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陸長君(白禪)
我回首,望著她廓線柔和的側顏,云天綴滿疊疊如浪的爛霞,霞蔚潲入她那雙時常為人詬病的細眼,便流漩出一段瑰色的夢渦,援引我跌了進去。在那水湄山巔之處,我仿佛看到她赤裸著雙足自水潭淤泥之中搖搖站起,在天水一線光影接駁的崖側,幻出一對結實的翅膀,白色的,初生的,她昂首微笑,便逆風而起,飛躍至刻薄之人永遠無法涉足的水鄉澤國。
楔子
我找到這里的時候,已經是我的女兒在遭受霸凌的一周之后,施暴者已淪為階下囚,而我的女兒也已康復出院。
冬日里,簡單樸素的白色小洋樓靜靜矗立在我的面前,不加分毫贅余的修飾,像是穩坐在黑白邊界的一樽雪塑戰將,正巍然將人間一數不公一應斂納入眼。聽法律行業的朋友說,這家事務所的鐘律師是校園暴力案件的金牌律師,如果有她助陣,我的女兒一定可以得到應有的正義。
我按響門鈴走了進去,垮過低矮的門檻,在接待小姐的帶領下走上長長的走廊,走過白色瓷磚的地板,在一間向陽的辦公室里看到了一位沖我微笑的美麗女子。
“您是一位好母親。”她點著頭對我說。
“那是很久遠的一件事了,久遠到還沒有人發明出‘校園暴力’這個詞匯。”
我看著她,而她正出神地看著窗外一只孤飛的白鳥,目光柔和而迷惘,像是在回憶什么。
“是青春,讓我們的生命被逼出痛苦的原型。”
“流浪是生命的固有形態,只有赤足踏過叢生的荊棘,才能通往成長。”
“ ‘任地獄火煉、利鞭抽打、短刀剜骨,而后棄置于漫漫黑夜的草野。’ ”
“我們,都曾是青春的棄兒。”那時她說。
……
1
我轉學到新學校的那一天,天上飄起了細細的小雨。
日薄黎明時分,城市已自淺眠之中悠悠醒轉,天空呈出凄迷的鴿灰色,鉛板似的,沉沉壓將下來。濃重的黑云滾翻出隆隆地吼嘯,像是黑夜里饑火燒腸的瘦獅,間或有幾道白光自烏色的云頭接連劈下,銀刃寶劍似的,將這座城市穿腔刺過,瀝帶出來透明色的血霧,飄撲成斜飛如玉屑的冷雨。
我坐在父親的車上,看垂目的天神泣下失望的水淚,墜落凡間,在玻璃窗上淌成無數條蜿蜒的川流。窗外熟悉的世界被眼前無數道密布的流淌著的細水割碎成無數塊,澄黃的路燈一打,便搖曳成破碎的光影,如何也拼湊不起我那斑駁撲離的韶華歲月。
父親坐在駕駛座上,一壁開車,一壁叮囑我去新學校要注意的一干瑣事。什么普通高中不比貴族中學,同學爭高低的只有成績;什么新學校離母親的租房較近,我便無需辦理住校,這樣每月便可省出一些伙食費;什么要努力學習,放低身段,今后母親和我能依靠的只能是我自己。
我不欲去聽他“苦口婆心”的囑咐,那些單薄而冗長的字字句句,毫不留情地掀開了我心底那個久經摧蝕無人問津的衰敗木篋,盒蓋一翻,灰色的塵埃乍然如出穴蝙蝠,四散飛去,漂浮在空氣中,發出嗆鼻的霉敗之味。那盒子原是我精心斂起的衣冠冢,腐朽的木料之下,埋葬著父母那場變質枯死的婚姻。
而此時,那將母親的青春風華全數接承又親手刃殺撕裂的劊子手正在將我叮囑,于我而言,這浮動在空氣中的每一個字皆不過是一個背叛家庭的中年男子為自己加封的特赦令,偽飾而起的短暫慈祥,只為更體面的推卸。
一月之前,這個男人還在法庭之上拿出商場征戈的奪人手勢,手持方天畫戟,肆意劈劃道德與良知的疆域,鞭笞我的母親。一月之后,我與母親一同被自華麗的巢穴中流放,如荒漠高原之中兩匹迷途的瘦馬,亡走至城市的另一端。
我如何不去“感恩”父親?他“體貼”地為我辦理了轉學,從育華貴族中學到普通的市一中。他又體貼地為我和母親打算好了未來,在租賃而來的窄小房屋里,握著他“恩賜”的補助金,過我們母女“平凡的小日子”。
晨曦微吐,愈加多的車子以燈光為剪,裁破涌動不止的忙碌的洪流,躋身奔走的行列。于是這條鋼鐵大河便淌的愈發奔騰,淘洗摔打著無數堪堪自夢境折返的旅人。
我撫摸著胸前簇新的校服,是陌生的柔軟而刺鼻的纖維質感,這纖維正織成羅網,網囚住我與我的母親,擲棄于撲朔迷離的霧域前途。窗外愁雨未息,嘈雜的汽笛漸次穿鳴成熱烈而急切的前奏,吟送人們趕赴生活嶄新的審判。我摸出耳機,插上手機,讓父親的嗓音淹溺在大提琴悲愴的低咽里,舒緩的旋律壅塞入耳,將我與俗世隔絕,入蠱的音符挾著我,溯往幽靜的古典王國。喧囂,卻也亙古荒涼。于是我在天光乍泄里,在水音纏綿里,悼憶起了童話寂滅之前的空無。
半個小時以后,父親的車子穩穩地停在了新學校的門口,我走了下來,撐開傘,擋去噬人衣衫的冷雨,也擋去父親為這場苦心經營的別離撐持而起的親昵。陌生的灰色教學樓橫在眼前,戰挫的武士一般潮膩在婆娑的雨霧里。我抬起頭,剛巧看到了一只濕漉漉地白鳥架上了秋的第一潮冷鋒,高唳著,搖搖晃晃地飛往天上去。
2
搬至新家的第三日夜里,我做了第一場噩夢。
許是為棱角分明的人情割傷了心肺,這夜竟攏不起絲毫溫意,那個長夜釀的格外濃稠而沉重,于是便只得借緘默來傾吐悲愁。
我放課回家,家里未亮燈,只有母親的臥房里一盞昏黃的床頭燈在無聲地憫惜著一個為覓得新偶佳人的丈夫棄置于灰暗角落的可憐的中年女人。我朝半掩的門縫望了進去,看到母親正箕踞在房間一角,顫抖著身子,淌著滿臉不堪又懦弱的冰淚在看手中的一紙文書。
我自然知道那是什么,是事業有成的父親大筆簽下的一張離婚協議書,上面白紙黑字,字字錐刻,無比精準地裁計著這場失敗婚姻的利益得失。善于以慷慨來偽飾涼薄大抵是父親之流的成功人士的最大優點,我自然是看過那疊白紙的,黑色的油墨打印下的上千個宋體字精心排列出邏輯刁鉆的法律術語,每個字的背后都匿著一把尖銳鋒利的小刀子,每讀一次,都如滿口尖牙的小蛇伏彈而出,讓我的母親血肉模糊。
當金錢織成了撫慰良心的華麗謊言,那個被父親大筆簽下的讓人不知是悲是喜的數字,便算是為母親曾經付出過的全部年華定下了價碼。論斤稱兩,再無價也只能賤賣。
沉默,往往是絕望的面具。我看到母親弓起的脊背上正有一排直豎的尖刺頂肉鉆出,無花無果,抽長成天地俱焚的荒涼。我知道母親的情緒終于僨張如巖漿爆發,離婚的這些時日她違心撐持而起的堅韌,不過是在拼命撿拾自己散落一地的嚴尊,女人就是這樣可笑的物種,寧愿以卑微邀買感情,用胡鬧掩飾脆弱,而只有在無所轉圜的絕境之中才會原地蟄起,迸發出無窮的能量。女人是永遠無法像男人一般把愛情置于談判桌上估價剖尸的,在女人那畫地為牢的世界里,永遠沒有一顆遺忘的甜果,只有一杯忍咽了多年的血酒。
是母親用她死去的婚姻教導了我,女人原是一只盲了雙眼的羔羊,兀自讓不再豐美的肉身流浪在婚姻這片一望無盡的荒蕪牧場上。
我轉過身走向自己的房間,在闔緊房門的那一刻,有一聲嚎叫似奔雷驚電,驟然自母親房間里傳出,如受傷的將死雌獅,鏗然撕裂黑暗。那是巨石滾落、大廈傾頹的聲音,是母親面對劇變之時匆忙矯筑而起的精神花園終于在無人之處怦然塌陷的聲音。
我躺入被窩,宿在割席絕游的靜寂里,用力將身子裹緊。這世間很冷,秋已熬的深重,風輕的近乎懦弱,一鉤冷月懸上冥空,泣下瑩淚,將窗外無數只張牙舞爪的枯枝髹成亮銀色,那枯枝囂張地鉆入我的臥房,拖我墜入黑暗的泥沼,刺破我含苞待放的玫瑰園。
于是那一夜,我便夢了魘。
那是一片闃黑如死的迷蒙幻境,我欲逃,腳步一挪,卻墜入了更無盡的深淵。
……
“鐘春!醒醒。”
我醒來之時,下午的課間休息已過了一半。我眠的很沉,以致衣衫左側為斜刮入窗子的細雨打的濡濕也不知。
耳邊輕喚聲聲相連,拽我從夢中掙扎脫身,抬起頭,看到聶小涼正趴在我的桌前,同幾個同班的女同學一起,揚笑望著我。
“我們要出去買東西,鐘春,你一起去么?”
我望著這一張一張看似單純的臉龐,終究沒生出分毫親近的心意。于是我的頭腦立時便陳開一本即興表演的劇本,細致入微地甚至囊括臉部神情,于是我跟隨著那劇本,先做出一副驚慌樣子,再回身看一眼鐘表,而后大夢初醒似的“哎呀”一聲站了起來。生動而妥帖,不露端倪,如牽線木偶一般,任由天生的表演天賦援引著,即興排演出了一個幾乎讓我自己都要信以為真的謊言。
“恐怕不行了,老師說過,要讓我這個時間去找他對學籍呢!天啊,怎么會忘記呢?我居然睡著了!”
于是下一秒,我便得以順理成章地做出一副慌慌忙忙的樣子,從桌洞摸出雨傘,再從教室奔出,臨走之前還不忘回身與幾個笑我糊涂的女孩子道歉。
我自然是未去找班主任的,階梯路過辦公室的時候,我未做停留,而是順著依然向上延伸的余階拐了上去,走向頂樓。那里是我昨日才發現的靜謐所在,是這所學校里我唯一討我歡心的地方。
3
父親離開以后,我便開始喜歡獨處。
也是父親離開以后,我開始享受游離于人群之外的奇妙感覺,仿佛任靈魂抽離,飄至半空,俯瞰自己的肉身從這個笙歌燕舞的世界一點一點剝離,抽絲剝繭一般,兀自徙流于天地,遠別喧囂,回歸岑寂。
亦如現在,我站在天臺之上,遠眺都市,在秋的泣涕里自我放逐。
遠處是一片居民樓,雨絲沖打著斑駁灰白的墻壁,留下層次分明的水痕。柏油馬路蜿蜒在樓宇之間,像是在雨季出獵的灰色大蟒,寂寞而危險。在獨處的時光里,靜靜流動著的時間便會碎解成微小的塵埃粒子,自毛孔鉆入皮膚,噬入心肺,帶起閑適的癢,怡然更多于落寞。我還記得,從前我并不是個好靜之人,在父親為我銜筑起的那個華麗巣窠里,我亦曾啁啾躁動如雛鳥,懼怕靜默,樂于結伴,歡愉而天真的活。
然自父母變故之后,我愛上了獨處的時光。那意味著我無需再置身于人情糾葛的漩渦深處,任世事淬打如迷途的孤舟,我無需在敲鑼打鼓地豢養痛苦,無需面對為人拆解的恐懼,兀自一人大嚼大咽,也就無所謂吃相難看與否。
我并沒有告知我的同學我是一個被父母的愛情流放的孩子,早在來學校之前,我就用我出類拔萃的編撰故事的能力,編織好了一個美麗的幻想。于是我告訴我的同學們,父親早已在我幼年時便已死去,我與母親原本也該死在那場車禍里,可父親犧牲了自己,用血肉橫飛換回了我們母女。
窺視所帶來的喜悅植根于人性原欲,惡毒的揣測亦然。世人需要有人來為他們扶正賞析的眼鏡,若一定要淪為話料,我寧愿選擇被憐憫。我不過是需要一個讓我得以昂首走過人群側目的父親,我也自信于自己的謊言永遠不會被戳破,正如我深信父親并不會再出現在我的世界里,這一場車禍埋葬了他,也埋葬了我走上法庭之前對父愛的可笑的期盼。
我努力享受著獨處為我帶來的片刻安寧,是故起初那個女孩子出現在我身邊時,我并未察覺。
我察覺她時,她不知已在天臺邊上站了多久,久到半身已為秋雨濡濕,久到幾乎僵直成生命長河中的一棵老松。
老松,我不知我為何會用一個這么悲涼的詞匯來形容她,大抵是因為那雙眼睛罷!我從不曾看過這樣一雙眼睛,幽怨著、木然著,像是在萬籟俱寂的夜里,螢火森詭、眾蟬凄切,有一只冤死投江的水鬼從江底飄升而起,她撥開浮萍與雜草,用那雙森森綠眼,刻骨刮撓著這世界的脊骨。
我想我是認識她的,她是我的同班同學,我觀望了好一陣,才辨別出她的樣貌,只因這一個星期以來,她是班里最不起眼的存在,不起眼到我幾乎不曾注意過她。噢,她好像叫紀魚,多么可愛又可悲的名字?可悲的是,旁人編織的所有與她名姓相關的玩笑,無論鋒利與否,都顯得理所應當起來。人,最擅長以嘲謔他人脆弱為藉,以為自己所犯之罪開脫。
可是此時我卻不得不無視她的存在,因為她站的太過靠前了,靠前的讓我手腳發緊,于是我走了上去,不由分說便拉了她下來。
她用那雙幽怨的眼將我望了一眼,而后轉過身,望向天空。我也順著她的目光望了過去,在很遠很遠的天空里,有一只正在驟雨渦旋中顛沛求生的白鳥,那鳥的羽翼已為這場秋雨打的濕透,揮動地毫無生氣,她在雨中掙扎著,高高低低,忽而猛地撞上了灰色大樓的側壁,于是就那么輕靈靈地、直直墜了下去。
我轉身看向紀魚,才發現她的身上密布著斑斑點點的泥濘,一身校服濕透了近大半。她的額發也墜著混了泥灰的水珠,一雙眼半掩在發簾下,難以辯琢的情緒。她是這樣瘦弱且哀怨,以致猛然眼光相接的剎那,我便感到她心中的那股悲戚便如電流一般刺破了我的疆域,這悲戚如捆如鎖,竟把素不相識的我與她纏系在了一起,呼吸同動,血脈同流。于是我不由得握住了她的手,那雙手真是冷,又冷又白的,如暴風雪橫尸荒野的無名白骨。
“你可是跌了跤?應該找個地方換身衣服的。這樣下去,會凍壞。”
她抬頭,迅速地凝望了我一眼,揣著三分讓我幾乎要捕捉不及的感激,而后轉身跑下了天臺。
“哎!你別跑!”
我追尋著那片臟而濕的衣角下了樓,我也不知道我為何想去跟著她,想去追隨她,或許是她方才站在樓頂時望這世間的眼光太過幽怨罷!幽怨的只一眼,就讓我無法忘懷她。
她越跑越快,樓道里蕩徊著的“嗵嗵”的腳步聲像是心臟在爆裂之前的狂跳,我也不由得急急催動著雙腿,盯著向下延伸的階梯又盯著那片衣角,一直追出了大樓——
天光亮起的時候,腳下忽然有泥水濺起,我本能地一跳,躲過了那缽幾乎濺上鞋襪的臟水。我抬起頭,看到紀魚正跌坐在滿是污泥的水洼里,一盆一盆的臟水,正被肆無忌憚地潑了下來。
視線再次上移,是聶小涼和她的同伴們正捧腹大笑,手中端著塑料水盆。我終于明白,紀魚的衣服緣何會那么臟。
4
那場雨后,我與紀魚成了摯友,順帶也成為了這個班級里第二個被無視冷落的人。
那一日,我將紀魚從泥沼里扶起,卻也不知是哪里來的勇氣,許是神明奢渡予我的潛藏于血海深處的那分善念總算在親歷人心涼薄之后幡然覺醒;許是父親的虛與委蛇、膽小懦弱的脾性引我胃浪疊翻,不屑仿效;許是紀魚站在天臺邊上的單薄身影深深地觸動了我的心臟。我并沒有離去,而是將她拉至身后,與聶小涼說:
“此時此刻,我同情你更甚于她。”
我不記得聶小涼對我說過什么,我只記得她離去前不屑勾起的唇角和她那雙擠弄出眼白的眼睛,舉手投足皆張泄著人性原欲的腥。
我與紀魚成了頂要好的伙伴,而她也成功晉升為了我見過的最淳樸善良的姑娘。我驚訝于這位瘦小的姑娘體內博積而起的巨大能量,她會為春天的小鳥尋砌溫暖的巢穴,用少的可憐的零用錢為路邊的貓狗買干凈的火腿腸。她可以寫一筆極為瑰麗的文章,文采卓著,哲思豐富,其中對詞語的掌握的老練與精到,絕非同齡之人可比。
她是那般簡單、天真、善良,純粹質樸的無需我動用一絲一毫對于人性之惡的揣想,清透的像一汪泉水,悲喜俱在臉上,在臟污納垢的人世活的無愧天地,樸素無華。
她讓我想到水晶,那種被高溫強壓成就的原始礦石。我時常都在深夜之時代她向星空發起詰問,世人珍愛水晶,追捧水晶,為何卻無人珍愛她?捧賞她?身受同類的鐵蹄挫碾自尊的脊骨,卻不為原罪所驅,愿效清風垂露。璞玉渾金一般的女孩子,難道不比自然之力無心造就的美好更引人神往嗎?
時日久了,我也總算知道聶小涼為什么喜歡欺凌這樣一個女孩子,只因紀魚的長相并不很出眾,眼睛略小,又正處發育期,臉上生著幾顆痘痘,且生來孤僻,不很愛說話。如何不讓我感憤呢?這樁樁件件鉤織的明明是一個鮮活獨特的生命,是星河滾燙里的一束明光,竟也可羅列成了世人手中的一紙可隨意加以凌辱的罪狀。
從前我始終堅信著,善意原是深深植根于人類本能沃土中的一顆胞種,只待為醇厚的溫血所撫摸洗養,萃取心臟迸射而出的鮮紅熾熱的柔芒,便可以嫩弱之驅頂破三悲八苦的僵土,抽長出咄咄不可逼視的蒼翠。
可我錯了,成長至今,我所想的一切都是錯的,我忘記人心和心臟原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東西。
她們欺辱她,在眾人面前嘲謔她的長相,挖苦她的身材,用涎液的侮辱話語給她洗臉、剝她洋蔥。她們撕毀她心愛的本子丟到廁所里,在大雨天推她入滿是淤泥的水坑,最讓人無法承受的是那些針入時光每一寸毛孔里的長滿尖刺的嘲謔與侃弄,總會在她毫無戒備時欻然侵襲。每當她走過人群之中時,便會有雜沓的奚落之音“不經意”地響起,她們躲避她如蔓延的瘟疫,似視她身上有傳染爛瘡的惡疾,在那些人夸張地尖叫著、觸電一般閃躲開的時候,絲毫不曾思考過自己的一言一行將會給一個手足無措的青澀靈魂加碾上怎樣的懵惑與曲委。
可我始終不明白的是,緣何暴力會從一個人遍染至一個群體?后來我才慢慢懂得,或許施以惡行是人取樂之本能,植根于劣性深處的恃強凌弱的惡種從未泯于文明的洪流,不過暫斂鋒芒,只待伺機而發。我們慣以上帝之姿垂瞰蠻荒野獸相殺相殘,卻忘記在億萬年前,人也是野獸本身。一個活潑好動會妝會扮,且善于邀買人情;一個看似蠢蠢笨笨沉默寡言,且生來的松竹本性,不知彎折。人做出的選擇,竟然是惹人觳觫的一致。而剩下的一些窺至本質卻微不可察的不平因子,除了順從,也便只能沉默,如何也無法扭轉乾坤。
“你經歷了這許多,如何卻不知反抗呢?告訴老師家長便好了,讓她們狠狠挨一頓罵。”
“父母從來都不會過問這些事的,他們的眼里只有我的成績罷了,我也曾試圖假做無意的講起,可是他們不過是滿不在乎的讓我‘不要去理’罷了。況且,挨了罵又能如何呢?春,我不愿因為自己惹得那么多人跟著不快。你可能會覺得我懦弱,何其可笑?縱然無數個夜里我也曾惡毒的詛咒過,可是到頭來我還是不愿真的去報復誰。”
“春,一個人真的太苦了,我實在不愿誰再像我這樣苦。”
我如何不知道紀魚的家庭是怎么樣的呢?奉行“成績至上”的教育理念的父母,執拗地認為只有吃好穿好了孩子就沒有學不好的理由,代際隔閡就像是一條橫亙于腳下的萬丈深淵,他們教會了紀魚發奮,自小學起就施讓刻苦的鎖鏈囚桎起了青春的翅膀,他們用冷漠的鐵面冰封了人之本性的懵弱,從業教育的人將自己的孩子包裝成了攬納金錢的廣告牌,讓她生來便背負滿身欲望與顏面的惡果,在她純粹的還不知道欲望究極是什么、顏面有何意義的時候?我想起紀魚曾與我說過,她六歲就獨自乘著火車去外省參加英語比賽了,七歲第一次因為期末考的成績不佳而給父母下跪,小學的時候也曾多次因為沒有考到95分以上而用弱小的心靈為兩個成年人的顏面埋單。在她五年級的時候,曾有一次她的數學成績只排在了班級的中間位子,于是她的父親那鐵扇一般的手掌便落在了她稚嫩的臉蛋上,烙成數條猙獰可恥的紅痕,第二日她就帶著那滿臉的傷痕,任同班的男生惡意的笑聲剝刮著她瑟瑟的鱗甲,剝出屈辱的果實踩在腳下,碾出腐敗的汁水。幼女那尚不成熟的可憐自尊也被無情曝露于無孔不侵的紫外線之下,連帶所謂的童年與青春的尸骸也一并曬在了身邊,晾成干尸。
一個人,如果自有記憶開始便開始被迫獨自行走冷風砭骨的暗夜里,又如何懂得擁抱朝陽,釀出明朗的根芽?不幸原是溫養罪孽的培養皿,可紀魚卻愈加便得善解人意了起來,豈不比罪孽更讓人心痛么?我想起她對我說過的話,她說望女成鳳原是世間所有父母的心愿,她的父母不過是圖她一個好前程而已。她說聶小涼其實也很可憐,揣著滿兜的零用錢,卻聞不到親情的花香,故而至今仍未觸摸到善意的暖光。不過她愿意等。
我回首,望著她廓線柔和的側顏,云天綴滿疊疊如浪的爛霞,霞蔚潲入她那雙時常為人詬病的細眼,便流漩出一段瑰色的夢渦,援引我跌了進去。在那水湄山巔之處,我仿佛看到她赤裸著雙足自水潭淤泥之中搖搖站起,在天水一線光影接駁的崖側,幻出一對結實的翅膀,白色的,初生的,她昂首微笑,旋即逆風而起,飛躍至刻薄之人永遠無法涉足的水鄉澤國。
有那么一瞬間,我希望她變得壞一點,再壞一點,用長滿尖刺的棱角去勇敢地揚出鋒刃劈碎所有不公,可我知道她不會,一朵長于苦海的金蓮,愈逢雪虐風饕,卻愈加慈悲真誠。
我看著她,瘦弱的脊背,倔強的鹿瞳,還有常年寡肅著的一張小臉。如何讓我想象,世上竟有人樂以在這雪質冰清的靈魂之上勒筑起殺生為樂的修羅場,她們掀起她的衣襟,烙下觸目驚心的紅印,暴虐的笑謔,足以擊碎她每一個無法入眠的長夜。而在這副精心偽飾的堅強神容知下,又匿藏了多少觸目驚心的災厄與苦楚?透過那雙死寂的眼,我仿佛看到了她涸盡的淚潭,在這副苦苦撐持起來的皮表之下汩汩悲泄著的,是她那為人肆意刃殺的青春噴涌出的絳紅頸血。
我終于無法抑制,張臂抱緊了她,在冬日里那侵蝕席卷人間每一寸縫隙的冷風里,像是兩個不幸墮生于冰河寒窟里的卑微生命,我的眼淚淌進了她的領窩里,而她,卻用她那滿目瘡痍傷痕觸目的破碎靈魂,奉予了我無限溫暖。
青春原該是美麗的、甘甜的,可是,我的小魚兒,為何我們的青春卻是這般破碎割喉?
5
我最后一次見紀魚,是在高二上學年的最后一天。
高二的第一學年開始,紀魚下定決心好好刻苦,她說要讓父母不再有任何冠冕堂皇的借口對她施以冷落和拳腳,她那雙閃爍著碎星的細眼開始憧憬起了一個更美好、更寬容的世界。她想變成一個優秀的人,拿盡量高的分數,如此才能乘上火車去一所好一些的大學,去追她的文學夢,去走入一個誰也不認識她的地方,努力成為一個真正讓人喜歡的人,重新開始。
紀魚真的開始默默努力,非常非常努力。像是一頭日薄崦嵫之前猶在勤懇耕耘的老黃牛,雖然笨拙,卻仔細而謙卑地游走在她的鄉間田野,以堅韌為筆,心血為墨,一筆一劃地勾勒出她心里那個美好未來的模樣。
我從未見過那么努力的紀魚,不過我很是為她高興,優秀可以點亮自信的萌種,我仿佛從她多起來的幾分笑容窺視到那個多年之后的她,文華累身,海棠標韻,一派溫和與從容,站在水田相接的地方,兀自將一切痛苦與黑暗綻成一朵璀璨星芒,別在衣襟上。
無仇恨做梗,無瞠怒截路,這腔純粹而清亮的誠善將沛然地流成豐蜜的奶河,哺育她那靜好而和諧的山川平原,哺育她眼中那抹不掩自盛的動人光芒。
高二的期末考試,紀魚一整年的努力總算得到了應有的償報,總成績年級第三十,多項成績名列前茅,其中歷史成績更是奪得了年級第一的寶座。
在我們那所市重點高中里,這樣的成績意味著她那看似觸不可及的杳渺夢想對于如今她的來說不過是探手一撈而已。
發布成績的那一天,我看著紀魚從座位上站起,走過神情各異的一束束目光相互推衍之中走上講臺,領取她的歷史成績單。這個柔弱的少女終于用她稚嫩而柔弱的手指硬生生將命運這張獰笑的大網撕開了一個口子,去年的期末考試,她的成績還是年級倒數,如今已可昂首闊步,自信為人。只有我知道,她是用超乎常人的意志在寸草不生的冰崖植出了一片綠茵,在那些個嚴重休息不足的日夜里,沒人能聽到在她干癟、羸弱的身軀之下,正有一個正待拓植開疆的的世界正在頂破禁障,萌發出孵育新生的禪音。
我看到了紀魚點頭喏喏承下老師夸獎時那捧著手成績單強做鎮定卻仍微微隱顫的手指,我亦看到了在她矗立的云頭之下有多少雙眼睛射出嫉恨的森芒,無所歉然的將她嚙咬。可是我竟也不很生氣,因為紀魚告訴過我,眾生皆賀的繁華不過只是無意義的喧囂,真正的精彩永遠都慣披著孤獨的衣氅。在決意追趕之前,她便早已預測到了今日的種種情狀。
可是在歷史老師點名指摘聶小涼時,我和紀魚的心還是齊齊起了波瀾。
我看向紀魚,而她也正看向我,一壁也在暗察著聶小涼。歷史老師一句褒揚她、一句責罵聶小涼的聲音交然徊響在教室上空,流淌成詭譎又陰森的交響曲,錚然撞擊著我的耳鼓。
晚自習時分,夜色攀入教室格塊分割的鐵窗,與昏黃的路燈一并落照在眼前的練習簿子上,晃出幽然的層次感,冥域鬼眼一般。我不安地回頭,看到一雙精致的眼睛里正射出了讓人皮肉發緊的寒芒,刻骨刮凌著一個瘦弱的背脊。那道目光如此割膚,鞭抽皮骨,讓我恍然間生出一陣十分不詳的感覺,我猛然覺得或許紀魚這一生的未竟之愿、未償之恩,都終將無法善終,便是入棺封殮也無法瞑目。
明日便是期待許久的寒假了,我已與紀魚約好,要邀請她去我家做客,我要把她引薦給我的母親,她是班上唯一一個知曉我父母真相的人,始終信守著為我保全秘密的諾言,十分讓我感念。母親也已從情痛之中康愈了,她說她新學了一道什錦鍋仔,一定要在紀魚來的那一天才肯亮出手藝,我假意醋她不認我這個女兒了,她說,小魚兒就是她的女兒,是她流浪許久總算歸家的女兒。
我轉過頭,看到天上飄起了飛雪,在視線盡頭那抹濛濛的天光里,我仿佛看到有冰封千里正欲壓垮一朵平野盛放的空谷百合,它得逞了,于是世間再無十里仲春好顏色,我在飛雪之時唱起祭祀之歌,這場風雪終究還是囚禁了季節。
尾聲
在案件發生的一年之后,曾經霸凌過我的女兒的三個女生終于得到了應有的懲處。一切塵埃落定之后,我最后一次往事務所去拜會曾為了給我的骨肉討回公道而四處征戈的鐘律師,順便聽她給我講完那個可憐的女孩兒——紀魚的故事。
鐘律師告訴我,紀魚終究還是走了,帶著滿腔滾燙又無助的恨意,化身為一只劃破冬的灰藍色冷空的南去的白鳥,悠悠蕩蕩地,零落在破碎的寒風里。
鐘律師說,她是在事發后的第二日下午才得到的消息。那是在一個冬日里,寒風冷煞如惡鬼,無情刮扯著怯弱的冬陽,將其從天的臂彎里撕下,又狠狠擲碎在冰冷的地面上,擲成了滿地的斑駁與凄愴。她踩著滿地的冬之日華,走過長長的街道,走去事發地點。
在十五年前的那個雪夜里,紀魚被聶小涼引領著的一群社會青年圍堵在小街的墻角處,他們剝光了她的衣服,肆無忌憚地拍下視頻,在風雪里嘲笑如雷,用難以入耳的惡毒話語笞責她發育不良的身子,他們還丟她在污穢的陰溝里,任她在女鬼一般的嚎哭之中孑然凋零。
于是就在當晚,不堪這般屈辱的紀魚爬上了27層高樓的樓頂,而后毅然躍下。
鐘春說,在紀魚出事的一公里外,她抬起頭看到了一只正欲徊往南方尋春的白鳥,那鳥兒揮著翼,迎面駕上了冬的第一潮冷鋒,它是被秋遺忘的孩子,亦是冬的棄兒,它欲生,卻為同伴踩丟入泥沼,為命運勒束住了修長的白頸,它欲逃,逃往那夢一般的十里暖春,拖尾刃裂了冷寂的冬的天幕,于是冬將它罰處,大手一揮,便拖拽它墜入深不見底的寒涼。
鐘春是在一處新建成的高樓下窺到了紀魚的倩影,是警官用白粉筆勒劃出的一圈瘦模,那瘦模躺仰在冬日冰涼的水泥地上,畸扭如枯樹折斷的變形的枝椏,又似阿姥那本泛黃的書篇里繪描的阿鼻鬼魅,掙扎抽搐在生與死滾燙的邊界里。
鐘春說,她以為紀魚會化身為自由自在的魚,尾鰭一擺,便搖曳著滑溜的身子晃入疊疊白浪,去赴春水嬌娘的芳約。卻不想紀魚竟將自己掐成了一只斷了翼的鳥,鶴唳著直沖入云團,又重新跌落在人間的塵埃里,跌的驚天動地。
那日下午,警官上前迎接鐘春,盼她為死者證驗身份,記者們擁上來,欲拍她慟悲失聲的模樣,為今日新聞填上配圖。而鐘春卻泯著笑意,矮下身子,伸出食指去點蘸殘存的血跡,而后走進人群里,將那指血跡點在了一個名叫聶小涼的女孩兒那慘白如紙的雪腮里。
她用紀魚的口吻對她說:“你聞,是紀魚回贈你的禮。”
枯葉破碎在寒風里,為冬的最后一抹曜光所一點,便與女孩瘋癲的喊聲,一并跌落至寒江的清波里,不過堪堪埋祭了斷了翅的白鳥遺落在水面上的翼羽。
鐘春說,她明白紀魚永遠不會原諒那個叫做聶小涼的女孩子,而她也不會。
往后余生,聶小涼終將夜夜宿在紀魚用一死為她羅織成的幽冥晦森的夢魘里,她合該日日懺悔,受盡良心的鞭撻,為那個被她欺辱打罵過的死去的少女。因為原是她, 咎由自取。
紀魚走的那一天,冬的女使揮袖降下了第一場大雪,雪瓣浸做了顆顆飽滿的水露,潤濕了枯干的眼廓。春抬頭,看到有一尾游魚化作了白鳥正飛往天上去。
故事落定了結局,我看著鐘律師那張秀麗姣好的臉龐,不知其味。如今已經三十多歲的女子雖然青春不在,卻愈發端莊優雅,氣場雍和,沉淀了歲月的安寧與從容。她如今已是校園暴力案件這個領域里首屈一指的律師,她在法庭冷靜揚戟的颯爽模樣讓人無比欽佩折服,可是她卻至今未婚。
我不知道是否是童年的變故讓她變成如今這樣一個無比懼怕婚姻的女子,我只知道往后余生,我還有許多事要做。
我要帶著我的女兒去旅行,去邊疆,去一片有玫瑰盛開的廣闊沃野,看藍天碧水,看白鳥旋飛,看這個世界重新被點亮。
還能祈求什么呢?我只希望我的女兒不會需要用一生的時間去為青春的痛楚療傷。
我走出事務所,看到有一只孤單的白鳥,正悠悠地飛往天上。
本文由城外的陽光s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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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編輯:咕咕谷雨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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