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丹穎
拉開一扇木頭大門,熟悉的書香與咖啡芬芳瞬間馥郁而來,一只有著黑白花紋的貓,迎著乍泄的亮光,從過道里無聲溜了出來。
比起一層的書架林立、人來人往,座落于中國社科院的“單向空間”花家地店二層,此刻顯得空曠。一縷陽光穿透過綠色的窗子,斜落在我右前方的空座上,撲朔搖曳。鮮綠色的爬山虎靜靜爬滿了右側墻上豎立的每一格窗玻璃,密布的葉子暈染得宛如國畫里的寫意畫,屋外的空氣似乎都氤氳著綠色。
暑氣尚未完全褪去的北京,卻在這個角落覓得一片清涼與寧靜。這一天,正是立秋。
空間最深處的灰色水泥舞臺上,坐著四個為晚上7點開始的活動提前試音的歌者,正中間的就是小娟,他們清一色的白色造型,舉手投足間流露著質樸的歡喜,幾個年輕人或輕撥吉他,或吹著口哨,或有節奏地拍打著身前的手鼓,并不時用眼神與彼此交流。
提前一個多小時抵達現場的我,就像在聆聽一場奢侈的專場演唱會,想起那些難忘又安靜如水的日日夜夜,聽著小娟&山谷里的居民低吟淺唱的《我倆永隔一江水》、《阿彌陀佛在心間》、《野百合也有春天》、《山谷里的居民》、《綠島小夜曲》、《天空之城》……當下,他們就坐在離我不到幾米的正前方,恍惚間,那些從流逝時光里一路穿行而來的歌聲立體而活脫脫地飄在眼前。斑駁的傍晚時分,書店的燈光泛黃沉靜,籠罩著如夢似幻的真實。
我注視著眼前這個長發披肩的姑娘,一襲棉麻質感的白色長袖長裙重重疊疊、飄逸而下,身體的線條感被襯得柔順而隱隱綽綽,小娟的笑容恬淡,歌聲清澈,一切有如記憶里的模樣。
——我們好像在哪見過,就是在音樂里吧。
意外的發現讓人心疼
6點稍過,《三聯生活周刊》資深主筆、作家王小峰著黑色T恤,出現在了單向空間,他是小娟特別邀請來的嘉賓。這個網名“帶三個表”、被大家稱作“三表哥”的網絡紅人,被小娟親切地喚為山谷里的表哥。當他提著一個白色紙袋遞給臺上的小娟時,小娟欣喜地說:“這是我的禮物嘛?呀!我也有禮物,太好了太好了。蛋糕嗎?哈哈?!笨鞓返孟駛€興奮的小女孩。
試音隨著表哥的到來告一段落,他們馬上要到位于樓梯口的房間里好好敘敘舊,順便吃個晚飯。
工作人員遞來了醫用拐杖,這讓我吃驚。忽然一個很不好的直覺在心里產生——小娟的腿受傷了嗎?為什么不能走路?回想起,印象里的小娟一直是坐在椅子上唱歌,只是從前的我從來沒有覺得這有任何不正常,因為很多民謠歌手都會選擇抱一把吉他、坐著唱歌。
此刻,小娟正被攙扶著從椅子上緩慢地站起來,只是這一切動作有一種習慣了的嫻熟。我悄悄打開了手機里的瀏覽器,很快找到了一篇刊于《南方日報》的新聞稿《民謠歌手小娟不拿殘疾宣傳》,文中介紹:“她因自幼患病,在腿上留下了殘疾。這也使得她在表演過程中,只能在舞臺上從頭到尾坐著演唱……‘雖然我只能坐著唱歌,但我的精神是像水一樣自由流動的,我們和臺下的觀眾是靠心靈遙相呼應,安靜的表演、簡潔的舞臺,反而成為我們演出的獨特風格?!?/p>
插圖上咧開了嘴的小娟,笑靨如花。
二十年不變的愛情
在觀眾陸陸續續入場的半個多小時,臺上的屏幕里放映著工作人員提前準備好的《心有花開》專輯紀錄片?!鞍涯惚饋?,背過去。”“好。”這是鏡頭里小強與小娟的一個對話瞬間。
小強在山谷里的居民里負責吉他與和聲的部分,這個來自新疆石河子的小伙子,鼻子下留著一茬具有標志性的濃密胡須,每一刻都笑得那么憨厚。二十年前剛剛從部隊轉業的小強,來到北京,而那時與小強并不認識的小娟也從武漢老家來到北京,兩個對音樂有夢的年輕人在這座城市相遇了。
“我們共同去看一個朋友,那個朋友正好不在,等那個朋友的時候,很無聊嘛,然后我就拿了吉他,隨便撥拉著唱一唱自己寫的歌?!毙【昊貞浀馈!爱敃r我聽了以后我就非常震驚,啊,她還能唱這么好,歌詞還寫得那么好,還會彈吉他。”“還長得那么漂亮?!睕]等小強回味完,小娟就淘氣地補充道,語氣里滿是甜蜜的傲嬌。
正是因為這次偶然的相遇,讓兩個以歌會友的年輕人開始了一段長達近二十年的合作,并且這段合作還將隨著兩人之間“穩穩的幸?!倍^續穩穩地進行下去。最初的北漂歲月,日子沒有著落的他們對未來卻不慌不懼,“小強是一個讓我覺得很幸福的男孩子,他會在這種狀態下,想到用白糖或者是紅糖,或者是用蒜蓉醬,把它調著口味來做這件事情。你不會覺得恐懼的原因,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可能是因為愛,可能是因為有這個力量在里面。”
就像張愛玲《傾城之戀》里迫于戰亂流離失所的范柳原、白流蘇,忽然變得很會過生活,這種生活不是城市里流行的小資情調,而是平凡人家的煙火味,是發生在廚房里的小確幸,是因為愛情可以忘記飯菜寒苦的安貧樂道。因為,愛情本身就是最好的滋味。想起臺灣詩人夏宇的詩《甜蜜的復仇》:“把你的影子加點鹽/腌起來/風干/老的時候/下酒”。
如今的小娟小強已默契得形同一人。小娟可以毫無顧忌地在小強面前像害羞卻鼓起勇氣的小粉絲一樣傾述對表哥王一峰的喜歡,而當表哥回應“我也喜歡你”的時候,小娟又聰明地說道:“我跟小強是一個人,你要喜歡就得喜歡我們兩個?!眻雒鏆g快而不顯絲毫尷尬。生活中的他們不僅共用一個微信,連微信頭像也是二人的合照。
舞臺上唱歌的小娟總是像只自由的百靈鳥一樣,不時隨著旋律輕輕張開雙臂,或隨著節拍前后翻轉著手掌。而坐在她身子左邊偏后的小強則像默默守望小鳥的大地,無論何時都把他的目光充滿寵溺地停留在小娟的倩影上,像欣賞著一件靈動、珍貴的藝術品一樣,陶醉、微醺、知足。當小娟朝左微微抬起頭看小強的瞬間,小強總會很自然地迎接上去并點頭,兩人的互動配合如同行云流水。一曲終了,小娟像舒了一口氣一樣毫不隱藏地放肆大笑,而小強正欣慰地凝望著率真得忘了形的小娟。
“我覺得一個幸福的女孩子,一定是有一片踏實的大地,讓她在上面可以開心地玩,這個世界、這個家,是小強給予的,所以我能這么開心、這么自在地去創作,生活地這么好,真的是小強給予的。如果這一切沒有小強的話,世界對我來說,真的沒有太大的意義。而且,我在創作很多歌曲的時候,常常是因為小強先彈了一段旋律,然后我會跟著他的旋律發展出一首歌?!闭f起小強的好,小娟感激著、幸福著。
《Jerry Jerry》正是小娟專門創作的一首唱給小強的情歌,Jerry是小強的英文名,這首被所有在場的其他嘉賓都直呼肉麻得會起雞皮疙瘩的《Jerry Jerry》,被小娟唱得理直氣壯、深情綣綣。正如一部電影的名字《有一個地方只有我們知道》,歌詞里的每一句話對于他們來說,都有著發生在他們之間太多看似平常卻又非同尋常的真實畫面,因此就算在外人看來再膩膩歪歪,也會讓他們一再彼此偷著樂。
在《心有花開》這張最新專輯里,有一首歌叫《未來的樣子》?!皩ξ襾碚f,我覺得如果小強一直牽著我的手,走在開滿花的路上,這就是我想象的未來的樣子,”小娟認真地說完,馬上看了眼小強后,忍不住笑著把手舉到了臉旁,“耶,啊哈啊哈……”
小娟的一點一滴都在小強的溫柔注視里?!八隰[,他在笑,如此溫婉過一生。”
“詞曲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聆聽小娟&山谷里的居民的歌,會發現歌詞中有很多自然界里的意象——天空、大地、陽光、雨水、青草、花朵、高山、河水……當然,還有姑娘和姑娘思之念之的“他”。天籟般的歌聲清澈曠遠,或靜謐得宛如空谷跫音、溪水潺潺,或歡快得如嬉鬧于林間的小鹿,沁透著野艷的清歡。
因此,從歌聲和名稱判斷,很多人會誤以為小娟&山谷里的居民就是生活在山里的一群人,其實他們每一個人現在都生活在北京?!叭绻銉刃淖銐虬察o,它就會生出一個很奇妙的東西,那個空間感就出來了,就是我說的那個山谷了。每個人內心其實都有一座山谷,所以我們不是所創造了這個山谷,而是我們是一把鑰匙,你拿到了,你自己去開啟你自己的心靈?!毙【甑脑捯踩缫话谚€匙,打開了人們心中的疑惑。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庇锰諟Y明的詩來形容小娟&山谷里的居民,似乎再恰當不過。就像《去遠行》里的歌詞“其實我的心一直在遠方”一樣,小娟&山谷里的居民吟唱的更像是一種生活態度。這群生活在城市里的歌唱者,和每一個居住于城市的人一樣,需要穿行在城市的車水馬龍間、目睹著城市里的鋼筋混凝土,但音樂給他們提供了一個詩意的空間,“當你安靜到一個狀態的時候,你真的可以聽到別人聽不到的聲音,包括旋律,包括小鳥、石頭,”它猶如夢境,但又都是一幅幅可以觸摸到的畫,呈現著心向美好與自由的人們心中的山谷。
《藍色的窗外》中歡唱的正是曾生長在小娟內心的山谷:“幻象窗外那清清的天/藍藍的海/幻想海上有團團的白云飄過/一只海鳥/它迎著太陽/太陽鋪成的路/飛向路的深處/向太陽微笑/我曾經有一個藍色的愿望/現在我太愛這藍色的幻想/幻想我就像那只海鳥/不停地飛/不怕跌落地飛……”
歌里的景色并不是小娟創作時窗外真實的物理存在,而是來自于“仁者心動”。二十多年前還住在爸爸媽媽家的小娟,從一個窗口往外看去時,看到的只是對面的樓房,但她特別渴望窗外能望見她想象的景色。心誠則靈,小娟眼前的景色竟朝著幻想中的模樣出現了變幻莫測的奇跡。于是,她就試著用音樂來表達這種有趣的現象,并將寫好的歌唱給爸爸媽媽聽。
對于小娟來說,這首塵封了二十多年的歌又重新跳躍而出,對她來說并不值得奇怪:“原本寫歌就像自己做衣服一樣,穿在自己身上覺得很好玩,穿過一段時間就把它放下去忘掉了,因為你可能有別的衣服可以穿,有別的事情可以做。因為寫歌只是想表達內心,而且常常也可以跟朋友唱著玩,也沒有說一定會要怎么樣,這也是我們一直以來做音樂的態度,就是把內心的感受用音樂的方式記錄出來,像一個化學反應一樣,等到它該出來的時候它自然出來?!?/p>
當再次唱起二十多年前就寫好的歌,小娟很快就找到了當時的狀態,“仿佛回到了那個年代、那個當下,以及那個時候的內心,時間是一種蠻有趣的感覺。”小娟感慨。
類似于彼此勾連的小說,在小娟&山谷里的居民的專輯《心有花開》里,每一首歌既各自獨立,又相互勾連,“在《去遠行》里有心有花開,在《心有花開》里有未來的樣子,在《未來的樣子》里是《無畫》,在《無畫》里又有《遠走高飛》……它是相互穿插的一種色彩,有點像一幅油畫,然后用音樂的方式來表達我們眼前的畫面?!毙【陳鄄会屖值嘏踔约旱男聦]?,向觀眾介紹它的玄妙之處。
其實,這種音樂內部的韻律與關聯在小娟的歌里常有展現,仔細聆聽,可以發現許多歌都是以安靜的獨白開場,進而到一個節點,和聲、伴奏一個一個加進來,最后形成群山回唱般的歡沁陣容。就像山谷里的居民,從最初的小娟一人,到小強、曉光、荒井的一一加入,成員隊伍日益壯大。又好像《桃花源記》里的武陵人,一開始只是獨自“緣溪行”,到了一個山中小口后方才別有洞天,遂豁然開朗,與村中男女怡然自樂。
生活如歌,心有花開
阿彌陀佛在心間,世外桃源自心成。生活中的小娟就是一個用心感受自然聲音的姑娘,“我特別喜歡夏天里蟬鳴的聲音,還有風、風鈴,植物當被澆水的時候,它發出的歡叫聲,小貓貓走過身邊的聲音,鳥落在樹上,樹震動的聲音……這一切都是自然界給我們帶來的細膩跟豐富。所有美好的聲音,都帶給內心非常非常不一樣的觸感?!边@些帶給小娟靈感的聲音,又不經意地流動在小娟的歌里,在《答案:序曲》里可以聽到山谷里傳來的蟬鳴、溪水聲。
歲月流轉,紅塵有緣。如今與山谷里的居民兜兜轉轉近二十載的小娟,依然不改從前的素樸,她至今記得初來乍到北京時,有一群生活狀況、經濟狀況都差不多的藝術家、畫家朋友,常聚在一塊開party,隔三差五就會請她和小強吃一頓好的,大伙在那讀詩、展示繪畫、唱歌,“我們開這樣一個跟桃花源一樣的party,現在回憶起來我都覺得是好豐富、好珍貴的一種經歷,反而是在那種物質極端貧乏,可是你的精神極端豐富的時候,你過得會非常的喜樂?!?/p>
小娟至今依然如從前那樣保持著內心的節奏:“我自己的心里就樂開了花”,這大抵也是小娟的音樂能如此遺世獨立的原因。在表哥王小峰看來,他見過太多太多的藝人,一開始是普普通通的人,后來有了一點點小名氣以后,完全是換一個人了,“你要不斷調整你跟他交往的方式,跟小娟說話的方式,她唯一變化的是,97年跟她說話的時候,她還比較羞澀,不像現在比較貧了,那時候說話臉還要紅的,”歌如其人,王小峰談到小娟的音樂,評價道:“我也偷偷聽一些國產音樂,聽年輕的歌手,你會覺得他們唱歌都在較勁,較情感上的勁、較人生的勁,較各種各樣的勁,小娟的音樂從一開始,你感覺不到她在較勁,她事實是在為我們畫一幅特別美好、非常純凈的一幅畫,這幅畫里頭它可能就是一種美好的東西?!?/p>
看起來與世無爭的小娟總給人一種恬淡自得的美。做音樂之余,她的興趣愛好有種樹、做手工,“我們在買房子的時候,開發商跟我們說,給我們一個三十多平米的院子,我們特別開心,但我們拿到手的時候,只有14平米,但是我自己很喜歡種樹,而且我實在受不了買特別小的樹種,所以我每次都買特別大的樹回來種,種完之后呢第二年就死掉了。買了特別多錢的樹,每次都想看到那棵樹長得特別大,可是每次都換,最后那個賣樹的人都不好意思了,他說,姑娘,這樣吧,其他的樹你要付錢,但這棵小的苗子我送給你,我幫你種好,所以現在那棵梨樹就是這棵小苗子長大的。我們家有梨樹、桃樹、櫻桃樹,在小小的14平米的院子里,我種了大概有十幾棵樹,它現在變得像一個小森林一樣,真的很漂亮?!毙【臧炎约悍Q作花房姑娘,愛花愛樹的她,享受沉浸在自個花房里的時光。
做手工讓小娟找到了做音樂的感覺,“做肥皂時,堿水不小心就會沾到皮膚上,很疼,然后得等一個月它才能干,再剪、再切,真的是一件跟時間有關的事,就好像做專輯,所以真的很有趣。包括做陶藝,尤其是自己做出來的器皿,用它來喝茶、來盛好吃的東西,感覺很不一樣,味道都好很多很多?!?/p>
聽小娟的音樂,看小娟的生活,我們都會知道她是一個幸福的女孩。她安靜地坐在山谷里的居民團隊中間時,像唯美童話里的公主。質本潔來還潔去,當活動結束小娟在人潮中離開舞臺時,她左手挽著小強、右手拄著拐杖的背影,顫顫巍巍卻一步一步讓人感到堅定的力量。這力量既來自于她左手邊的小強,也來自于開在她心底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