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起云沒有告訴她,與其說那一天的他愛上了司徒玦,不如說他愛的是他灰暗人生里一個粉色的旖旎夢境,一種可望而不可即的生活,一段明知不可能才讓它肆無忌憚瘋長的欲望。她激起了他隱秘的貪婪,就像苔蘚迷戀著太陽下的花,就像烏云迷戀著月亮。
那一天,當她和司徒叔叔離開之后,他偷偷把那顆巧克力放進嘴里,然后,就連媽媽離開、爸爸病重都沒有掉過眼淚的姚起云莫名慟哭了一場。他不該品嘗這樣的滋味,那殘忍如同在一個從未見過光明的世界里燃起了火把,然后再熄滅它,于是才更痛恨黑暗的恐怖。他太清楚,她就如同那塊酒心巧克力,不管再甜美,不管再小心翼翼地含在舌尖,當它化了,下一次就再也不會有了,不會了。
直到……直到連命運都聽到了他卑微的乞憐,給了他夢寐以求的轉機,他不要再回到從前,不要再回到那個被不幸填充的世界,只要讓他繼續活在這個夢境里,他什么都愿意。
她在他緊緊的糾纏中扭轉身體,看見了那一夜的星空,曉月朦朧,繁星滿天。
事實上,第二天一早就下了很大的雨,根據司徒玦的氣象常識,她知道那天晚上的星星不該是那樣的耀眼。許多年后,為了反復地求證,推翻這個記憶,她也曾無數次地查閱那晚的氣象報告,所有的資料無不證實,當晚多云,有零星陣雨。然而她看到的星空又是那么真切,一顆一顆都在微笑地俯視,她甚至可以清晰地說出它們當時分別所在的位置。
她可以忘掉一切,甚至忘掉姚起云,唯獨到死都會記得這一幕,那是讓她一整晚都不忍睡去的星空啊,多少個輾轉難眠之夜,是這星空給了她最安寧的撫慰。
這是只為司徒玦的記憶而存在的星空。
對于姚起云而言,他已習慣了謹慎地生活,正因為每一步都不易,所以他更要保護自己。在他的世界里,注定得不到的東西,一開始就應該放棄,甚至不應該開始,也不應該有奢望。可是他要怎么才能拒絕司徒玦?
她是他的鴉片,入骨的毒,入髓的渴求和纏綿。
他退不得,退一步就忍不住上前兩步。
他戒不掉,越克制就越發瘋了地想要。
后來兩人也有過幾次如那一夜的親密擁吻。一次是兩人相互求證露營那晚的細節,爭執不下索性重塑現場。一次是司徒玦夜半下樓喝水,兩人躲在黑漆漆的廚房里緊緊依偎。還有一次在學校圖書館的角落,他們為了一件小事吵得不可開交,他用最簡單的方式堵住了她不饒人的嘴……
司徒玦只是不明白,為什么他越快樂的時候就會越痛苦?為什么自己明明感覺到他在靠近,伸出手,他卻又猶豫了?
她不知道,他如同所有的癮君子,最折磨的不是沉淪,而是矛盾——得到時感覺罪惡,得不到時寧愿罪惡的矛盾。
“可是我愿意跟你在一起,我覺得這樣很好啊。”司徒玦帶著哭腔說道。
“問題是我覺得這樣不好!”姚起云沒有任何停頓地接過了她的話,從沒有過的尖銳語氣震驚了司徒玦,“阿玦,你就像一塊昂貴無比的玉,很通透,也很美好,讓人愛不釋手。是,我心動了,我是個俗人,看到好的東西就克制不住占有它的貪念。但我不敢把它捧在手心,因為我怕它會碎,怕我沒辦法找到一個地方安放它,珍藏它,更怕所有的人,包括我自己都認為我不配擁有它。即使我可以排除萬難把它留在身邊,也只會日日惶恐,覺得自己像一個小偷。”
“你偷什么了,難道我做不了自己的主?”司徒玦盈盈的淚光背后全是期盼。他渴望著的女孩,擁有最坦蕩的赤子之心,起云毫不懷疑,只要自己這一刻點點頭,她就會隨自己去海角天涯。然而海角天涯在哪里?難道會比現實的灰色浪潮更無邊無際?
寂寞的人從來就是他,而不是司徒玦,她的“纏人”只不過是在體貼他的冷清。
司徒玦總是這樣無法無天,隨心所欲,他一向比誰都清楚,而他要做的就是絕不能在她最瘋狂的時候陪她瘋下去,所以他必須拒絕。
然而司徒玦又一次把話搶在了他的前面,“姚起云,不如我們打個賭。”
“賭什么?”縱使前方如同美杜莎的誘惑,他有心拒絕,卻不想錯過。因為那誘惑宛似開滿鮮花的沼澤,他害怕陷進去,卻太迷戀那花的芬芳。
司徒玦微微一笑,“賭你敢不敢豁出去愛我!”
那癢的感覺以更瘋狂的速度傳遞到了他的身上,一直延伸到他的魂魄深處,蠢蠢欲動。那才是撓不到的蝕骨銷魂,只能靠著兩具年輕的身軀最原始的碰觸和廝磨。
“但凡覺得辛苦的,都是強求。”
司徒玦呼吸著他變得急促的呼吸,消融著他從來就不曾堅決過的抗拒。
“你還是和以前一樣,沒有什么區別。”
接下來的一切都駕輕就熟,兩具無比契合的身體,所有的節奏已經操練過無數遍。
當姚起云不再掩飾他的投入和快樂,司徒玦別過身體去吻他的臉,她的唇在他耳畔流連,“‘好女孩’有沒有見過你現在的樣子?沒關系的,沒關系,不過是下午,閑著也是閑著,你愧疚的話可以閉上眼,把我的身體想象出一張她的臉。”
早在那個時候,他就應該醒悟過來,只不過重逢太過撩撥思念,當她活生生的就在眼前時,他竟以為還有重來一次的機會。
最好的朋友就像馬桶,人只有在馬桶上才會徹底地放松,你不用時時刻刻跟它在一起,但是當你著急的時候只會想到它。
司徒玦愣愣的,低喃了一句“謝謝”,再沒有任何反應。
吳江有些擔心,轉而撫著她的手臂,“你聽我說,司徒玦,如果難過你就哭出來,別撐著。”
“我沒事。”司徒玦忽然回頭急急去找她的行李,“我得走了。”
“真的決定要走?”
“嗯,現在得走。你聽,廣播已經在催了。”她倉促拿起搭在椅背的外套,手一松,外套滑落在地,又彎腰去拾,這一蹲下去,許久都沒有站起來。
林靜嘆了口氣,替司徒玦拎起她的旅行箱。
司徒玦看著林靜,仰著頭,像個孩子一樣,眼巴巴地望著他,“我忘了告訴你,其實你來之前,我做了一個很好很好的夢,就像真的一樣,比現在更像是真的。”
林靜與吳江對視一眼,順著她的話問道:“是關于你自己的嗎?”
司徒玦想了想,“不,是關于別人的。但我為夢里的人高興,至少他們是圓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