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默思是一個外國人,名字是自己取的,但他并不會說中文。我在很偶然的一個機會,讀到了他的書。
書的扉頁還有一張他的照片,滿臉于思,眼睛卻很小,由于是黑白的,看不出頭發和眼睛的顏色。頭上戴著一頂老舊的平檐帽,破破爛爛——據他在前言中說,那是他在尼泊爾旅游時的一張照片。
說實話,看了這張照片,我很懷疑自己怎么能夠讀下去的,因為這本書不是推理,不是科幻,不是歷史,不是科學,更不是讓人覺得文貌相符的什么冒險游記之類——他寫的是詩集,而且還用的中文。
這有人看嗎?
我想他的同胞懂中文的一定很少,而我們自己,恐怕很少會去看一本當代詩集,更何況還是一個外國人。
當然,我這樣說話,過于絕對。未必沒有人喜歡當代詩集,也未必不會有人去看看這個外國人的詩集。
還記得那天是個大晴天,天空瓦藍瓦藍,又不是盛夏,暖風吹過臉龐,還有幾分舒適。不過,我當時可沒什么心情關注這難得的好天氣,我所有的注意力,全部在那遲遲不來的和諧號246次列車。
很顯然,車晚點,手機又沒電,四周擠擠挨挨的到處是不認識的人——這境遇算不得太糟,可也不那么有趣。我既不能離開火車站,誰知道火車到底什么時候來,可總這么坐著也不是個事兒。那時候,我還年輕,并沒學會怎樣面對空虛的時間,也不知道這樣的時光是多么寶貴。我像每個百無聊賴的等車客一樣,站起來四處望望,溜達到旁邊一個小賣部。火車站里的小賣部都是承包出去的,一個中年婦女坐在攤子后面,很像張網的蜘蛛,半打著瞌睡。我看看那些擺在外面的報紙,就在猶豫是買那張登滿借種求子人流廣告的小報,還是看那份滿是驚心動魄曲折離奇的良友——只有這兩種印著字的報紙,而且還是不知道什么日期的。那個中年婦女幫我做了抉擇。
“不買別翻!”
我兩手空空地回到老座位,這里人流雖多,但走的也快,除了我那遲遲不來的246次,其他旅客總是來了又走,走了又來。
當我想,或許只能這么無聊到死的時候,手邊還真看到了一本小冊子。
當然,你懂的,我第一反應是某某組織的免費增刊,雖然了解這種東西實在也是無聊,但還是信手拿了過來。結果就看到了一行粗黑的字體《尋找賈默思》。還有一個大大的陰影下的頭像,除了胡子你看不清楚五官的任一部位。
這就是我第一次見到賈默思詩集的情景。
我很難說,如果不是這種巧合,我現在是不是會擁有一本近乎孤本的賈默思詩集。就在我寫這些話的時候,我的書架第二層右數第三本,站著的就是這本書——那一天看完后,我沒有歸還給任何人,而是將它悄悄帶了回來。
書開本不大,大概就是正常32開書的一半,二十四首詩,三十頁印成薄薄一冊。沒有出版信息,看起來應該是自印的,紙張還好,摸上去很軟,但又結實。
書的第二頁還題著幾行字:獻給我尋找之路的起始者,親愛的小妹,潔(jacie)。你永遠的賈默思。看起來是用圓珠筆寫的,藍色,字體很大,旁伸斜出。
他第一首詩是這樣寫的:
“我的狗在我前方/這是一句詩的開頭/但我忘記結尾/困在中間/現在,又丟掉了我的狗”
說實話,這首詩沒品出什么味道,真正讓我吃了一驚的是,這首短詩翻過后,閃出的一整頁肖像。
賈默思赤身裸體看著正翻頁的我。
真正的赤條條,也沒有什么用光講究,好像是隨手拍的,唯有那眼睛里流露的東西,一下子讓我感到某種東西跳了出來。上一次有這樣的經驗,是我在博物館里看到了“父親”的原作。同樣是深邃,捉摸不透的眼神,同樣讓我捉摸不到里面究竟隱藏著什么樣的東西。
到如今,已經都是五十年過去了,我忽然似乎把握到了什么,又一下子想不起來。
那是怎樣的人,去寫著怎樣的詩,然后又怎樣選擇用這樣一種方式展現著什么呢?
賈默思,這個很像漢學家的名字,卻用詩走進我的閱讀世界。
“告別了一天的村莊/仿佛很久前記下的家鄉陽光/穿透云與霰一樣的雨/牛兒低頭/看不見的手/時光留下兩種顏色/一種是我,一種還是我”
我信手翻到的頁碼是17頁,在那張相對于書頁,近乎巨大的照片后,再沒有任何插圖。所有的詩都用最簡單的宋體字,整齊地印刷著,看上去就像是街邊復印店里的產品。可不知怎么,所有的字,在第一次閱讀時,就已經慢慢跳出來,和照片滲在一起。
“向西/西邊有水的源頭/很久之前/一個叫子牙的人/打著旗幟/帶著妻子、朋友和敵人/一同去海的那邊/擦肩而過的山/磨損著我的腳/背包破洞/露出一晚看過的星/這里有的/那里怎么會沒有/我該如何尋找/又有誰來將我找尋”
賈默思寫詩的時候已經是五十年前,我很難想象,一個外國人是怎樣走到這里,并且還用中文寫下這些詩。但他的最后結局,在某本隨筆中略有透露。
“……我很難想象,賈默思竟然站在山上瘋狂地跑起來,但無論他怎么嘶吼,那個人仍然走進了云霧中。那一刻,我忽然想起,我在某本古書里看到的故事。一個人去山邊找某個隱士,卻只在山腳長嘯了一聲,然后回家。當他走到三里外的時候,他聽到山上傳來的長嘯,那是隱士發出的。賈默思就這樣回家了,他說,那里有他的媽媽等著他,可惜沒有一個姑娘。我說,會有的。畢竟希望是誰也說不準的。賈默思看著我,眼睛里多了無數東西,直到很多年以后,我仍然不能弄清楚,那里面到底包含了多少東西……”
這本隨筆是2003年7月出版的,名字叫《云外誰送彩箋來》,作者題為明潔。
我很想知道這是不是賈默思題贈書籍的潔(jacie),但卻怎么也聯系不上這個作者,出版社說,她早已離開中國,不知所蹤了。