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村莊》(劉亮程)摘錄合集——老糯米

落在一個人一生中的雪,我們不能全部看見。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獨地過冬。我們幫不了誰。

多少年后當眼前的一切成為結局,時間改變了我,改變了村里的一切。整個老掉的一代人,坐在黃昏里感嘆歲月流逝、滄桑巨變。沒人知道有些東西是被我改變的。在時間經過這個小村莊的時候,我幫了時間的忙,讓該變的一切都有了變遷。我老的時候,我會說:我是在時光中老的。

韓三是有生活目標的人,要到哪兒就到哪兒。說干啥就干啥。他不會沒完沒了地跟著一輛馬車追下去。韓三說完就去忙他的事了。

一個人要使自己活得真實就難免不把別人的一生當一場戲。

每個人最后都是獨自面對剩下的寂寞和恐懼,無論在人群中還是在荒野上。那是他一個人的。

我的孤獨不在荒野上,而在人群中。

我一回頭,身后的草全開花了。一大片。好像誰說了一個笑話,把一攤草惹笑了。

枯萎多年的荒草終于等來一次生機。那種綠,是積攢了多少年的,一如我目光中的饑渴。我雖不能像一頭牛一樣撲過去,猛吃一頓。但我可以在綠草中睡一覺。和我喜愛的東西一起睡一覺,做一個夢,也是滿足。時間本身也不是無限的。所謂永恒,就是消磨一件事物的時間完了,這件事物還在。時間再沒有時間。

這些目的明確的路,使人的空茫一生變得有理可依。他看到更加真實的、離得不遠的一些去處,日復一日消磨著人的遠足。

走上這條路你就馬上明白——你來到一個地方了。這些地方在一輩子里等著,你來不來它都不會在乎的。

以前我總以為一生短暫無比,趕緊干幾件長久的事業流傳于世。現在倒覺得自己可以久留世間,其他一切皆如過眼煙云。

我背負著曾經與我一同生活過的眾多生命的珍貴印跡,感到自己活得深遠而厚實,卻一點也不覺得累。

事實證明,許多離開村莊去跑世界的人,最終都沒有跑回來,死在外面了。他們沒有趕回來的時間。

多少年來你用半匹馬的力氣與女人生活和愛情。你的女人,是只老鳥了還那樣依人。

人的去處大都在人的一生里,人咋走也還沒走出這一輩子。

那些我沒去過的地方沒讀過的書沒機會認識的人,都在各自的局限中,不能被我了解,這是不足以遺憾的。

每次睡著都是一次人生歷險啊!

你總是身不由己來到人生中的一些日子,這些日子一天比一天遠離你。

一個看清了一生事業的人,總是在籠罩眾人的黑暗中單獨地開始了行動。

一朵云下的黃沙梁,也是時間的浮云一朵。吹散它的風藏在歲月中。

坐在土墻根打盹的老人,頭點一下又點一下,這個倔強的人在歲月中變得服帖,他承認了命運。(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他不知道你來找他。知道了他會哪都不去在家等你,不管你找他的事多么不重要。他生活在如此偏遠的一個村莊,一輩子都不會有幾個人來找他。

勞動的人把名字放在家里出去了。

誰都知道荒野中的一棵瓜你不會第二次碰見。除非你有閑工夫,在這棵西瓜旁搭個草棚住下來,一直守著它長熟。

我最小的悲哀大于一只蟲子的死亡。

干了錯事的人,總得通過另一件錯事補回損失。這樣下去只會錯上加錯,一次次把錯垛得跟草垛似的高高顯顯。直到有一天,這些錯突然全變成了對,這個人便大豐收了。

我在經過別人的村莊和土地,我對如此厚重的恩遇終生感激。

人生最后幾年,當所有器官懶得動了,便只有靠回味過日子。

經過許多個冬天之后,我才漸漸明白自己再躲不過雪,無論我蜷縮在屋子里,還是遠在冬天的另一個地方,紛紛揚揚的雪,都會落在我正經歷的一段歲月里。當一個人的歲月像荒野一樣敞開時,他便再無法照管好自己。

隔著多少個季節,今夜的我,圍抱火爐,再也暖不熱那個遙遠冬天的我。

一個人老的時候,是那么渴望春天來臨。盡管春天來了她沒有一片要抽芽的葉子,沒有半瓣要開放的花朵。春天只是來到大地上,來到別人的生命中。但她還是渴望春天,她害怕寒冷。

原來我們都認為,一個人沒事干就會荒蕪掉。心地才是最遠的荒地,很少有人一輩子種好它。

時間一長,很多事情就只剩下一個干骨架子。

我曾做好一生一世的打算在黃沙梁等你,你知道的,我沒這個耐力,隨便一件小事都可能把我引向無法回來的遠處。

你趴在院墻外,像個外人,張望著我們生活多年的舊院子,淚眼涔涔。

在我們看不見的角落里,我們找不到的那些人,正面對著這樣那樣的一兩件小事,不知不覺地過去了一輩子。連抬頭看一眼天的時間都沒有,更別說地久天長地想念一個人。

我最終也一樣,只能剩一院破舊的空房子和一把銹跡斑斑的鑰匙——我讓你熟悉的不知年月的這些東西在黃沙梁,等待遙無歸期的你。我出去割草。我有一把好鐮刀,你知道的。

有些人就是喜歡把自己的一生像件寶貝似的藏起來不讓人看,藏得深而僻遠。

狗留在家里,就像你漂泊在外,是我最放心不下的心事。

這還不是最重要的。你回來晚了。

我在荒草沒腰的野地偶一抬頭,看見我們家的煙囪青煙直冒,我馬上想到是你回來了,怎么可能呢,都這么多年了,都這么多年了,我快過慣沒有你的日子。

以后許多年,我忙于長大自己。”

從那片藏身的枯草中站起的一瞬間我覺得我已經長大,像個我叫不上名字的動物在一叢干草中寂寞地長大了,再沒地方能藏住我。

生命像一場風,我們不知道刮過一個人的這場風什么時候停,不知道風在人的生命中已經刮歪幾棵樹,吹倒幾堵墻。

曠野盛得下人一生的奔跑和飛行。人最遠走到自己的盡頭。而曠野無垠。

人在回家的路上一步步長大成人,出門時是個孩子,回到家已成老人。風改變了所有人的一生。我們都不知道風改變了所有人的一生。我們長大、長老,然后死去,掛過村莊的一陣風還沒有停。

此刻所有的人都去了風吹不到的遙遠夢中。

我三十歲那年秋天,我想,我再不能這樣懵懵懂懂地往前活了。我要停下來,回過頭把這半輩子認認真真回味一遍。如果我能活六十歲的話,我用三十年的時間往前走,再用剩下的三十年往回走,這樣一輩子剛好夠用。

人們向未來奔跑,寄希望于未來,在更加空茫的未來,我們真能活得一種強大的力量來抵擋過去。

人東奔西波最后也奔波到暮年黃昏的一截殘墻根。

一場漫天大風中總有許多個無風的縫隙。大地上總有一些東西被一場一場的風漏吹,多少年后還保持著最初的樣子。

這期間生活發生了變化,我們不想在黃沙梁住了,想搬到別處去,許多原來計劃好的事情突然間停住。

我們隱約覺得那些東西上隱藏著許多事。我們太急于把手伸向院子的每一處,想抹掉那些不屬于我們的陳年舊事,卻無意中翻出了它們,讓早已落定的塵埃重又彌漫在院子。

我是吃糧食長大的,不是讓狗嚇著長大的。

樹是一場朝天刮的風。風刮到頭是一場風的空。

多少年之后我才知道,我們真正要找的,再也找不回來的,是此時此刻的全部生活。它消失了,又正在被遺忘。

當我回過頭去,我對生存便有了更加細微的熱愛與耐心。

這些全新的舊日子然后我們覺得生活幾乎能夠完整地、沒有盡頭地過下去。

它是件太小的事情,只能發生在一個人心里。

知道他們走過去還會回來。也有不回來的,時間一長被我們忘記。

一棵樹上總有幾片老葉子看見下年的新葉子。

風經過一群一群人逐漸變弱沒有力氣

像一場風刮過去,突然停住。

我目睹過許許多多的死。他們結束掉自己。我還沒看見自己的死。從那個春天的道路一直走下去,我就會看見自己的死。那將很遠。得走很長一陣子。到達之前我會看見更多的死。我或許仍不會習慣。但我漸漸地接近它時,我依舊懷著無限的驚恐與新奇。就像第一次接近愛情。死亡是我最后的情人。在我剛出生時,她便向我張開了臂膀。最后她擁抱住的,將是我一生的快樂、幸福。還有驚恐、無助。

我身體里的陣陣激動,是遠勝于這個村莊的——另一個村莊的馬嘶驢鳴。

“他們說你升天了,韓老二,他們騙你呢。你被放進一個坑里埋掉了。”幾年后我經過韓老二的墳墓,坐在上面休息,我自言自語了一句。

走著走著剩下一個人。在這個村莊的夜里誰都會走到這一步。前后左右突然沒有了人聲。黑暗成了你一個人的。這只是無數場游戲的結局之一。

夜里說的話都可以不算數。5.我走著走著突然啥也看不見,眼前一片黑暗。我努力地想著前面的路,突然消失的那些人和事物,著急地喊他們的名字,手胡亂摸索著兩手漆黑。我知道遲早我會走進那片徹底的黑暗里。它是我一個人的漫漫長路,說不定什么時候會突然降臨。我不會在那樣的黑暗中,再迎來光明。太陽永遠地照耀著別處。

父親說,好睡眠是一根長繩子,能把黑夜完全捆住。

夢見的人不呼吸我們的空氣。

我沒有天堂,只有故土。

路磨損人時人也在磨損路。

我知道這個村莊里的一些東西在一年一年地等著一些人。別人走了一輩子沒有翻車的那段路,王成里走過去就翻車了。那個坑和坎終于等到了他,它們是為王成里準備的,沒別人的事。

這片土地上的許多東西都在找一個借口,等一個借口,一個讓所有一切全部結束的大借口。

我寧愿時間把它夷為平地,也不想看到別人在它身上動手動腳,最后將它改變地面目全非。房子有自己的命,我希望它能和我一樣最終在時間里安靜地死去。

沒人知道我們夢見了什么,也沒人知道我們沒夢見什么。

多少年后我還能爬在這個木柜上吃一頓飯,似乎生活一直都沒有向前。它停頓在這里,只要我回來,就能全部地看見。

我沒想這樣早地回到黃沙梁。應該再晚一些,再晚一些。黃沙梁埋著太多的往事。我不想過早地觸動它。一旦我挨近那些房子和地,一旦我的腳再踏上那條土路,我一生的回想將從此開始。我會越來越深地陷入以往的年月里,再沒有機會看一眼我未來的日子

我把故鄉隱藏在身后,單槍匹馬地去闖蕩生活。我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走動、居住和生活,那不是我的,我不會留下腳印。

天亮不亮跟我沒多大關系。

我把一些日子扔到了別處。

火著了一天一夜,把天都燒燙了。

活著的人,可能一直在害怕那些離去的人們再轉頭回來,認出他們手中這把锨、腳下這條路,認出這間房子,這片天空這塊地。他們改變世界的全部意義,就是讓曾經在這個世界生存過的那些人,再找不回這里。

在我們的成長過程中,有些聲音會漸漸熟悉,卻再無法聽懂。從那時起這件事物的門便對我們永遠關閉。

我站在外面,聽人們喧嘩與吵鬧,一世界的門外漢啊。

真相是無法轉述的。

我沒有扔掉生活,沒有扔掉愛。

水流在世上,也許根本沒有目的。

在時間的河床上我能不能蓋一間房子?

風在夜里刮得很費勁,這種夜晚你不要一個人睡醒。

生活把一個人用壞便扔到一邊不管了,剩下的都是你自己的事了。

在廣大農村,像這樣成片成片荒棄的土地太多了,看到它的人也許不會在乎,頂多把它當一片荒野。只有耕種過它,最終扔掉它遠走的那個人,把它當成一塊地。

人無法忍受人的荒蕪。

我一直在想辦法弄清自己的死。我也許不會按我想象的方式輕易死去。死亡不是我的敵人,不需要我用一生的歡樂與幸福去抵消對付它。我死的時候,我一世的麥場已收拾干凈。

《寒風吹徹》

《今生今世的證據》

《我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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