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千始
十月成年以后,才知道還有挫折教育這回事。她回想了下,細算起來,自己的挫折教育始于上幼兒班(注:幼兒班相當于幼兒園大班)的時候。
那一年夏天,十月他們班在老師的帶領下,排練了很多節(jié)目:舞蹈、獨唱、大合唱、詩朗誦、相聲……準備參加全鎮(zhèn)六一兒童匯演。
十月在班里學習成績最好,這要得益于十月媽媽對她的學前教育。十月這樣的好學生,老師總是喜歡的。老師給十月安排了三個節(jié)目,大合唱,舞蹈,詩朗誦。
十月喜歡每天排練節(jié)目,不用上課。特別是那些下大雨的日子,外面嘩嘩下雨,湍急的水流匯成一條條小溪,淹沒了整個操場。
十月聽著雷聲,望著門外的傾盆大雨,滿心歡喜。她總是異想天開,她以為流得那樣急的水里總有魚,而那魚是天上下的。她想著要是放學就好了,可以拿網捕天上下的魚,看小魚在網里撲騰,鮮活地跳舞。
“十月!十月!”年輕的女老師喊她。
可十月沒聽見。她還在眼巴巴地瞅著外面的雨,地上的流水,等著天上的魚。
眾目睽睽下,老師的權威被挑戰(zhàn)了。其他小朋友嗤嗤地笑。老師一把拽過呆呆的十月,氣呼呼地說:“十月,舞蹈和大合唱你不用上了。”
十月只關心天上下的魚。被老師刷下來,她根本不在乎。
她傻傻地開心。因為這兩個節(jié)目沒有她,她中午不用跟大家一起排練,她有很長時間午睡。
她趴在桌子上,閉著眼睛,黑暗中,總能看見星光點點,她用眼睛追逐著那一點點星光。她在想,再等一場雨,天上下的魚肯定就長大了。她的心雀躍著。
六一匯演那天,媽媽來看十月演出。詩朗誦的時候,站在后排的十月,扯著脖子,大聲而又賣力地朗誦著。
晚上放學回家,迎接十月的是媽媽的一張冰塊臉:“十月,你太丟人了。舞蹈沒有你,大合唱也沒有你……”
十月望著媽媽一張冷冰冰的臉,她的嘴像魚那樣一張一合。她實在不明白,沒有就沒有,有什么丟人的?她的心上悄然裂出一道縫隙。
可是她無法說給媽媽聽。大人真奇怪,喜歡的東西跟小孩總是不一樣。她不能告訴媽媽,她是等天上的魚沒聽見老師說話才惹怒了老師。
那一年,十月六歲,媽媽三十歲。
十月長大以后,她一直認為自己五音不全唱歌不好聽,跟童年的那段經歷、跟媽媽有直接關系。可是她一直沒跟媽媽提過這事。直到后來她才釋然,這個世上,沒有人,是盡善盡美的。自己也是。
十月后來再也沒表演過節(jié)目。上小學以后,她總考第一,一到三年級是中隊長,四到六年級升為大隊長。每次開大會的時候,她是主持人,看著別人唱歌跳舞。
媽媽再也沒有說過十月丟人的話,十月儼然已經成為她的驕傲。
沒有誰是一帆風順的。順風順水的十月也沒有抵得過命運洪流的安排。中考的時候,她報考重點高中,結果以十分之差落榜了,只能去普通高中。
十月有些失落,但是她準備接受命運的安排,她的同學跟朋友都在普高。還有一句話安慰自己,寧當雞頭,不當鳳尾。
十月沒想到,媽媽悄悄地替她辦好了自費去重點高中的手續(xù)。在這件事上,媽媽展現(xiàn)了非凡的魄力。十月不知道媽媽一個家庭主婦,是怎么找到門路的,當機立斷地迅速辦好一切。。
十月知道的時候已經晚了。三千元的贊助費已經交了。那在當時是一筆不少的錢。拒絕的話她無法說出口,她只得生生地咽下已到嘴邊的不字。
人生一時風光無限,一時落魄到底。說的就是十月。十月過不了自己心上的坎。自費兩個字象一座大山,沉甸甸地壓在十月年輕的心上。處于青春期的十月,敏感而自卑。在重點高中,背著自費生的名,她把自己徹底當成了隱形人。
第一個月末放假回家。快返校的時候,媽媽正在給十月烙餅,因為十月最喜歡吃媽媽烙的餅。
餅終于烙好,正在等涼一涼就裝袋。然后,媽媽要送十月去車站。
十月聞著有媽媽味道的餅香,注視著時鐘。屋內很靜,靜得十月能聽到時鐘在滴答滴答地走。
離家的時間越來越近。十月心中升起一種強烈的緊迫感。她頗為傷感地抽了抽鼻子,眼淚就在一瞬間奪眶而出。淚水越聚越多,很快匯成了小溪,就像小時候十月等魚來時的操場上匯成的一條一條的小溪流,止也止不住。
媽媽仿佛沒有看到十月哭成了淚人,不聞不問,任她在一邊哭,只是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忙碌著。
十月一邊哭,一邊偷偷拿眼瞄媽媽。她打定主意,只要媽媽問她為什么哭,她今天,此時,此刻,一定要跟媽媽說,她不在重點高中念了,她要去普高。
可是,十月很快失望了。媽媽沒給她任何開口的機會。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是一潭平靜的湖水,沒有波瀾起伏。
十月就那樣又渴望、又絕望地看著媽媽忙進忙出,兩種情緒復雜地交織在一起,終于,她從大哭變成低聲哭泣,從啜泣到止聲。至始至終,媽媽狠心沒看她一眼。
十月心里終于明白,在這場她與母親的對峙里,她輸了,輸得徹頭徹尾。在她最脆弱的時候,母親卻以自身讓她懂得了什么是堅強。從此以后,她沒有理由后退,再害怕,也只能一往無前。
那一年,十月十六歲,媽媽四十歲。
后來,十月知道,這是母親在十月的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強硬干涉。以后,高考擇校、戀愛結婚、生活方式,母親都是由著十月自己選擇。
如果當初十月知道是這樣,那次十月不會哭,她會按照媽媽替她選擇的路無畏無悔地走下去。她后來才體會到,當自己哭的時候,母親的心一直在流淚。
生活總是給人意外驚喜。那一年,結婚將近十年的十月下定決心去做試管之前,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
十月被送回了媽媽家,度過一段被媽媽悉心照料的日子。媽媽像是又回到了十月小時候,悉心照顧她飲食起居,提醒十月休息,嚴禁她長時間看電視、玩手機。就算十月打個噴嚏,媽媽也會緊張老半天。
第一次檢查的結果不盡如人意。做完B超后,醫(yī)生鄭重地告訴十月,胎兒發(fā)育遲緩,不建議留下。看著眼淚在十月眼里打轉轉,她又安慰十月,孩子以后還會有的。
十月淚水漣漣,把自己結婚十年才懷孕的情況說給醫(yī)生聽。她告訴醫(yī)生,自己想努力爭取一下。她心里期盼著奇跡發(fā)生。
十月回家跟媽媽說的時候,小心翼翼,只是說長得稍慢點,其他的一概沒敢多說,怕媽媽著急上火。
媽媽使出渾身解數,變著法地給十月補充營養(yǎng),盼著十月腹中的胎兒能發(fā)育正常。
功夫不負有心之人。一個月后,十月第二次去檢查,胎兒果然長大了一些,醫(yī)生讓十月放松心態(tài)。
十月回家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媽媽,媽媽一直提著的心才終于放下。
十月懷孕兩個半月的時候,不顧媽媽勸阻,堅持回到自己家里。她實在不忍心媽媽每天精神高度緊張,生怕自己有任何散失。媽媽再三叮囑十月一定要好好吃飯,睡覺。
十月不嫌媽媽嘮叨,微笑著一一答應。自從自己懷孕之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性子變得柔軟,她終于懂得了當媽媽的心。
馬上就到三個月,十月卻出現(xiàn)了出血的癥狀。去醫(yī)院檢查,胎兒停止發(fā)育。醫(yī)生安排十月馬上手術。
十月沒敢驚動媽媽,怕媽媽承受不了這樣的打擊。這是十月生命里最灰暗的一天,十月想就讓自己獨自承受吧。
她心里十分自責,覺得自己對不起那個孩子,是自己沒照顧好他(她),讓他(她)連來到這個世上的機會都沒有。
在手術室里,十月經歷了常人難以想象的一切。冰冷的手術器械在她的身體內無情地動作著,十月疼痛難忍,躲著冰冷的器械。醫(yī)生大聲喝叱她不要亂動,手法無法進行。
肉體上的巨大痛苦,遠不及心靈上的折磨。十月想到自己正在失去自己的孩子,悲傷逆流成河。淚水像開了閘的洪水,止也止不住,一直淌到手術床上。
漫長的手術終于結束,十月昏倒了。她以為自己也算死過一回,痛苦也隨之結束。可是,當她醒來,無邊無際的痛苦瞬時將她淹沒。
十月回到媽媽家。媽媽驚訝地看著蒼白虛弱而又一臉狼藉的十月,十月只說了一句:“媽,孩子沒了……”就再也說不出話,淚水奪眶而出。
媽媽心疼十月:“你怎么沒告訴我……”看著十月一臉絕望的淚水,就沒再說什么。她默默地給十月鋪好被褥,讓十月躺下。
十月閉著眼睛,想到自己失去的孩子,淚水滾滾而下,怎么也止不住。媽媽溫暖的手替十月拂開臉上淚濕的頭發(fā)。
十月終于找到了依托,她撲到媽媽懷里,放聲痛哭。媽媽把十月緊緊地摟在懷里,像小時候那樣拍著她的后背,給她安慰,給她力量。
那一年十月三十六歲,媽媽六十歲。
十月慶幸,在自己經歷人生每個重要坎坷的時候,媽媽總是在身邊陪著自己,給她勇氣。她以為會一直這樣。
十月終于長大,媽媽卻老了。她第一次意識到媽媽老了,是姥姥去世的時候。
十月姥姥去世的時候,九十八歲。媽媽是那個離姥姥最近的女兒。最后的時光,姥姥眼睛看不見,時而清醒,時而糊涂。媽媽想把姥姥接到自己家照顧,姥姥卻堅決反對,怕自己死在女兒家里,不吉利。
媽媽扔下家,每天去照顧姥姥 。給她買新鮮的水果、食物,洗臉、洗頭,換洗衣物、床單被褥,端水喂飯,伺候她大小便,還要忍愛十月舅媽的冷言冷語。
姥姥走的時候,媽媽哭得最傷心,幾近昏厥。十月聽著悲涼的哀樂,看著眼前人們忙忙碌碌,那是大家跟姥姥做最后的告別。
她心里動了一下,突然意識到,媽媽沒媽媽了。她心疼地扶著媽媽,一直陪在媽媽身邊,片刻也不曾離開。
那一年十月四十一歲,媽媽六十五歲。
有媽媽在,隔著媽媽,十月一直覺得死亡離自己很遠。直到姥姥去世,媽媽沒了媽媽,她才想到人都會有那么一天,逃不過去,躲閃不及。
她突然恐慌,她甚至不敢相信,媽媽已經奔七十歲了。她一直有種錯覺,媽媽好像只有五十來歲,畢竟她看上去還那樣年輕。
原來在十月心里,她一直以為,媽媽不會老,她會一直陪著自己。可事實卻是時光會老,親人會分離。十月想自己要對媽媽更好、再好一些。
十月長大了,媽媽老了。十月和媽媽,卻越來越像是朋友。媽媽有什么事,都會問十月,讓十月拿主意。
十月很開心,她終于變成媽媽曾經的樣子,成為媽媽堅實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