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關山

  ? ? ? ? ? ? ? ? ? ? ? ? ? 一

? ? ? ? 關山,是母親的關山,亦是我的關山。

 ? 關山,是六盤山南端的小隴山;我生活的關山屬隴山一脈的華亭山寨段。

? ? ? ? 我生于山,長于山,與關山有不解之緣和命運的休戚相關。因為母親的一生與關山緊緊相連,苦難相依。

? ? ? ? 辛丑冬至來臨,有一段時日沒回老家了,抬頭凝望縣城西北方向蒼茫的關山,我又想我母親了!這是冬至前一天,我上午編輯好了明天要發的微信公眾號圖文,存入草稿箱,又向幾個文學刋物投了稿,午飯后開車回了山寨。高速路修到了老家門口,車窗外關山依然矗立在西北。四五十年滄海桑田,不變的卻是關山。想當年我拾柴禾割毛竹曾攀上高高的郭家嶺峰巔,累了坐在山頂草地,吃塊干饃就運望山寨川里和東邊的峽谷山巒,飄飄渺渺,云煙輕籠,仿佛在天邊,我就想:幾時能脫離這苦難的命運,走向山外的世界?

? ? ? ? 沒多想,掃碼查驗后,車子早出了“華亭北”出口,山寨的山高大,山寨的地親切,山寨的人親近。濱河路的集市還沒散,下車轉了一圈,感受一下農村集市的熱鬧和市井相。回家,娘不在,三弟說剛出去,可能去后渠山頭廟上了。我就和三弟喝茶閑聊,吃過晚飯,還不見老娘回來,我就步行廟上去叫。原來她和幾個老婆婆在幫忙準備明天廟會的事。老娘見我回來,就給幾個姐妹打招呼后跟我回家了。家中還有土炕,沒燒,我就和老娘睡一個炕,她怕我受凍,又用柴草燒了一次炕。

? ? ? ? 睡在暖暖的土炕上,就有母親般的溫暖和氣味,就象兒時一樣。我一直以為,多多陪伴和聽老人傾訴遠比單純的給錢給物要好。我也是年過半百抱上外孫的人了,依偎在母親身旁共話蒼桑。這就叫土炕夜話。我不時問問我至今不明白的問題或模糊不清的記憶,我在搶救一些有關家族家庭、村人軼事和世事節點的素材,畢竟農村一些歷經滄桑的老人不多了。母親絮絮叨叨東拉西扯一直在說,我也一直在記憶中搜尋,母子互動話說家庭變故和世事人心,當然,母親說得最多的還是她所受的苦難以及與關山有關的話題,這也勾起了我對關山更多的記憶。

? ? ? ? ? ? ? ? ? ? ? ? ? ? 二

? ? ? ? 我家坐落在川道里,關山橫亙于西,相距大概五里地。

? ? ? ? 我八九歲時,母親就領我去近處的淺山挖藥、割草。十多歲,母親已領我去深山割毛竹。一次,她與家門我叔幾個人約好一同去黑鷹溝割毛竹,不料他們走在前,進了二道溝,母親和我估摸著進了頭道溝,母親留我一人看大騸馬,她獨自一人進山溝里割毛竹,我邊牧馬邊玩,山溪琮琮,野荷田田,鳥語聲聲,因為黑鷹溝山大溝深,是遠山,我沒有見到什么人進出,啃點干饃又繼續玩。待下午母親背一梱大大的毛竹下山了,回去時就和我叔他們會合了。多少年后母親回憶起這一幕說,當我把一大捆毛竹背下來,見我娃一個拉著馬放,我心里酸楚的,我的娃呀,可憐的!我真膽大,把個小小點的人一個留在溝口看牲口,就不怕狼什么的嗎?……說著母親又哭了!我卻想,因了母親的苦難,我們弟兄四人甚至我們那一代農村娃都是天養活著呢。缺衣少食,生病沒錢醫,雨天光腳丫踩爛泥,風雨里長,野地里跑,沒有人疼愛,不是天養是啥?我倒想到了母親的苦難,一個瘦弱的農村婦女,為了拉扯娃們長大,為了生活,不得不象男人一樣一次次的進山去,割毛竹,刨菖蒲,拔目賊,背柴禾,拾李子……

? ? ? ? 瘦弱的母親為了生計幾手跑遍了關關的山山峁峁、溝溝壑壑。

? ? ? ? 我也先跟母親去關山,后來和村中伙伴去關山,再后來領著弟弟們去關山,有時一個人去關山,和母親進山干同樣的活。關山養活了我,關山磨煉了我的手腳。

? ? ? ? 去得最多的是淺山處的紅崖河、郭家嶺,割毛竹,背柴禾,折蕨菜,放馬……記得我領兩個弟弟,拿點玉米面碗坨,拉個架子車,把車子寄存到甘河磨坊后,向西趟過河水就順溜道爬山,見干枯的樹枝就拾起歸攏,擰棡木技條作腰,把柴禾上下兩道捆起來,用繩綁在前端拉著溜下山道,再背到磨坊車子上。也許是艱苦生活的磨難,那時我有股少年的狠勁,別的同伴背一捆柴早回去了,我看天色尚早,領著弟弟又上山去背第二梱。餓了困了就在河邊休息,吃饃喝河里水。

? ? ? ? 高高的郭家嶺上也留下了我少年的身影。那時家里喂著一匹栗色大騸馬,我就拉著馬去郭家嶺山野去放牧。山高云淡,草長鶯飛,馬兒甩著尾巴,噴著響鼻,在草堆里美食,我在找尋野草莓摘吃,割一大捆青鮮的野草,捆好架到馬背上馱,百十斤的草梱掙得我好不容易架到馬背上,回家后夠馬兒吃一天。

? ? ? ? ? ? ? ? ? ? ? ? ? ? ? 三

? ? ? ? 今年冬至回老家與母親夜話,母親一連串說了好多關山的山名和溝名,大多數我都了如指掌。我說我們的祖先早先就生活在關山的中嘴溝,對中嘴溝的方位我沒搞清楚。母親說,中嘴溝在黑鷹溝,黑鷹溝有三道溝,頭道溝近些,竹子少,中嘴溝在二道溝那兒,右拐就進了光底子河、香爐溝和簸箕灣,左拐就進了三道溝,那是遠山,竹子特多,野生藥材也多。三道溝再西邊就是莊浪的關山了。我說我好象沒去過簸箕灣,母親說,咋沒去過呢,是你小時侯,我和你大伯割目賊時就領你去了,哦,我都忘了。

? ? ? ? 話說我幾年前修族譜,據傳,我的先祖輩早先生活在莊浪縣韓店的狗草村(一說酒槽村),饑荒年間挑著擔擔,拖兒帶女翻越關山來到了中嘴溝,以石磊墻,以木搭房,和一戶楊姓人家結鄰搭伴而居,在關山躲避災荒,聊度生活,后來不知啥時又移居到了平川。

? ? ? ? 關山西北段與寧夏涇源縣接壤。上小學時,暑假我就與村中小伙伴去西北方向的關山采藥去。那個地方叫水磨溝,最遠了。我們早上五點多就出發,走過長長的北溝塬,路過車家溝,已走了十多里路,歇歇,吃口干糧,又爬上高高的大山坡,翻過山頂又走幾里山路才到水磨溝。山遠必有貨。真的,這山溝里菖蒲真多呀,我們刨開黑黑的松土掐拾黃黃的根莖,一兩個小時就刨了一小布袋。下午三四點就得趕快回家。因路遠,刨藥用的時間并不多,把時間盡耗費到路上了。也鍛煉了我們的耐力和腳力。

? ? ? ? 母親的關山在流淚,我也揪心的流淚。那是銘刻在我幼小心靈里的一塊傷疤。記得那時我上初中二年級,正值寒冬臘月,由于父親暴戾的性格和貧窮生活的重壓,我的母親身體日漸消瘦,臉色鐵青,神情恍惚,喃喃自語。她半夜起來把家里的幾綹臘肉取下拿到我家后山堡城上掛在樹上,她胡亂說道是祭祀天神,祈禱讓她好過一點,再不要受父親的打罵。可偏偏她回家后,父親找不見臘肉,知道是我母親拿出丟在了外面,就把我們弟兄幾個支到鄰居家去,把上房門用一頁木板頂住,在里面毒打我母親。我聽到母親的哭叫聲和哀求聲,悄悄回家爬到上房門縫里看,父親仍在用一根挑木棍在抽打母親,罵她是中了邪了,說是在驅邪。我見母親披頭散發,嚎啕大哭,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我在門外心都碎了,眼淚嘩嘩的直流,心里在呼天搶地,因人小膽怯,不敢進去拉開父親,護住母親。好在有鄰居常大叔及時趕來,和幾個大人硬連推帶撬弄開了房門,父親才住了手,我沖進去抱著母親直哭。常大叔幾個人數落起了我父親,你也太手毒了,把女人娃娃沒當啥!我看是娃她媽遇天寒冷,中了邪了,精神不整齊,恐怕是鬼邪附身了,你不要打,趕快明早去請莊家梁上劉半仙來驅鬼。這一夜,常大叔沒回家去,坐在我家炕沿熬茶喝,說是怕我母親后半夜犯病又獨自跑出。母親胡言亂語得厲害,幾次預想跳下土炕要往外跑,好在常大叔警覺麻利,一把拽住拉到炕上了。第二天父親果然叫來了劉半仙,畫符,燒紙,我們幾個跪香,半仙端一水碗,立一木筷,口中念念叨叨,說是在叫魂;之后又拿一把菜刀在炕桌上啪啪直拍,說是在驅鬼。如此連續折騰了兩個晚上,母親稍稍安靜了一些,但精神狀態并沒有好轉。奈何著過了個年,正月初四下午,母親又出去了,直到晚上八九點還沒回家,父親去山后堡城找,去家門親友處找,沒找見,鄰居和家門親友都來我家了,常大叔給幾個人分了工,一路去峽灘親戚家找,一路去關山腳下的甘河、水草溝找。我父親和大人找我母親去了,我和弟弟們睡在上房炕上,塌了一塊的土炕燒得燙紅,我們睡得太沉,把鋪的小布毯都燒著了,嚇得我們哇哇直哭。我心里默念:母親呀母親,你不知去了哪里,這么寒冷的天?你可要好好回來。我要好好念書,長大決不讓你受罪!

? ? ? ? 天麻麻亮,幾個人抬著母親推門進來了。我看見母親臉色青紫,頭發散亂,不住發抖呻吟,兩只腳不見鞋子,襪子上裹滿了冰雪。是劉大嬸慢慢脫下襪子,用手暖著,輕輕搓揉了一會,才把腳放到炕上被子里暖著。常大叔才告訴我們,是他們在關山景兒坪黑爺林里找見的,說我母親神志迷糊,在黑爺林里迷了路,風雪中在林里亂轉了一晚上……啊呀,我的天呀,你咋那么殘忍?!啊呀,我的母親,你咋那么命苦?!那次母親的遭遇,留給我幼小心靈的是永久的傷痛!命運呀命運,你咋這么不公?!

? ? ? ? 母親被找回來后,村人又分析說,我母親中邪了確定無疑,上次請的劉半仙是道家,屬殺伐式的驅鬼,不可行,得用佛教念經祈禱勸說式的。于是又請了馬峽的胡師,連念三個晚上的經,我們跪著燒紙奠酒。母親漸漸好轉,我也該開學上學去了。父親聽從村里有人的建議,決意不讓我上學了,理由是我母親有病,家里缺勞力,念外有啥用。我對父親說,打死我也要念書!執意背書包上學去了。

? ? ? ? 才是今年冬至前夜話,母親流淚說到那次經歷,說她挨了我父親的毒打,傍晚跑出來準備去峽灘安子社我舅舅家,不料走過山寨大橋那就不辨方向,迷迷糊糊了,結果沒走到東邊峽灘,而是向西走進了關山黑爺林……

? ? ? ? 母親的苦難象關山一樣沉重,我稚嫩的肩膀上也背著一座沉重的關山。關山磨練著我的筋骨,使我變得勤快,關山的美景給我大自然的慰藉,使我變得智慧。母親的關山疊印在我心靈深處,我帶著關山的崛強和堅毅投身書海,關山的饋贈和撫育使我用雙腳丈量著走出了關山的視野,四年師范苦讀后我又回到關山腳下教書育人,母親臉上氣色好起來了,漸漸有了笑容。山里桃花開得更艷了。

? ? ? ? ? ? ? ? ? ? ? ? ? ? 四

? ? ? ? 若干年后的二零一五年國慶節的某一天,已在縣城工作的我和妻子驅車回到了關山腳下的老家,家中無事,我想去關山轉轉、看看,就拉上母親和妻子去關山。車子停在水草溝,我們步行繞過村子西邊,邊走邊說話,慢慢爬上高高的郭家嶺,翻過山頂繞過山灣去小樹木溝揀拾了些酸梨,摘吃到鮮紅甘甜的面李子果。母親熟悉這里的一溝一叉,一草一木,每個小地方都會勾起她對往昔進山情景的回憶,她不由訴說起對我父親的怨恨責備和對那時艱難時勢的詰問。我知道那是一個時代民族的災難,家家都貧窮難腸,只不過我家有人為因素的特殊性。一切都過去了,把苦難扛下來就是勝利,至于心里的傷痕就得自己慢慢舔舐療傷。我一直在為母親開導療傷。多回家看望多盡孝心使她活得開心點。

? ? ? ? 母親也在念叨她的經訣以釋心中塊壘。母親是信佛的,剛開始我強烈反對,勸說過她幾次,她不聽,就愛往山場廟會上跑,一有不順之事或心里有郁結就去求神拜佛。后來我想,對于一個沒有文化的瘦弱女人來說,承受了人生那么重的負累和那么多的苦難,總得有種信仰抑或什么神秘的力量支撐她堅強活下來,于是我再沒阻攔她。

? ? ? ? 今年冬至節那天,跟了村上的廟會,我就開車拉母家和三弟去莊浪鄭河的關山湫池去游覽,母親說山寨這頭的關山她跑遍了,聽說大山坡翻過那頭是莊浪的關山,天大旱時老年人去湫池求過雨呢。盡管池水已結冰,母親卻為這兩池子山頂之水而神奇,口中念道: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女媧娘娘來過這里,這就是福地寶地。母親燒香拜佛畢,我們下山吃了頓暖鍋就回家了。

? ? ? ? 去年老父親去世后,我就對母親說,你現在要把心放寬,保重好身體。我說,對我們弟兄四人來說,母親就是我們的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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