃完,專門再煮些捎回去?!薄安?,我吃不完,我兒子能吃完。”“中中中,那咱不用碗,用塑料袋掂走,行吧,讓你兒子多吃些?!?/p>
出了餃子館,往左拐,已到青年路口,看到路牌,董大爺嘿嘿笑了,似乎很滿足,再看看馬經理手里的塑料袋,忽然驚奇地說“輝蛋兒,你咋不吃餃子,你干萬得吃啊,你不是最喜歡吃的嗎?”馬經理的眼一下子濕了,“好好好,咱快到家了啊?!彼桨l用力攙著老人,不讓他激動。
“呀,老董頭,一時看不住,你跑哪里了?你老伴兒都急瘋了,走,我送你回家。”一個帶眼鏡的老頭子驚喜地說。
“中,俺輝蛋兒正在家里等著吃餃子呢,快走?!彼艔垙埻摆s。“兄弟,謝謝你了,他癡呆,難治,時不時往外跑,老婆子看不住。”
“家里沒其他人了?”
“只有一個兒子,當年考上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學,畢業后分到洛陽,干了幾年,辭職帶著媳婦兒子出國了,現在在美國,家里很富,中間回來過兩次,說不適應國內生活,又走了,聽老婆子說倒是時時寄錢回來”
“他這樣總得有人照顧呀,這兒子白當了?!?/p>
“可不,就白當了嘛。唉,病苦了老爺子,害苦老婆子,養兒為了防勞,兒子這樣子還真等于沒有……”
看著兩個老人急匆匆離去的背影,馬經理心里想著不能再讓父親往市里捎東西了,得帶著媳婦兒子回趟老家,得接父母來家里住住,不管他們愿不愿意。
忽然間,他一眼瞥見自已手里還掂著塑料袋子,里面還有熱騰騰的餃子,他慌忙跑著,去追趕前面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