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爺爺是外婆的養(yǎng)父。
外婆的親身父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那個年代在外婆的記憶中是個灰暗的時期,父親死于饑餓,母親后來改嫁,但不久生病也去世了,就留下兩個女兒。外婆和姨婆就跟了養(yǎng)父,便是我太爺爺,后來養(yǎng)父又再娶了,又生下兩個閨女,一個兒子。
太爺爺其實沒有上過一天學,但自己努力,一點點認字,看書 ,在村里做了個小會計。關于太爺爺?shù)暮脤W媽從小就和我說,我倒也還真的受到了些影響。就這樣,太爺爺靠他微薄的收入,養(yǎng)活了五個娃兒。再后來子女都各自成家,日子好過了,太爺爺就住在唯一的兒子家,也就是靠我的舅老爺了。
太爺爺有輛老式的大三角架自行車,平日里他最喜歡蹬個自行車,找?guī)讉€好友摸摸長牌、聊聊天、喝喝酒,村里的老輩都挺尊敬他,小輩們每次看到他也都恭恭敬敬。外婆他們看太爺爺?shù)纳眢w也算硬朗,便也不多加阻攔,任由他多出去走走。
媽說我小時候身上總是會惹上一些臟東西,我只記得有一次,好像是放學回家脖子上忽然鼓起一個大包,媽也沒有帶我去醫(yī)院,直接就把我?guī)У教珷敔斈沁叀L珷敔斆嗣炖镌卩止局裁矗缓缶湍昧酥幻P,帶我到外面田地的土坡上,讓我抬頭看天邊那要落的太陽,囑咐我眼睛一定要死死盯著,不能看別的地方,要不然就好不了了,這可把我給唬住了,便死盯盯地看著那落日,只就感覺到腫起來的大包上透過思思墨汁的涼意,太爺爺嘴里一直嘀咕著什么我也聽不懂,墨水也不給立馬洗,過了兩日,大包便消了。從此我對太爺爺那可不只是尊敬了,那可是上升到神一樣的地位啊!
小時候過年,太爺爺都會騎自行車到集市上買桃酥、芝麻餅、麻花之類的年貨送給我和妹妹來吃。可惜,那時候不懂事,覺得這些是他們那代才會吃的,并不覺得珍惜。長大后,有次實在沒有吃的,就拿了一塊桃酥嘗了一下,驚奇的發(fā)現(xiàn),竟如此好吃,到現(xiàn)在,我依舊喜歡吃桃酥,只是難再回味到年少初次嘗到它的味道。太爺爺給我和妹妹買零食的習慣一直延續(xù)到他臥病在床,當初騎不動自行車了,他單靠走路給我和妹妹送吃的也送過好幾年。每此太爺爺來我家,媽都會給他熱壺自家釀的米酒,先喝些暖暖身子骨,再準備一大壺米酒連同早就預備好的太爺爺能嚼得動的食物,一同讓太爺爺帶回去。
媽其實也算得上是太爺爺帶大的,外婆生了兩個閨女,從小就把媽放在太爺爺身邊。媽有時候和我回憶以前的事情,說太爺爺怕她坐在腳踏車后面掉下去,就用繩子把她往車后座一系,隨他到每家每戶去統(tǒng)計糧食;或者是放在籮筐里,挑在肩上,跟著他到別地兒去打牌,別人家給的花生米、炒蠶豆都塞在媽兜里,夠媽玩好久了。后來,媽長大了,成家了,太爺爺老了。
在太爺爺還能走得動的時候,在初春天回暖的季節(jié),會到我家來坐坐。我記得那時候太爺爺?shù)亩道锟傆斜颈咀樱撁嬉呀?jīng)褶皺,上面大都是太爺爺用鉛筆記下的,在別處看到的不認識的字。要是我在家,肯定抓住我問,這個字怎么讀啊,什么意思啊,那時候我也上小學了,遇到不認識的我就翻開新華字典查,苦的是,我用普通話說出來,太爺爺聽得費勁,再加上耳朵有點聽不清楚,每次要準確的告訴他都要費好些勁兒,然后再用筆在本子上寫好幾遍,就像個學生,直到他去世,外婆幫他收拾出一大摞的小本子。后來我挑揀了一些,到現(xiàn)在還擺在我書房的抽屜里。
我到外地上大學之后,只有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能和太爺爺見上一面,有幾次從爸媽的電話或者外婆的口中得知太爺爺?shù)南ⅲf舅老爺(太爺爺?shù)挠H兒子)對他很不好,腿腳不利索之后飯都很難到嘴里,嚴重的時候兩三天才能吃一頓,后來外婆知道了,就時不時的去看看,給他送點吃的,但是當時外公也臥病在床,外婆的精力也受到了限制。
大二的寒假,外婆說要趁著天氣好,想給太爺爺?shù)拇采鲜岸抟幌拢易愿鎶^勇也跟著去了。外婆年紀也大了,我便從土井里打上水來,外婆就在井邊給太爺爺洗床單,被套,蚊帳,我將太爺爺?shù)谋蛔佣及岢鰜頃瘢賻屯馄乓黄鹣矗盍苏惶欤淮蠊こ滩潘憬Y(jié)束。那天,舅老爺躲在廚房的門后面看了我們一天,太爺爺靠在墻角,曬著太陽,嘴里嘀咕著,晚上我們把太爺爺都收拾好,扶他上床之后才離開,離開的時候,他緊緊握著外婆的手好久,回去的路上,我看到外婆偷偷抹眼淚了。
再后來,太爺爺?shù)纳碜泳驮桨l(fā)的不行了。我每次回老家,都會讓媽或者外婆陪我去看看他,但是他已經(jīng)記不清我了。外婆大聲問他,你還記得這閨女誰不,太爺爺擺擺手說道不記得了,我走到他耳邊,告訴他,我是雯雯啊,他回頭看看,說,哦哦,就是那個喜歡吃桃酥的。
最后一次見太爺爺,是媽陪我去的,我看太爺爺?shù)闹讣组L了,便和媽說我給太爺爺剪一下腳趾甲吧,媽眼神里面閃過一絲驚訝很快便欣慰點頭答應了。我扶太爺爺靠在床邊,搬個小板凳坐在太爺爺腳底,這樣也不需要他太用力,腳上很多繭,趾甲也很厚,我剪得很費力,本來的指甲刀也換成了剪子,再把他指甲縫里面的臟東西摳出來,等我都弄完,太爺爺靠在床頭,好像睡著了。我們便悄悄的出去,舅老爺出來打了盆水,大聲說,雯雯快來洗洗手,他腳上臟呢,我愣住了,朝他笑笑,拉著媽回家了。
噩耗終究還是來了,那天媽是早上五點給我打電話的,我當時還睡得有點迷糊,媽在電話里面沒有忍住,是哭著和我說的,我心頭一痛。
外婆和我說,對太爺爺來說這是個解脫,他一輩子太苦,太苦。按照老家習俗,人死之后相關的東西都要燒掉,我暗里得到外婆的許可,便拿了一些太爺爺?shù)囊酝约簩懙谋咀樱粸榧o念,只為勉勵自己。
手機里面還存著我給太爺爺剪指甲那天和太爺爺?shù)暮险眨翘焯珷敔斠琅f沒有記起來我是誰,但他牽著我的手,對著陌生的鏡頭,笑了,很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