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明朝萬歷年間,一日電閃雷鳴,風雨大作,有吞天咽地之勢,所有金陵城外的過路人都聚集在一家小茶館做茶歇,以便避風雨。茶館平淡無奇,內里通透,只有一方三尺玄臺,臺上是一說書人,說的是月心夫人的故事。
說起那月心夫人,原是金陵知府的獨女,喚作李丹青。生的花容月貌,不愛女工詩畫,卻天生喜歡舞刀弄槍,小小年紀便學得一身好本事,握著一把蛇影刀,一招便能將人斬于刀下。十六歲入了六扇門,當了小捕快,一襲紅衣打扮,腰上系著一口玄色大刀,江湖人稱血修羅。
同年江湖上有一俠盜,名曰冷月心,據聞也曾是個貴公子,只因家道中落,父母早逝,兄長便將他與了過路的道人,修得一手掌上功夫。平生專平不平之事,只盜該盜之人。官府曾賞銀三百兩,卻無一人能將其捉拿。無人知曉其真面目,只知素愛穿白衣,鮮衣怒馬,是個翩翩好兒郎。
江湖傳言沒有冷月心偷不到的寶貝,也沒有血修羅抓不住的賊。卻不知這兩人遇上會如何…
那時她還只是一個懵懂少女,鵝蛋臉,柳葉眉,雙目如秋水,自小不愛裙擺閨閣,只覺女子也當匡扶正義,為國效忠。爹娘勸無力,便許她自由,放她入了六扇門。
那日金陵城熱鬧非凡,所有人都在傳六扇門新進了一個小捕快,是個紅衣小姑娘。
恰逢冷月心剛逛完員外府,準備去太白樓嘗一口新釀的桂花酒,聽聞眾人皆傳六扇門的女捕快,心里兀自念道:小姑娘做甚的捕快,打打殺殺成何體統,待本公子出手,定叫她浪子回頭。說完飛身進了六扇門,想一睹其真容。
可這一眼便叫這白衣俠盜朝思暮想,百轉柔腸。
02
誰知這位無人看好的紅衣捕快卻在最短的時間內破了金陵城一大奇案:陳家三十六口滅門慘案,無一生還,門窗沒有破出痕跡,室內整潔無灰塵,所有人都整齊躺在自己床上,傷口一致且及其細微,均為失血而亡,像是每個人都死在了自己的夢里,卻是玄妙的緊。六扇門曾派出多位名捕,皆因找不到兇手蹤跡無奈作罷,然而這位愣頭青卻敢主動請旨調查此番人人避之不及的懸案,且倒真的尋出了一些花樣。
原來陳府在滅門之前曾收留過一位來自西域連陽城的番僧,這妖僧養的是殺人蜂,練的是吸血之術,此術通過蜂蟄人體以吸人血,在入夢時分,他便放出殺人蜂,被吸血者第一次只會覺得精神低迷,并無大礙,如此不會引起旁人注意,直至反復四次,才會使人命喪黃粱美夢之中,不留一絲痕跡。妖僧借住一晚后便離去,藏于路邊小巷中,入夜爬上陳家房梁放出殺人蜂,修煉起妖術,本來一切都做的及其隱秘,瞞天過海,直至他不慎在房頂夾層遺落了一片陀羅花,一種只長在西域的吸血魔花。恰巧這片花瓣被紅衣捕快拾得,更巧的是無意問起城外算命的瞎子,也曾輾轉到過連陽城,方能解開此謎團。
紅衣小捕快因此案被提拔為捕頭,從此坊間也再沒有任何流言微辭。
03
西域妖僧四處犯下大案,逃往連陽,紅衣捕頭奉命捉拿,一路西去。不日便至連陽城外,一家名為月樓的客棧。是夜,月色皎潔,把客棧的牌匾映的生亮。塞外的風呼呼地刮著,塵沙卷起又吹落,只剩駿馬的嘶鳴,無處不孤涼。
紅衣捕頭系好了馬,便進了客棧,客棧里只有三人,一位混沌打著瞌睡的掌柜,一位白衣束發少年,還有一位妖冶的女子,穿著連陽城特有的絲錦,正與那少年一起喝著酒,眉眼里滿是風情。掌柜見有新客來,忙打起精神擦了嘴角的口水,迎了上來。捕頭要了一間客房,討了些吃食,坐在那名少年和女子的鄰座,一面假意吃酒,一面將隔壁所談聽得仔細,這便是作為捕快必精的偵查之術。只聽得少年與女子只是在玩笑,并無關于連陽城的只言片語,她便準備回房歇息,卻被那白衣少年叫住了。
“這位姑娘可是紅衣捕頭血修羅?”
“我一路謹慎,也未曾與人透露我蹤跡,你怎得知道我身份?”
“像姑娘生的如此花容月貌,小生見過一次便日思夜想,自然不會忘。”
“你又是何時與我見過,我怎會絲毫不記得。”
“姑娘事忙,自然不會記得我等無名小輩,但小生記姑娘可是記得真真的,姑娘的絕代風采可是讓我好生仰慕。”
李丹青只道是個浪蕩公子,便不再理會,匆匆上了樓,輕掩房門。原來血修羅再威風也只是個女嬌娥,雖不曾知曉情滋味,但第一次被男人撩撥至此,也難掩滿面芳菲。
“哪里來的登徒子,若以后再敢糾纏于我,定不輕饒。”
翌日清晨,客棧空空蕩蕩,再無一人。
不知是昨夜的風刮的緊,還是心有憂煩,紅衣捕頭生生一夜無眠。
打馬匆匆入了連云城,卻無意中了番僧埋伏,拼死殺出重圍,卻昏倒在一間宅院前。等醒來之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古樸雕龍床,周身傷痕累累。侍女見她醒了,便說:“是我家少爺救了你,你如今既已醒了,我便去通報少爺,你可愿一見?”
李丹青自知受恩莫忘報,便頷首應允了。
誰知來的卻是之前那位浪蕩公子,紅衣女捕雖有怨氣,卻也不好發作,扭過頭去,俏生生地問:“便是你救了我么?”。
浪蕩公子臉上帶著笑意:“姑娘終于醒了,可有什么想吃的,我吩咐玉蔻去做。”
“不必勞煩,救命之恩,自當相報,你可有什么心愿,只要不傷天害理,我便赴湯蹈火也為你做了。”
“小生沒有什么愿望,只要姑娘能在此安心養傷,陪伴姑娘數日即可。”
04
窗外是一方庭院,院子不大,正中有一顆古槐樹,樹下窩著一兩只小花貓。
似乎已經很久沒再過過這種閨閣生活,李丹青也已經忘了有多久沒回過家,有多久沒放下過蛇影刀。
她曾經也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家閨秀,如今卻已經雙手滿是鮮血,早就洗不凈了。
傷漸漸的好了,血修羅又開始練起刀法,只盼傷好之時,一雪前恥。
他日日在樹下看閑書,看累了便陪她說話,看她練刀,偶爾也逗逗小花貓。
過得久了,她便覺此人雖放蕩不羈,卻不壞。
整日相伴,卻漸漸生出了一絲情意。
便想待了結了這樁案子,脫去這一身官衣,與他在此做一對平凡夫妻。
紅衣配白裳,每日與他做羹湯。
春去秋來,眨眼已是中秋,月亮圓的像銀盤,白的像他衣角上繡的白靈花。
她已不能再停留,決意動身抓番僧回六扇門伏法,此次卻意外的順利。
她該回金陵了。
他也不再挽留,只是給她裝點行李,護她直至玉門關。
快馬三日便回了金陵,誰知大內失竊,丟的是番邦進貢的龍王膽,人人都說冷月心此番不知吃了何等熊心,竟敢在紫禁城里偷東西。六扇門發了通緝令,命所有捕頭抓捕大盜冷月心,雖不知其容貌,卻有錦衣衛與之交手,見他穿了一身白衣,袖口繡著一朵花。
他竟是俠盜冷月心,她怎么也想不到,她只知他是不懂武藝,只愛尋歡作樂的浪蕩公子,卻不知他就是那個偷了無數貪官污吏,散盡不義之財的冷月心。
她又回了塞外那個小宅,又見到了他。
“龍王膽可是你偷的?”
“是”
“竟真是你…我原以為你這人只是嘴上浪蕩了些,人倒也不壞。誰知你卻是賊…
若你交出龍王膽,我尚可放你一條生路,不然休怪我不念救命之恩。”
“果然…我對于你只是救命之恩嗎?丹青,你可知,我自第一眼見到你,便覺得你任性張狂,似我年少時一模一樣,我也曾以為世間萬事皆有對錯,直至一天,是我師傅殺了我兄長,師傅說他作惡多端,為禍一方,若不除去,怕遭殃的是百姓。你告訴我什么是對,什么是錯,一個是養我的師傅,一個是伴我長大的兄長,我不知該如何,如何再面對師傅,便離開了他,一個人在江湖闖蕩。當我第一次用銀子救了一戶人家的性命,我覺得那樣開心,從此,我便只做讓我歡心之事。等錢不夠了我便去偷來與他們,金銀對于貪官污吏是物,對于貧窮百姓卻是命…”
“你無需多言,隨我回金陵罷,我會與你求情…”
她是注定要抓他回六扇門,也決意此生再不嫁人。
金陵六扇門府內,饒是紅衣捕頭磕破了腦袋,也只換來冷月心的一紙清秋。
秋后問斬。
05
須臾已是幾年,血修羅已不再是紅衣捕頭,晉身錦衣衛做了百戶。一日聽得手下人閑談,才知當年西域妖僧的殺人蜂只有大內的龍王膽可解,就連巡撫大人也求不得一枚御賜的龍王膽,只能眼睜睜看著獨子死去。
李丹青至此才知那時冷月心冒死闖大內偷取龍王膽,被錦衣衛圍剿,筋脈俱傷,僥幸逃脫,卻武功盡廢,全是為了救她一條性命。
而她只認對錯,如果冷月心是錯了,那她又算什么。
什么是對,什么是錯。
又或者
沒有什么是對,沒有什么是錯。
第二日,她便辭去了百戶的位子,獨自騎馬去了塞外。
從此江湖上再沒有血修羅,只有月心夫人李丹青。
月心夫人閉門不出,便也再沒人見過她。
只聽說連陽城外有一出小宅,宅院里種滿了白靈花,白艷艷的,煞是好看…
番外
他叫冷月心,自十七歲盜了將軍府的致遠圖,其名便譽滿江湖,金陵城內窮苦百姓多數受過他的恩,齊稱他為俠盜。
其實并沒有什么俠盜,盜就是盜,不是冠以一俠字便可顯得清逸英雄,掩了盜的罪過。他也清楚,卻從并不在意虛名,只是一生肆意風流,隨性而為,不拘俗套,只求得自己不傷無辜人性命便好。
可終究輪回有報,冷月心再厲害,遇上了桃花劫,也不見得可以一世逍遙。
少年不識情滋味。他知情字磨人,便從未想過自己會愛上誰,也從不肯將心交與他人。
直至在六扇門內的驚鴻一瞥。
那是一個紅衣小姑娘,眉眼清秀別致。扛著一把并不相稱的大刀,臉上滿是堅定與倔強。他是第一次見這樣英氣的女子,從前見慣了花柳與閨秀,只知勾眼畫眉,鶯鶯燕燕,甚是無趣。
聽得小姑娘說要去調查陳家滅門案,他心頭一緊,料是那些捕頭都毫無頭緒,憑她一個剛入門的愣頭青,怎可行?便帶著一份好奇與憂心,隨她上了路。
從此紅衣捕快身后悄悄跟了一個白衣少年,為的是護她周全。
直至血修羅受命去連陽,追捕妖僧。他便早她一步到了月樓,原來那穿著絲錦的女子是妖僧手下的用毒高手。若不是冷月心一直與她假意周旋,憑紅衣捕快微薄的道行,可能早已死在了月樓。
之后與妖僧一戰,也是虧了冷月心的暗力,方能使血修羅逃出生天。因只有龍王膽才可解殺人蜂的毒,冷月心便為她去了大內,也為此散盡周身功力。
可是這些她全不知,知的是她是官,他是賊。
官賊不能相通,更何提相愛。
什么做一對平凡夫妻,紅衣配白裳,終究只是一場笑話。
金陵的秋天過得很快,快的像詔獄守夜人的步子,來往穿梭,為的是看管著這些等待處決的重犯。
冷月心自入獄以來,意外的平靜。
他明白這是因果輪回,自他盜了那張致遠圖,便知會有今日。
他敗給了自己的桃花劫,可他心甘情愿。
只求她能歡心,
或是做她的小捕頭,或是嫁做良人婦。
一生平安喜樂,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